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02.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皇妃/作者:露笙』 『状态:已完结』 『内容简介: 沈琬生来玉貌花容,冰肌玉骨,因命里带福而被家族送往宫中为病重的天子慕容胤冲喜。自她进宫起,皇帝的身子好了大半,从此只要沈琬陪侍左右,沈琬成了困于深宫的宠妃。慕容樾是令人闻风丧胆的佞臣,独断朝纲,肆意出入宫闱,仗着皇帝的信任和放纵无法无天。...   』 ------章节内容开始------- 第1章第1章   春日迟迟,柔风甘雨之后,草长莺飞,碧空如洗。   宫女们脱去穿了一个冬季的冬衣,楚腰纤弱,绿云晓鬓,甚至有那活泼的,早按捺不住擎着细线放起纸鸢。   但纸鸢放得再高,也没有远处的摘星台高。   摘星台在宫苑中几乎是鹤立鸡群,独独高出一大截儿,画阁朱楼,檐牙高啄,渺渺琼楼玉宇,偶有内教坊的靡靡之乐传入,若隐若现,恍如云中仙境。   那时皇帝慕容胤病入膏肓,纳了命里带福的沈琬冲喜之后,病情竟真的好转,便特意命人为沈琬造了摘星台,使她居于此处。   贤妃沈琬一时风头无两,受尽帝宠。   但也仅止于这一个春日。   此刻,摘星台的宫门早已紧锁,沈琬身边的宫人们尽数被遣走。   微风吹过,悬挂的南海鲛绡拂过金片铺就的地面,旋即被一双浅碧色的绣鞋轻轻踏过。   她今日一袭绿衣,本是极衬外早春的雨晴风暖,柳眼初展的,只见沈琬堪堪在栏杆前停住脚步,于自己寝殿的最高处向下望去。   她的那些宫人们正围在摘星台前,伏地跪着低泣,领头的是她的大宫女丹桂和素娥,一个已哭得直不起身,一个则是缩着肩。   沈琬无奈的笑了笑,她这一去,底下这些伺候她的宫人们,有一个算一个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毕竟宫妃出了丑事,就算不治他们一个伺候不力,也要把他们灭口。   今日一早,沈琬才起身梳洗,便听到宫人来报说慕容胤和孙昭容来了,她心里便已经有了预感。   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   孙昭容直接叫了太医到沈琬面前,沈琬就知道自己完了。   太医诊完脉,哆哆嗦嗦地跪到了慕容胤面前,一句“恭喜陛下”到底是没有说出来。   “启禀陛下,贤妃娘娘已经有了六个月的身孕。”   孙昭容脸上的得意终于转化为了毫不掩饰的胜利者的笑容。   慕容胤却一点都不见恼怒,他先是侧头看了看依偎在他身边的孙昭容,然后笑着说道:“是朕打赌输了。”   孙昭容愈发咯咯地笑了起来,她出身市井,笑声是极为畅快又放肆的,慕容胤也一向爱她如此。   孙昭容道:“可怜我们贤妃娘娘还蒙在鼓里呢,其实你和慕容樾私通的事,陛下和我早就知道了。”   想到这里,沈琬死死地咬住苍白的下唇,内心的恨意和羞耻如同一把火要把她整个人都吞噬。   慕容胤喜欢的从来都不是她,沈琬不是不清楚。   那时慕容胤病重,她甫一入宫,面对将要与自己厮守一生的人,也曾彻夜衣不解带地亲自照顾他,直到他睁开眼睛,对着从未见过面的她笑了笑,她便也动了心。   从此她把自己的整颗真心都捧到慕容胤面前,他是她要共度一生的夫君。她以为冷面的少年天子总有一日会被她所打动,却不知慕容胤不止冷面还冷心。   或者说他的心已给了另一个人。   孙昭容从前是太后宫中宫人,与慕容胤自幼相对,二人情比金坚,还育有小皇子。   她看着他们在她面前同进同出,仿佛她是个不存在的人。   而她使尽了浑身解数却只能换来慕容胤对她的浅浅一笑,为了这个笑,沈琬暗自高兴了好久,觉得自己的努力还是有用的。   直到某天,孙昭容对着慕容胤撒气撒娇,慕容胤不但不生气,还小心翼翼地对她赔笑,柔声哄着她。   沈琬这才明白真正得到一个人的心是什么样子,就像她对慕容胤,慕容胤对孙昭容。   甚至于慕容胤病好后便为她建了摘星台,一半是为着沈琬救了他的命,一半却是为了让孙昭容不再是宫里的众矢之的,太后不喜她身份低微又为人浅薄,有了沈琬做挡箭牌,孙昭容的日子也舒服了许多。   她想过他得知她有孕之后会有多么愤怒,但却没想到他竟然会像是看戏一般。   一丝一毫的情意也无。   “宫宴结束那天,我就悄悄把那件事告诉给了陛下,于是陛下便和我打了个赌,看......”孙昭容笑得伏在了慕容胤的身上,“定安王长得姿容冶艳,貌若好女,陛下也很好奇,他到底能不能人道,这回我赌赢了,你有孕了。”   孙昭容的嘴巴一开一合,她是娇蛮可爱的长相,偏偏能说出许多狠毒又恶俗的话语,而慕容胤正低头耐心地看着她,像是在看一件赏识许久的宝物。   沈琬浑身都开始战栗起来,她终于不再以广袖遮掩那已经用白绫都快缠不住的肚腹。   先前她还一直觉得愧对于慕容胤,但眼下她终于醒悟过来。   她又何错之有?   她被家里送进宫来为慕容胤冲喜,甚至是做好了年纪轻轻就守寡的准备的,而孙昭容受宠早在她入宫以前,她也从来没有因家世和位份而看轻孙昭容半分,反而处处以礼待之,也善待孙昭容所出的小皇子。   她从没有对不起慕容胤和孙昭容过。   “你为朕冲喜,也算是有功之人,罢了,朕便让你死得体面一些,你是想要白绫还是毒酒,自行了断吧!”   孙昭容皱皱眉,似乎想说什么,这回却被慕容胤扫了一眼给堵了回去。   沈琬也没有说话。   说来也怪,她自幼家中教养得极严,被夫君以外的人染指那是奇耻大辱,可以自尽的,可是事发之后,乃至她发现自己怀孕,却从来没想过要去死。   便是到了此刻,她也不想。   “你不说话也没关系,就等想好了再说,”慕容胤很快便不耐烦,“这事朕不急,你一日不死,朕也乐得有一日看好戏。”   “对了,宫宴后你与定安王似乎也没再有过来往?”孙昭容媚眼如丝,巧笑道:“想来他对你也是避之不及的,世人皆知定安王那样一位端方温良的如玉君子,他又岂会想与陛下的宫妃有苟且之事?”   说完,慕容胤和孙昭容扬长而去。   沈琬静静地坐在宫室中,许多太监宫女在她面前来来去去,她看见自己的宫人们都被驱逐到了外面,一时摘星台哀泣声声。   中间有一位太监又来问她:“贤妃娘娘,您是想如何上路?”   沈琬仍旧没有说话。   太监看着她摇摇头,有些惋惜,也离开了。   又不知过了多久,仿佛已经是过了午时,那个太监又重新回来,递给她一封信。   信封上没有写任何字,沈琬的心颤了颤,又有了一丝不着边际的希冀。   这信……会不会是他的?   沈琬还记得当时自己清醒之后,口不择言地对着同样被陷害的慕容樾说了许多不好听的话,那些话已经是沈琬这辈子所能想到的极限,然后他们约定好当做一切无事发生。   可沈琬也不知道自己会怀孕。她发现有孕之后,也想过一些法子让胎儿落下,但也没有用,日子越长也便越不忍心了,只能小心地掩饰着自己身形的变化。   或许到了这会儿,慕容樾也已经知道了?   沈琬拆开信,莹润的指尖微微颤抖着,但在看到上面的字迹之后,她的希望一下子全盘落空。   信是她的祖母章氏送进来的。   不过短短半日工夫,消息就已经传到了义恩侯府,沈琬可以看出章氏在写信时压抑不住的怒气。   她最后在信中告诉沈琬,义恩侯府永远容不得她这样侮辱家族门楣的女儿,若沈琬决意不肯了结自己,她便杀了沈琬的母亲。   沈琬的母亲一直体弱多病,她入宫前最放不下的就是她,到最后竟然成了章氏威胁她的软肋。   事到如今,即便沈琬再不想死,也无力回天。   她被他们逼到了悬崖边,却无人救她出囹圄。   沈琬迎着摘星台上料峭的春风,低头摸了摸自己已经隆起的肚子。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胎儿似是感受到母亲的抚摸,抑或是心情的低落,报之以回应地踢了沈琬一脚。   沈琬的肩头轻轻颤动着,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   六个月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甚至给了她一种只要小心,就能瞒天过海的错觉,结果到头来,还是毫无悬念的下场。   底下跪着的丹桂虽一直低头哭着,却是最早发现沈琬的动作的。   “娘娘,娘娘你要做什么?”   丹桂声嘶力竭地大喊着。   “娘娘,不要!”   说着,丹桂就起身想要往宫殿内冲进来,却被人死死拦住。   就在丹桂挣扎间,沈琬已然往下直直坠了下去,如同宫女们放的纸鸢忽然断了线。   不过转瞬,沈琬便落在了冰冷的地上。   她双目依旧睁着,却能感受到自己的气息在慢慢消散。   血从她的口鼻迅速涌了出来,很快漫过她的脸,穿过她的青丝,在地上蔓延开来。   手脚被折成了扭曲的角度,红颜枯骨竟是转瞬。   沈琬眼中凝结的眼泪划落于血水中。   若还能有来生,所有害她命丧的人,她一个都不会放过。   **   檐阴月稀,已是三更过后,淅淅沥沥下起绵绵的细雨来。   雨势渐渐大起来,和着并不和煦的春风一起,拍打着窗棂。   沈琬蓦地从梦中惊醒过来,雨声便立刻涌入她耳中,却丝毫没有真实的感觉。   她忍不住大口地喘着气儿,好一阵工夫之后,才缓过劲儿,含着水的杏眸在厚重的床帐内漫无目的地逡巡着。   这才终于确认,这里确实是她的闺房。   身边睡着的丹桂终于被她的喘息声吵醒,揉着眼睛起身,问:“姑娘怎么了?又做噩梦了?”   再去看沈琬,明明是春寒料峭的时节,屋子里烧着炭盆尚且还冷,她却出了一头一脸的汗,丹桂往她贴身的小衣上一摸,也是湿透的。   丹桂连忙拿起枕边的帕子给沈琬擦了擦额头的汗,然后去给她倒热茶。   睡到半截儿醒来,再要睡也是难了,况且沈琬的心还在剧烈地跳动着,身上黏糊糊的不舒服,便撑着身子起来,靠在引枕上。   今夜原本也睡得好好的,只是迷迷糊糊不知何时,又开始做起梦来。   做梦原本也是寻常,但这个梦,近来却扰得沈琬日夜不宁。   梦里她从一座富丽堂皇的高台上跳了下来,摔得粉身碎骨,她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坠落之后没有当即死去,全身被千刀万剐一般的疼,从嘴里呕出来的血染透了她自己大半张脸,却只能一动不动地躺在冰冷的地上,等待着死亡。   每次梦做到这里,沈琬就像真的要死了一般陷入混沌,可又总能感觉到身边有人在看着自己,她转过头去,看不清那人的样貌,只能看见一双腥红的眸子。   明明是极秾丽的桃花眼,可却看得人遍体生寒。   “姑娘,喝水。”丹桂又将沈琬扶了扶,把水递到她唇边,“这可怎么好,夜里总睡不安稳也不是个事儿。”   沈琬在年节前后大病了一场,开春才渐渐好起来,可是身子是好了,却落下了一个毛病,晚上总是做噩梦。   做的噩梦还总是同一个,这梦她也不敢和人说起,只能自己干熬着。   茶水是温热的,沈琬沾了沾唇便推开,声音有些沙哑:“给我端一杯凉的来。”   丹桂皱眉:“大半夜怎么能让姑娘喝凉的?姑娘病才刚好,受不得凉。”   沈琬却不依,她浑身都燥热得很,连着皮肉都疼,仿佛梦里的事是真的,她的皮肉被摔成了烂泥。   喝了凉水,沈琬倒是好受了一些,却还是忍不住摸着肩膀手臂,确认它们是不是完好无损。   丹桂见此,便上来给她揉肩膀,一边按一边说:“一会儿奴婢还是把素娥她们叫进来,姑娘的衣服都湿了,得擦洗干净了再睡。”   沈琬闻言摇摇头:“不用,你不要叫素娥,我待会儿缓过气,换一件衣裳也就罢了,不必惊动别人。”   素娥是沈琬的祖母章氏放在她身边伺候的,做噩梦这事章氏早已知晓,但沈琬不想再多生枝节,章氏的规矩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且沈琬自小都是和母亲崔若仙一起住着,崔若仙身子不好,动静大了也难免惊扰她。   丹桂揉了一会儿,沈琬的神色也渐渐好起来,便重新起身去给她拿干净衣裳。   只是她方一转身,沈琬脸上闪过一丝犹豫之色,身子也坐直了些。 八_ 零_电_子_书_w_ w_ w_.t_x_t _8_0. c_o_m   随即沈琬的手便悄悄按在了自己的肚子上,她的头低了低,眼神却刻意不去看手覆盖住的地方,双颊泛着些许不正常的潮红。   梦中的高台雕梁画栋,如坠云间,沈琬看见自己浅绿色的裙摆旖旎翩跹,然而腹部却隆起浅浅的弧度,像是身怀六甲,里面还有什么东西在不安地动着。   她一个还未出阁的女儿家,如何能做这种匪夷所思的梦?若是让章氏知晓,还不知会闹出什么动静。   “姑娘,怎么捂着肚子?是肚子疼吗?”沈琬发着呆,一时不防丹桂已经取了衣裳过来。   她连忙把手放下,又把被褥往上面拉了拉,做贼心虚似的牢牢遮挡住平坦的腹部,说:“没事,我是在想这个月月信什么时候来。”   丹桂奇怪地看了沈琬一眼,到底没提醒她月信才刚刚来过。   “明儿大夫来给夫人诊脉,也一同给姑娘看看吧,”丹桂道,“开几贴安神的药喝了,姑娘晚上就能安睡了。”   沈琬点点头,前些日子京城的时局有些不好,各家都门户紧闭,义恩侯府也不例外,她夜里睡不安稳便也没请大夫来看,免得兴师动众。   如今看来,还是要请大夫,早看早好,这没有廉耻又晦气的梦可不能再循环往复地做下去了。 第2章第2章   第二日是个晴天,却仍是天冷,阴处照不见阳光,昨夜的雨水已经结成了一地薄冰。   这回领进来的大夫是新请的,原先那个给崔若仙看病的大夫刚刚回了乡,想来也是因着京城不安定,一会儿一个样儿,闹得人心惶惶,还不如主动避开。   一边诊脉,沈琬一边隔着帘子问大夫:“我母亲的身子如何?”   先前那位大夫每每提起崔若仙的身子总是摇头,这位新来的王大夫却道:“倒也无妨,只是需好好调理,夫人是思虑过重,这才郁气难疏,心思放宽了,这病也就好得差不多了。”   沈琬也不知该不该信王大夫,只是他这样说,她心里到底还好受些。她也明白母亲的病多半是由心而生,时常也会劝一劝,可崔若仙玲珑剔透之人,劝也无用。   一时王大夫诊完脉,当即就道:“姑娘的身子也没什么事,气虚才会失眠多梦,开了药先吃着。”   素娥送王大夫出去,沈琬想了想便问丹桂:“这王大夫哪里来的,医术能信得过吗?”   “怕是不错,”丹桂立刻道,“王大夫是侯爷请来的。”   沈琬略放了心,起身去看母亲,父亲虽与母亲不冷不热多年,但到底也不至于会害母亲。   崔若仙正靠在床上看书,见沈琬进来,便放下书本朝她招招手:“阿茕,快到阿娘这儿来。”   沈琬看到母亲,却又忽然想起昨晚梦到的事,鼻尖一酸,便快步上去扑到了崔若仙怀里。   “这是怎么了?”崔若仙轻轻抚着沈琬的发髻,笑道,“天天都见面的,怎么这会儿却像个小孩儿一样了?”   沈琬抬头去看她,果真是像个孩童一般,只见崔若仙精神倒还好,但仍旧是面容苍白,唇无血色,明显的久病之人。   崔若仙只有她这一个孩子,若自己真的像梦里那样死了,崔若仙这般的身子,又该如何接受女儿的死讯呢?   沈琬心里一阵锥心刺骨的疼痛,又将头埋进崔若仙怀里。   任由女儿抱了一会儿,崔若仙才问:“听丹桂说,你夜里睡不好有一阵子了?”   “哪有的事?”沈琬这才放开崔若仙,连忙摇摇头,“丹桂这丫头向来胡说,阿娘什么时候信她了?”   崔若仙不语,细细地观望了一会儿女儿的神色,果真是有些憔悴的。   沈琬知道瞒不住母亲,只好自己承认:“大夫今儿也看过了,说只是气虚罢了,这才做噩梦的。”   她却不敢同崔若仙说起自己做的那个梦,倒不是怕母亲责怪她污言秽语,而是怕吓到母亲,连累母亲担心。   梦到自己死,这怎么都不是个好兆头。   崔若仙等不到沈琬的回答,也不逼着她说,只是一下又一下地拍着她的背。   “先前时局也不好,你们祖母又把你们养得娇贵,许是吓着了,”崔若仙慢慢道,“等吃了药,过了这阵也就好了。”   母女两个又聊了一阵,崔若仙心疼女儿夜里睡不好,便让她回去睡觉。   沈琬执意等到崔若仙的药熬好,亲自服侍母亲喝下去,这才打算离开。   但药碗才刚放下,卢氏就进来了。   卢氏今日在发髻上插了一支点翠嵌翠玉簪并几朵珠花,与她清汤寡水的长相很是相称。   崔若仙一见她来,便扭过头去。   沈琬起身挡了挡,笑着对来人道:“姨娘,什么事?”   卢氏是父亲沈夔的妾室,当初崔若仙进门后因体弱不曾生育,章氏便做主替沈夔纳了自己娘家姐姐的庶女,也就是卢氏为贵妾。   卢氏长得远不如崔若仙明丽,却性子温婉柔顺,一向都得章氏的喜爱。崔若仙病病歪歪的不能掌家,前几年卢氏生下儿子之后,章氏便以自己年迈为由,家中事务多半由卢氏从旁协理。   “大夫来过了?”卢氏探头往沈琬身后看去,“大夫可有说什么?用的什么药,平素要吃些什么?都同我说,我也好安排下去。”   沈琬立在卢氏面前没让开,只说:“一切都好,姨娘去回了老太太吧,我阿娘这里有我。”   母亲一直都不喜欢卢氏,沈琬是知道的,沈夔和崔若仙成亲时也是京城中一段佳话,二人才貌相配,婚后更是琴瑟和鸣,但章氏强行要为沈夔纳卢氏,崔若仙何等眼里揉不了沙子的人,自然不快,后来卢氏进了门,日久天长下去,沈夔和崔若仙的关系慢慢也和冰一样。   崔若仙原本就身子弱,自沈琬有记忆以来,便是缠绵病榻,与之相反的是卢氏有儿有女,春风得意。   卢氏又细声叮嘱了几句,沈琬为了早点打发她走,都点头应下,卢氏转头走了几步,结果又停下,转过身来看着沈琬。   “姑娘,听说你这几日夜里都睡不好?”她问。   沈琬顿觉憋闷,这些事定然是素娥传过去的,她这里的事甚少有瞒过章氏的,章氏不喜她的母亲,于是对她管束得又严又紧。   沈琬想了想,回道:“没什么事,姨娘不用担心。”   卢氏却道:“过来前老太太倒让我同姑娘说几句,夫人这边成日病着,知道姑娘孝顺,所以才一直侍奉在夫人身边,但姑娘毕竟还未出阁,染了病气坏了身子就不好了,姑娘是有福之人,老太太盼着姑娘有大造化的。”   沈琬脸色一变。   当年崔若仙进门几年后才有了她,见沈琬是个女儿,章氏也不是很放在心上,但满月那日,恰好有个相士来义恩侯府讨水喝,侯府便招待了他,临走前他看了襁褓中的沈琬一眼,便道沈琬命里带福,日后贵不可言。   这话沈夔和崔若仙不很在意,只当相士是哄他们,但章氏却一直深信不已。崔若仙的身子一年比一年差,章氏早就说过让沈琬搬去和她同住的话,回回都直言和久病之人待久了,会破坏沈琬身上的福运和气运。   沈琬有些怕这位不苟言笑的祖母,但这事她却一直没有答应下来,执拗地在母亲身边陪伴。   同样,她也不愿祖母这些话传到母亲耳朵里。   身后的崔若仙也听见了卢氏的话,已经开始咳嗽起来。沈琬不理卢氏,只转身给母亲递水捶背,好一阵之后崔若仙才好起来。   沈琬服侍母亲躺下,见卢氏还没走,便道:“姨娘还有事吗?”   卢氏道:“今日是十五,原本侯爷是要回来陪老太太用饭的,但不巧有事来不了,老太太便让我把姑娘叫去,夫人也正要休息,姑娘就和我去罢。”   自从与崔若仙关系冷淡之后,沈夔也不愿日日留在家中,一年中大半时候是和友人厮混在一处喝酒作诗,不知行踪,只知道有时住在道观。   本来章氏把沈琬叫去陪伴也是常事,但大约是因为夜里没睡好,沈琬心里凭空生出一股怨怒,一瞬间脑子里又闪过昨晚梦到的场景。   沈琬为了体弱的母亲,再加上章氏为人严苛,所以一直算是对章氏言听计从的。   但今日,她不想再那么做。   也说不清是为什么,她好像忽然很厌恶章氏,仿佛章氏是梦里害死她的凶手之一。   压下那股子怨气,沈琬平静道:“劳烦姨娘和老太太说一声,我这会儿不去了,母亲才刚服了药,我不放心。”   “姑娘这可就是为难我了,”卢氏惯要去讨好章氏的,章氏交给她的事情没做好,卢氏交代不了,“不然姑娘和我一起过去回了老太太,也免得老太太挂心。”   沈琬不想卢氏继续在母亲跟前,蹙了一下眉头,道:“夜里用了饭之后,我再过去老太太那里,陪她抄写经书,正好我这里也有新制的香要拿给老太太。”   卢氏这才作罢,只觉今日的沈琬格外固执,匆匆看了她一眼之后就离开了。   她走后,崔若仙问:“你祖母叫你你怎不去?”   崔若仙和章氏早已没什么往来,但她也不怪女儿总是在章氏面前低眉敛目,总归都是为了母女两个的日子能稍微松快点。   沈琬给母亲掖好了被角,才淡淡道:“老太太那里也没什么急事,去不去没有关系。”   崔若仙看出女儿有心事瞒着她,只是叹了口气,也不再追问下去。   **   广瑞王府。   今日是沈夔挚友慕容檀的孙儿百日,沈夔信奉老庄的自然之道,近来连家都不回,更不用说这些繁琐的宴席。   他本来是当即拒绝的,但奈何与慕容檀实在交好,再加上今日是十五,他不想回府见母亲,于是便撷礼前来道喜。   到了那里,沈夔也只挑了个偏僻的地方坐下,慕容檀知晓他的心意,自然有婢女不断为他奉上美酒。   酒过三巡,沈夔便想着要告辞,才刚起身,忽然满室皆静,沈夔不知发生了什么,只好重新坐下,问身边的人。   旁边那人对他摇了摇头,小声道:“定安王来了。”   话音刚落,只见自敞开的八扇殿门正中步入一个年约二十许的男子,一时间周遭更没了声响。   男子长了一双极靡丽的桃花眼,让人只一眼便能牢牢记住,虽显得有些女气,但与他的唇鼻皆是极相配,放在他一张如美玉一般精雕细琢过的脸上,只剩惊叹。   一身黑衣束袖便服,玉冠高束,自铺天盖地的雨幕中而来,绝殊离俗,姿容冶艳。   连沈夔这等不愿再沾染凡俗中之事的人,也不由连连在心中称赞。   当初大齐的高祖皇帝开国之后得了一位倾国倾城的宠妃,并生下了高祖的幼子,这个幼子便是老定安王,传说老定安王随了宠妃的容貌,看来如今这位定安王比起他的父亲来,怕也是分毫不差。   高祖薨逝之后,宠妃也身死,年幼的老定安王便被年纪相差悬殊的兄长打发到了边关,一辈子为了大齐抵御外敌。慕容樾在父亲老定安王死之后,也继承父亲的遗志,驻守在边关,没想到即便戎马生涯,却丝毫没有摧残慕容樾的容貌半分。   慕容樾一来,管弦声再起,而在场众人也明显比方才要拘谨了许多,一些人都在暗中打量他,但又不敢正大光明地去看。   沈夔看见友人慕容檀过去慕容樾身边,二人饮酒谈天起来。   慕容檀是慕容樾的堂兄,看年纪却相差了一辈有余,坐到一起仿若父子。   沈夔却不知慕容樾也看了他一眼。   一盏酒饮尽之后,慕容樾垂眸,掩去昳丽双眸中的一丝落寞,继而问慕容檀道:“那边坐着的就是阿兄的友人沈夔?”   慕容檀点头:“你如何知晓的?”   “阿兄素喜与一众好友论道饮酒,京中谁人不知,”慕容樾轻笑一声,指节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桌面,“前几日阿兄还托我举荐一位名医过来,可是荐给义恩侯府的?”   慕容檀心里一紧,连连笑道:“什么都瞒不过你。”说完他想了想,便起身去将沈夔请来。   沈夔虽恣意惯了,不理俗事正务,但那毕竟是慕容樾,也不得不顾自己的身家性命,连忙跟随慕容檀而来。   慕容樾见沈夔前来,神色一时晦暗难明,沈夔向慕容樾敬了一杯酒,正踌躇之际,慕容樾却邀他一同坐下。   由慕容檀从中牵引,三人便又喝下几杯酒。   沈夔素日为人洒脱不羁,此时面对慕容樾这尊修罗,只能唯唯诺诺,但他的举动看在慕容樾眼中,又平添了一分厌恶。   作为一个男子,本该是顶天立地,但沈夔无事时闲云野鹤也就算了,一旦遇事,竟是连妻女也无法护住,任由其零落。   若不是义恩侯府,上辈子沈琬或许不至于走到那步。   慕容樾却是咽下忍不住想要问沈夔的事,转而道:“听说义恩侯的酒量不错?”   沈夔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慕容檀替他道:“道山的酒量比我还好。”   闻言,慕容樾却一挑眉,笑着摇了摇头。   沈夔在心里捏了把汗,而那边慕容檀早就招呼婢女送来络绎不绝的美酒。   宴饮远未结束,沈夔已被灌醉过去。   慕容檀正要叫人把他扶下去醒酒休憩,慕容樾却拦道:“我正要回去,阿兄把沈夔交给我,我替你送他回义恩侯府岂不方便?”   慕容檀犹豫片刻,看着沈夔醉得不省人事,便也干脆应了,左右慕容樾与沈夔无冤无仇,再狠厉也不能把沈夔给如何了。   **   入了夜,崔若仙多咳了几声,但许是用了新开的方子,她精神倒不错,拉着沈琬说了一会儿话,然后便催促她往章氏那里去。   沈琬却不急,道:“祖母睡得晚,每夜定要在小佛堂里念完经书才肯去休息,我便是早去了也是陪着她,还不如多陪阿娘一会儿,等过去祖母那里,估摸着她也要结束了。”   如此投机取巧之举,作为母亲,崔若仙却一点都没有责怪之意,反而欣慰女儿心思敏捷。   看着时辰差不多了,夜也深了,沈琬这才拿了自己要给章氏的新香,只带了丹桂和素娥二人,往章氏院子里去。   义恩侯府人少,章氏只沈夔一个儿子,其余庶子早就分家出去,而沈夔也才一妻一妾,后来又添了两三个通房,所以底下人丁单薄,一入了夜之后就更静谧了。   才穿过回廊,月洞门里便有一个婢女迎过来,对沈琬道:“侯爷喝醉了,让姑娘去接一接。”   沈琬心下奇怪,父亲向来是来无影去无踪的,对家人也不热络,何时连醉酒都要叫人了?   看出沈琬不信,婢女道:“侯爷怕惊动了老太太知道,眼下就在二门外,姑娘赶紧过去吧。”   沈琬略一思忖,沈夔喝醉了总要有人服侍,章氏一向是看不得沈夔成日在外厮混的,自然是最好不然她知道,同样的,卢氏那里也惊动不得,她知道了就等于章氏知道了。   而母亲已经入睡,沈琬更不想沈夔去打扰母亲,所以沈琬想了想,自己过去接父亲倒便宜,到时安排个院子住下,再叫个通房去服侍便罢。   穿过月洞门就是花园子,再走不久就是二门,沈琬望了望,隐约是有几个人影,想来是沈夔的小厮正扶着他进来。   大齐民风开放,女子上街走动也不稀奇,只是家里章氏规矩多,一般不让沈琬她们姐妹几个见到男子,只是这般情况下见了沈夔身边的小厮倒也无妨。   等走近些,沈琬看见沈夔果然是烂醉如泥,几个小厮搀扶着他,他都直往地上倒。   沈琬正要上前,却被素娥猛地往后一拉,踉跄一步。   “姑娘不可过去……”   沈琬站稳回头,又顺着素娥的目光看去,这才发现沈夔身后有一个负手立着的玄衣男子。   而玄衣男子也正在往她身上看。   沈琬与慕容樾眼神相对。   原本沈琬并没有很惊慌,沈夔的友人众多,遇见一二若是自己先手足无措,那反而小家子气了。   但仅仅是目光相交的一霎那,沈琬看清楚了那双眼睛。   秾丽中略显妖冶的桃花眼,和她梦里见到的那对眸子一模一样。   就是这双桃花眼,布满了血色,狠狠地看着梦中弥留之际的她,好似还嫌她死得不够惨,下一刻就要将她从地上刮起来,重新扒皮削骨。   沈琬后退了两步,一张脸顿时煞白。 第3章第3章   梦里她看不清这双眼睛的主人,眼下却终于见到了。   沈琬几欲夺路而逃,却到底撑住,只是颤抖地扶着丹桂的手,不敢再往前,也不敢看来人,低下头死死地咬着嘴唇。   慕容樾这时却上前对她一礼,道:“令尊醉得厉害,况且在下也想在府上换一身干净衣裳,失礼了。”   沈琬抬了抬眼皮子,果然见到慕容樾的衣摆处沾染了污秽,在玄衣上分外明显,想来是沈夔干的好事。   她却不知,慕容樾是故意与沈夔上了同一辆马车,故意让他吐在自己身上的。   不过是为了见沈琬一面,让自己知道她确实还存在。   沈琬听慕容樾这样说,便随手指了个小厮,让他带着慕容樾去附近的空院落里换洗衣裳。   然后又安排好沈夔,让他的通房过去照顾。   最后叫来二门外一个管事的,夜里章氏不许外面的管事们进来,这才有了今日沈夔带着外男进了二门却无人安排接应的事,沈琬总不能在这里等着人换好衣服,而且她怕得很,便叮嘱了管事几句,让他赶紧去把人安排好了。   管事的连连应声,最后又小声问沈琬:“姑娘可知道那是谁?”   沈琬摇头:“是谁?”   “是定安王!”   沈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去的。   丢了魂一般,她没再往章氏那里去,仍旧是回了自己的住处。   慕容樾这个名字对她来说绝不陌生,京城风起云涌,又有谁会不知道他?   但是这个人,却出现在了她的梦中。   她将要死去的梦中。   既然那双眼睛是真的,那是不是就说明,自己的梦也会成真?   崔若仙已然睡下,沈琬头一次没头没脑地闯入了崔若云的屋子,一头扑到床上,钻进崔若仙怀中。   崔若仙被她吵醒,却没有责怪她,只是把她搂住,又往沈琬身上裹了被子,轻声问:“阿茕这是怎么了?”   沈琬摇头,抱着母亲什么话都不肯说。   她不想像梦中那样死去,摔得粉碎,死状可怖,腹中或许还带着个孩子。   若她死了,崔若仙要怎么办?   崔若仙疑心她是在章氏那里受了委屈,却并不急再问下去,除开夫妻之事,崔若仙平日算是豁达,从不把女儿逼紧的。   许久之后,沈琬才小声嘟哝了一句:“我吵醒阿娘了......”   远处幽暗的昏黄烛光映在崔若仙苍白消瘦的侧脸上,她低下头看着怀里像个小孩一般的女儿,笑得温柔。   “阿茕今夜就和我一起睡吧,”崔若仙道,“阿娘一个人也冷清。”   一时已有丹桂等进来服侍沈琬梳洗,素娥也跟着一同进来,看看崔若仙,又看看沈琬,竟有些欲言又止,沈琬见了便蹙了蹙眉,素娥到底垂下眼去,没再说什么。   躺到母亲身侧,沈琬稍稍安心了一些,崔若仙身上有一股股淡淡的香味,她从小闻到大的,比她制出来的香还要好闻,沈琬深嗅了两口,忽热又觉得仿佛是隔了多年,连这香味都是陌生的。   她不知道这感觉到底是从何而来,只是又往崔若仙身边蹭了蹭,一双眼睛却仍是瞪得大大的,看不出一点儿睡意。   只要一静下来,沈琬就又会记起方才见到慕容樾时的场景。   崔若仙侧头看见沈琬还没睡,便问:“怎么还不睡?”   沈琬回过神,冲着崔若仙笑了笑,强行使自己闭上眼睛。   夜里的雨势更大,淅淅沥沥的雨声连成一片,搅得人心烦意乱。   沈琬不知道何时才迷迷糊糊睡去,但到了五更天,她又从睡梦中惊醒。   崔若仙比丹桂要警醒许多,沈琬一有响动,她就醒了过来,看见身旁沈琬在床上不安地翻来覆去,满头都是豆大的虚汗,连额发都打湿了,整个人的神情都极为痛苦。   崔若仙连忙去叫女儿,可叫了好半天,沈琬都没有醒过来。   沈琬一直到做完那个梦,才渐渐听见有人在旁边叫她,似乎是崔若仙,可她又一时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只能继续绝望地闭着眼。   后来崔若仙的声音终于清晰起来,沈琬还感觉有人在拉她,仿佛魂灵猛地一抽,脱离了那片荒芜诡谲的梦境。   “疼......”沈琬眼睛才半开,上半身却从床上撑起,把正摇着她肩膀的崔若仙吓了一跳。   “阿茕哪里疼?”崔若仙连忙拉住她,急道。   沈琬大口地喘着气,眼前还在一阵阵发黑,双手无措地摸着自己的肩膀、手臂以及身子,终于确认自己是完好的。   崔若仙并没有把丫鬟婆子们都叫进来,而是自己下床给沈琬倒了一杯水,慢慢喂着沈琬喝。   喂着喂着,沈琬忍不住哭了起来,这回的梦比之前的更清晰了,许是现实中看过了慕容樾的脸,梦中她也看清了他的脸,比只一双眼睛要更可怖。   而除了粉身碎骨的疼痛之外,沈琬还感受到了自心底深处散发出来的恨意与不甘。   这种情绪一直沁入骨髓,可是一直到她摔在冰冷的地面上,也终究无法纾解。   若梦里的她死后成了鬼,那也必定是厉鬼。   “阿茕,不怕,”崔若仙一面抚着她的背,这回不得不问,“你到底怎么了,能不能同阿娘说一说?”   沈琬垂下眼帘,鸦羽一般的睫毛倒映在她洁白细滑的脸上,像一件瓷器般易碎。   “阿娘,我只是又做噩梦了。”她轻轻道,还是不忍心把自己的梦说给阿娘听。   即便是梦中的事,她也不想崔若仙为她白白担心。   崔若仙见没问出什么,于是只叹了口气,重新安顿沈琬睡下,就像是哄小孩那样拍着她。   “再睡一会儿吧,阿娘在这里陪着你。”   **   定安王府远在边关,京城的定安王府是新建起来的,原本是前朝一位首辅的宅邸,后来旧朝湮灭,天下成了慕容家的,那位首辅早不知去了何处,只剩这座长满荒草的府邸还在。   在慕容樾入京前,太后大张旗鼓地修葺了这里,并将其赐给慕容樾作为定安王府。   府中有一处临湖水榭,这里视野开阔,即便是夏季也有凉风徐来,冯虚御风,使人如临仙境。   慕容樾素来喜欢一个人在这里喝酒。   他前世从未如此做过,因为上辈子他在京城的定安王府根本不在这里。   那时将他从边关请来的京城的人,并不是太后崔若云,而是慕容氏的宗室族人,见崔氏势大,慕容胤又孱弱,如傀儡一般被崔若云操控着,朝政大权尽收于崔若云之手,慕容氏万般无奈之下,只好找来一直远离京城是非地的他,企图以教导辅佐少帝为由,暗中分化崔氏手中权柄。   崔氏当然早就看出慕容氏此举的意图,但一来是怕把慕容氏逼急了,真的做出什么来,二来因慕容樾端方持正手中又尚有兵马,便也只能同意慕容樾入京。   今世就全然不同了,崔若云是主动迎他入京的,自然要有十分的诚意。   温良忍让只会让人看轻与戏弄,只有使他们害怕,才会得到臣服。   这个道理,是沈琬死后他才明白的。   骤雨微歇,月影从阴翳中跳出一线,虽极细,却如同银瓶乍破。   慕容樾将手中已空了的酒壶随手一扔,镶满了红蓝宝石的鎏金酒壶在地上砸出“叮当”一声。咕噜噜地滚了一圈,在把手处止住。   慕容樾按着额角,从上辈子沈琬死的时候开始,他就再也没喝醉过了。   他的眼神一凛,既然老天让他报完仇之后重活一世,那么这次他们就不仅仅是死那么简单了。   有些人被一刀杀死也算是得了便宜。   其实慕容樾与沈琬从前仅是几面之缘,连话都未曾单独说过一句。   孙昭容嫉妒沈琬入宫冲喜后,慕容胤的身体好转,见沈琬受宠,便用计陷害沈琬与他私通。   等二人清醒过来,已是木已成舟。   沈琬当时虽然害怕,但也没有责怪他,二人只能约定好当做无事发生。   但后来沈琬却有了身孕。   等到事情被揭发,他还没来得及见到沈琬,沈琬已然从摘星台上一跃而下。   那时距离那晚的荒唐事已有六个月之久,慕容樾从未收到过任何沈琬的消息,他以为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   等他匆匆赶到宫里,沈琬只剩下最后一口气。   也是初春,沈琬穿了一袭浅绿色的衣裙,摘星台比其他宫室高出许多,猝不及防的,慕容樾远远就看见她从摘星台跳下来的身影。   如同一片轻薄的柳叶一般。   他张了张嘴,一声惊呼梗在喉头。   一直到他到了摘星台,已有许多宫人围在旁边,但都不敢靠近沈琬。   见他过来,宫人们作鸟兽散。   跳下来的人其实并不会模样很好看,这也是宫人们不敢去动的原因之一。   沈琬还没死透,在这段时间里一直躺在冷冰冰的地上。   四肢被折成了扭曲的样子,砸得厉害的地方血肉已经混成了红色的肉泥,身上每一处都在崩出血来,一身绿衣已经很难分辨出原来的颜色。   她的大半张脸都被血色所浸染了,看见他过来,便定定地看着他,好像想要说什么。   慕容樾目眦欲裂,疾步上前想抱起她,却不知从何下手,叫了一声“贤妃娘娘”之后,才发现沈琬睁着的双眼已经失去了神采。   她死了。   慕容樾合了几次,都没有办法把她的眼睛合上。   身后却传来慕容胤和孙昭容的笑声,孙昭容靠在慕容胤身上说:“陛下你看,我说了吧,要这样才有趣儿。”   慕容胤撇过头,看着孙昭容笑:“好好赏义恩侯府罢了。”   慕容樾想到这里便闭上眼睛,不愿再想下去。   沈琬因他而死,上辈子他不顾一切为沈琬报了仇,既然重来,那么他的野心就不止于此,他还要得到他上辈子没得到的东西,以及查清楚最后杀了他的那个人是谁。   今日见到沈琬,慕容樾更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想。   他都能重生,沈琬为什么不可以?   在战场上,他带兵打仗靠的也不仅仅是智勇,同样少不了这一对招子,慕容樾一眼就看出了沈琬的恐惧。   他对她的了解不多,但前世两人云雨之后清醒,沈琬在短暂的惊慌后都尚且能自持,不可能见了父亲带来的外男就失态至此,没了体面。   慕容樾缓缓舒出一口气,好在时候尚早,沈琬还未入宫。 第4章第4章   夜里沈琬折腾了一场,快天亮时才又慢慢重新睡去。崔若仙心疼不已,想到女儿一直噩梦缠身睡不好,早起便干脆没叫她,任由她睡着。   但日头刚升起一些,章氏就差人来叫了。   沈琬被外面的动静吵醒,崔若仙还在外面拦着,她怕崔若仙又被章氏那里的人气出个好歹,连忙起来梳洗。   这也原在她的意料之中,昨夜说了要去章氏那里最后却没去,章氏还不知如何生气。   再加上她不小心见到了慕容樾的事,素娥是不敢瞒着章氏的。   沈琬做足了被章氏兴师问罪的准备。   到了章氏所居的萱华堂,人都已经到齐了,只等着她。   卢氏上前来迎她,把沈琬牵到章氏面前请安,章氏沉着脸看她,最后连一声“起”都没说。   章氏左右下首处分别坐着沈琬的庶妹沈瑜,以及章氏娘家的侄孙女章如寄,两人都同沈琬一般大。   沈琬见此,只好过去章如寄的旁边坐下。   沈瑜扫了沈琬一眼便挪开眼去,章如寄侧头对着她笑了笑。   一时丫鬟给沈琬上了茶,章氏却一直无话,众人都噤若寒蝉,直到大约过了半柱香之后,章氏才开口。   “琬姐儿,你可知错?”   章氏不喜沈琬的小名,认为是茕茕孑立的“茕”,也不顾当初崔若仙解释是故意取不好之意,为的是名字便尽了孤苦从此一生喜乐顺遂,只认为寓意不祥,所以从没有叫过沈琬的小名。   沈琬想了想,便起身立到章氏面前,章氏显而易见已经很生气了,为了结束这茬儿,还是顺着她比较好。   “孙女知错,”沈琬马上承认,“是昨夜孙女一时不慎忘记了时辰,这才耽误了来祖母……”   “砰”地一声,沈琬一句话还没说完,章氏就一掌拍在黄花梨桌面上,直接打断了她。   “忘记了?我平日是怎么教你们规矩的?我白日里已经让卢姨娘来叫了你一次,你推辞了也就罢了,长辈之邀你竟然还能忘记了?你娘是怎么教你的?”   沈琬垂着头,听到章氏责骂还不忘带上她的母亲,只能咬咬唇一言不发。   但她的沉默却使章氏更愤怒。   沈琬本就长得和崔若仙有几分相像,明艳鲜妍,却又质若幽兰,章氏看见她就想起崔若仙,心里便更厌烦。   章氏说完话,章如寄适时起身给章氏递过去茶水,倒引得卢氏去瞪了沈瑜一眼。   章氏正喝着茶润嗓子,卢氏想了想,便上前道:“老太太消消气,琬姐儿还是孩子,咱们只耐心和她说道理,她还是听得懂的。”   “她哪里肯听?”章氏把茶杯放到章如寄手上,斜眼看着沈琬,“我先前说过什么的,让她早就可以搬过来和我同住,如寄是一直住在我身边的,她性子又沉静懂事,琬姐儿其实也不是个话多的,两个人最是合得来的,一处住着岂不更好?结果她呢?昨个儿我还让你去说了,让她搬过来,否则和她娘一块儿再住下去,弄得人病恹恹的,把福气都冲没了!”   卢氏笑辩道:“琬姐儿这是有孝心。”   这却正中了章氏的心意:“她的娘常年病着,我从不让她来跟前立规矩的,甚至请安都不要,省得她不舒服,我看着也不痛快。这么着说,我却也是她的长辈,琬姐儿也合该给她娘尽孝的。”   这时见沈琬低着头不说话,章氏更加气不打一起来。   “我看都是给她那个不长进的娘撺掇的,自己不好,又糊涂,都是带累儿女!”章氏道,“我昨儿在小佛堂等琬姐儿到快子时,她却只让人传个话儿来就算了。”   章氏如此震怒也是有原因的,她是侯府的老夫人,所有人原本就都要敬着她,而崔若仙因身子不好的缘故,生了沈琬之后就没再当过家了,沈夔也不常回府,章氏便更是一人说了算,从来都是说一不二的。   算起来这么多年里头,除去崔若仙当年可能顶撞过婆母不说,沈琬确实是头一个敢对着章氏出尔反尔的。   任其他人,便是天大的事,爬也要爬来。   沈琬听章氏话说得重,其实心里也郁郁,自从昨日卢氏来过后,不知怎的她对章氏就是有一种说不出的恼怒,竟让她看都不想再看这位亲祖母一眼。   章氏也没说实话,沈琬自己门儿清,昨晚沈夔回来得并不晚,她返回崔若仙那里之后立刻就让人传信给了章氏这里,当时连亥时都没到,何来子时?   章氏还在继续说着什么,听得沈琬耳朵便嗡嗡直叫,像有只苍蝇在绕似的。   她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直接打断章氏反驳道:“昨夜是父亲喝醉了酒,我去迎他,这才耽误了时候的。”   “你看看,你们看看,”章氏气得用枯瘦的手指指着沈琬,“我倒还没说,你就先说起来了?你昨天是不是见了外面来的人?”   沈琬一脸淡淡,点了点头。   章氏气得倒仰,章如寄连忙给她抚胸拍背,沈瑜也上前来帮忙。   卢氏走到沈琬身边,心急道:“姑娘,你赶紧和老太太认个不是,别那么犟着。”   沈琬看都没看卢氏一眼,她不认为自己哪里错了,便是有错也只是没按时到章氏那里陪她,可也不是无故,便是她昨天突然看见慕容樾之后吓得浑身不适,那也是情有可原的,但章氏却对她劈头盖脸一顿教训,甚至不想关心她到底在接完沈夔后为什么没来。   果然章氏顺了气儿,又说道:“我一直是怎么说的,琬姐儿?女子最重要的就是贞洁,若你自己不知道‘贞’怎么写,那就别怪男子玷污了你,原来我常说的贞静和婉,你都是听听罢了?我是白疼了你这一场!”   卢氏插嘴劝道:“老太太先听听琬姐儿自己怎么说罢,也难怪她一个女孩儿家的,那慕容樾是什么人物?倘或是琬姐儿一时起了好奇心,这才见到了。”   这话一出,旁边的章如寄和沈瑜都一脸讶色,她们只知道沈琬是昨夜犯了错,但并不清楚内里底细,听见慕容樾的名字,也都是吓得脸色发白。   卢氏这话无异于火上浇油。   “罢了罢了,不必再问,”章氏连连摆手,“你先不用回去,你娘那里我会去说,你这几日先在我这边的小佛堂里静思过错,等差不多我自然放你回去。”   细究起来大齐和旧朝的风气其实大抵相同,并不很严苛保守,连上街去游玩都是常事,更何况见个男子,章氏当初也出身于大家士族,族中也颇有些出名的女子,只是一切都随着旧朝的湮灭而没落,章氏不知是从哪里学来的规矩,大齐的皇帝都换了几代,她却变本加厉。   若是换了平时,章氏已经发了如此大的火,沈琬必定早已是怕得不行,要求饶认错到章氏满意为止,但今日她整个人面对章氏时都别扭得很,一句软话都不说,章氏会这么生气,也有沈琬没有立即低头的原因在。   沈琬只是想,如果那个梦会成真,她真的会粉身碎骨,那么她的行为不照着她应该做的来,是不是就能稍稍改变一点点她已知的未来?   如果一切真的无法改变,那么她也宁愿活得痛快一些。   想到这里,沈琬略微挺直了一点身子,鼓起勇气道:“姨娘猜错了,我并不是出于好奇才去见什么定安王的,当时父亲的人来叫我,我为人儿女的怎可置父亲于不顾?我怎会像姨娘说的那样,是自己故意去见他的?”   卢氏愣住,她从没想到过沈琬会把矛头对准她。她和沈琬从来都是和和气气的,老太太又看重她,沈琬也尊着敬着。   “你还学会和你姨娘顶嘴了?”章氏的眼睛周围已经布满了皱纹,内里却闪出一丝精光,“她是你父亲的妾室,是你的庶母,更是你的长辈,你母亲从不管事,便是她说你几句又如何了?”   “我没有和姨娘顶嘴,只是姨娘说错了,我纠正她罢了。若哪日瑜姐儿也被人这么冤枉了,姨娘又会如何?”   沈琬顿了顿,咬牙继续道:“祖母是最看重女子的德行操守的,那么也该知道妾室有妾室要守的规矩,便是无错我母亲都有权责罚数落她,更何况姨娘眼下已是犯了口舌,既是我母亲不管事又没在场,我是晚辈自然不好对姨娘如何,但仅仅只是代母亲纠正姨娘的过错,也是我的错了吗?”   沈琬的话音才刚落,卢氏的身子就晃了晃,她嫁进义恩侯府这么多年,虽说沈夔对她无爱无宠无敬,但日子实是过得不错的,崔若仙虽看不惯她,但也从来没有为难过她,在章氏面前又更是红人,从上到下何曾有人说过她半句不好?   沈瑜上前扶住卢氏,皱了皱眉想说什么,却被卢氏按住手。   章氏已然怒道:“你说什么?”   “大齐的女子本就活得恣意,况且慕容樾也是父亲带进来的,又谈何见了外男一说?”   沈瑜和章如寄二人听得已是双双倒吸一口冷气。   连日下雨之后放了晴的光影从雕花的窗子里照进来,正好打在沈琬的背上,沈琬抬头看去,只见那光也依稀照在了章氏枯树皮一般的脸上,照得她抿得一丝不苟的发髻更加油光水滑。   沈琬又低下头,微微叹了口气。   章氏终于由章如寄扶起身,慢慢走到沈琬身边,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沈琬。   沈琬的眼神直视着前方,最终落到堂前一株珊瑚翡翠盆景上,却定定的没有任何躲闪。   终于,章氏道:“我料得你和你母亲是一个样儿的,你母亲我可以不管,但是琬姐儿你,你有你的道理,祖母不懂,却一定要把你调/教好。”   沈琬闭了闭眼。   所有人都等着章氏对沈琬降下的惩罚,一时却没注意转过门又进来一个人。   “母亲,不用罚阿茕了,昨天夜里是我贪了几杯,这才思虑不周的,要怪只能怪我。”   沈琬回过头,沈夔已经走到她后面,又行至章氏面前。   “方才定安王殿下也派人传了口信过来,让我们侯府不要为难阿茕。”   沈夔已人到中年,却因长年不沾染俗务,保养得宜,而显得分外清俊出尘些。   他此时对着章氏说话,竟有几分超然物外的指点之姿。   连章氏这个亲生母亲都是先愣了愣,才说:“这不行,凭他再是王爷,哪有插手别人家家事的道理?”   听章氏的意思是连慕容樾的面子都不给,执意要管教沈琬。   但沈琬听了沈夔的话,心思却被一下子拉开,比方才顶撞章氏还要惶惶不安。   慕容樾日理万机,昨夜不过就是一面之缘,像他这样的上位者怕是早就不记得她了,如何还会特意派人前来叮嘱一句?   他又是如何知晓章氏规矩严苛的?   而且仅仅是在过了一夜之后?   沈琬的眼睫颤了颤,压着衣袖的手指不由紧紧蜷起。   这时卢氏见沈夔已经开了口,便也上前劝章氏道:“老太太,方才是我的不是,怕是咱们都误会琬姐儿了,既然定安王都这样说了,这事也就算了吧。”   章氏脸上也终于有了犹豫之色。   卢氏继续道:“老太太想想,王爷已经发了话,要是咱们不从,那不就是违逆了王爷的意思吗?这不知道还好,若是万一不小心给定安王知道了,那就……”   章氏不语,又由章如寄扶到了座上,叹了口气。   她对沈夔道:“你做父亲的也不该万事不管,昨天没出事还好,我想起来都是后怕。我们琬姐儿是未出阁的娘子,想来他当时也是喝了酒的,要是有个什么,我们找谁说理去呢?琬姐儿一辈子的前程可就没了!”   沈夔对章氏也没什么办法,只能在一边应是。   而沈琬则被章如寄拉了,一起坐回了原来的位置。   章氏罚不了沈琬,继续对准了多日不见的儿子:“你打量我老糊涂了不知道,琬姐儿是什么都好,又长得出挑,你们夫妻都爱,她也和她母亲学着作诗又作画的,你有几回还拿着她的诗画出去给你那一帮子狐朋狗友看了不是?”   沈夔知晓母亲的性子,既不与她分辨,更不与章氏多言,只是对章氏的话一笑而过。   眼看着事情了结得差不多了,这时一直都没有说话的沈瑜却道:“父亲是嫌弃我们粗笨,但姐姐向来聪颖沉静,刚巧前几日我的几位闺中密友拿着几首诗来找我,说是我家琬姐姐作的,姐姐如今在京中也算小有名声,都说......”   “我倒羡慕琬姐儿的才华,若换了是我,把笔塞到我手上也是作不出来的。”坐在沈琬身边的章如寄见情形不对,连忙打断沈瑜的话。   “这有劳什子用?”章氏果然听了进去,“女子就该只学一些针线刺绣,学字也是为了日后管家,这方是一家子的兴旺之道,过了头反而败坏品行,如寄丫头和瑜姐儿,还有我家其他女孩儿,都不必学这,我不爱看。瑜姐儿,你说下去。”   沈瑜悄悄看了沈夔一眼,见沈夔倒是没什么所谓的模样,便又大了胆子说道:“听说从前姐姐的母亲也是京中出了名的才女,都说姐姐是像她的。”   像是早就料到沈瑜会这么说,章氏轻轻地抿了抿唇,侧过头去。   沈琬狠狠咬了一些嘴里的嫩肉,在将要咬出血之前停下。   母亲既不待见卢氏,却又个性使然,不会去故意责难卢氏和她的儿女,同样也宁肯不见他们,也不要他们来立规矩,但这反而让卢氏和沈瑜觉得崔若仙软弱可欺,沈瑜更因为一直跟着卢氏长大,竟和没有崔若仙这位嫡母一般。   明明崔若仙是她的嫡母,却被沈瑜有意无意叫做“姐姐的母亲”,这种不成样子的称呼不是第一次,章氏和卢氏听见了也从不矫正,沈琬也只能不当一回事。   但今日她却忍不了了,若她不在了,母亲一个人即便是活下来,也必定会被卢氏等人磋磨。沈琬不知道将来到底会发生什么事,但既然她还在,就绝不能再这么放任下去,至少她在的时候要学着保护母亲。   章氏尚且还侧着头一脸沉郁,沈琬却忽然看向沈瑜。   恰好此时沈瑜说完也在看她,她从不怕沈琬这个嫡姐,自然也是大大方方的,但今日沈琬的目光却和以前不一样,沈瑜觉得那就像是两根针,要把她的发肤划伤。   嫡姐沈琬从来都如同一朵被雨打湿了的芙蓉花,虽娇艳姝丽,却张扬不起来,直到此时,沈瑜才好像真正看清沈琬的长相。   华容婀娜,飘忽若神,说不出的摄人心魄。   她连忙低下头去,不敢再看。   但沈琬却没有如以往那般放过沈瑜,她扬唇笑道:“我是我母亲的女儿,瑜姐儿也是卢姨娘的女儿,女儿自然都是像母亲的,听说卢姨娘进门那会儿连字都不认识,还是我母亲略教了几个,瑜姐儿可不要重蹈姨娘的覆辙,否则字好认,像我母亲这般好声好气的正室可不好寻。”   在场众人除了沈夔,其余皆是脸色一变,章氏和卢氏的脸色尤其难看,而沈瑜已经受不住这三言两语,直接站了起来,哆嗦着嘴唇用手指着沈琬。   “你......你说什么?”她抖着嗓子道,“你在骂我娘是妾?不......等等,你是在骂我也会嫁给别人做妾?你......祖母!父亲!”   沈夔看向窗外,很明显不想搭理这事,他也向来不愿掺和进来。   章氏正要发作,沈琬竟又继续说道:“所以瑜姐儿还是多去读点书罢,省得好半日才反应过来别人在说些什么,连反应都反应不过来,又如何应对呢?”   “琬姐儿......”章如寄小声地叫了沈琬一声,示意她别再说了。   沈琬一下将手覆在章如寄的手背上,一字一句道:“我是瑜姐儿的嫡姐,若瑜姐儿学了有什么地方不懂,都可以来问我,祖母一直说姐妹之间要互相扶持,我们不可不从。”   沈瑜往后踉跄两步,跌坐在座上,而先前看着窗的沈夔却又在沈琬说话时转过头来,看向沈琬的目光中带了笑意。   而章氏也终于坐不住了,她本就因为不能惩罚沈琬而憋了气,沈琬却不仅不低头,反而再三举止出格,这在章氏的主母生涯中还从未有过。   “好,好,我这个祖母你顶撞了,你的姨娘和亲妹妹你也骂了,沈琬,还有什么事是你不敢的?”章氏怒道。   沈琬早就料到如此,她重新起身走到章氏身前一福,话说得慢条斯理:“是祖母教我们凡事要守规矩,卢姨娘再是贵妾也是妾,瑜姐儿出言不逊,姨娘管不了,那我这个嫡姐就该不辞辛劳管一管,再说瑜姐儿不敬嫡母,岂不是也是没有规矩?”   章氏被沈琬气得满脸紫红,正要再说什么,沈夔却上前到了沈琬前面。   “好了,阿茕和我先回去,昨夜和今日之事就此作罢,否则定安王那里不好交代。”他说。   章氏抬手拂去了桌上的茶杯,茶水已然冷去,“哐当”一声摔碎在地上,有几滴溅在沈琬绣了绿梅的裙摆上。   沈夔又对沈琬道:“阿茕,和爹爹回去吧。”   沈琬又对章氏一福,这才转身跟着沈夔离开。   外面不知何时又下起雨来,雨势绵密,一阵风吹来便羽毛似的扑在人的脸上,又痒又湿,沈琬的裙摆已然湿了一些,但她还是小心翼翼地提起裙摆,不让地面上的雨水再沾上来。   正要跨出萱华堂的门槛走到外面,里面章氏苍老又沙哑的声音传来:“府上所有女眷,都给我去抄写经书,不抄完不许出门!”   这是章氏最后的妥协,既是罚不了沈琬一个人,就连着全府一块儿罚。   章氏的话音落下,沈琬鹅黄色的缠枝花卉面绣鞋也轻轻巧巧踏在了地上。她低头抿唇一笑,但旋即又收敛住,跟随着前面的父亲而去。   崔若仙住的静影阁离章氏的萱华堂有很长一段路,她喜静所以居所也偏僻,前头还要穿过一大片竹林方能到达。   竹林阴凉,又是淫雨霏霏之时,无论新绿还是浓绿都罩了一层雾气,缥缥缈缈的宛若仙境。   走在沈琬前面的沈夔突然停住脚步,抬手拾起堪堪落在他衣袖上的竹叶,对沈琬道:“阿茕,你自己回去吧,爹爹有事先走了。”   沈琬微微一愣。   上次沈夔来静影阁还是年节的时候,也是坐坐就很快走了,虽然说实话沈夔也不怎么回侯府,但他如今来崔若仙这里的次数实在是少得可怜。   崔若仙从不过问沈夔的行踪,沈琬一直不大懂,或是不愿问,或是真的不关心。   但……如果有一天她不能再陪在阿娘身边,爹爹也不来的话,阿娘又该怎么办?   沈琬踯躅了片刻,眼看沈夔就要离去,蹙了蹙眉上前道问道:“爹爹不想去看看阿娘吗?昨日那位王大夫还是爹爹请来的呢!”   沈夔笑了,伸手想去摸沈琬的头,等手伸到沈琬头顶才想起女儿已经是个大姑娘了,连忙收回手。   “你乖乖听你阿娘的话,有什么事就让丹桂去找西边看角门的老柴,他知道上哪儿去寻我。”   沈琬早知结果,虽不是没有失落,但也并不沮丧。父亲和母亲两人之间不是三言两语就能和好的,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她也不会强求。   缘来则聚,缘去则散。既然如此,她只能在眼下努力对母亲更好。   “对了,父亲差点忘了,”沈夔又说道,“定安王府上还送了东西过来,说是昨夜你受了惊吓,特意来赔礼道歉的。”   沈琬的脸白了白,马上摇头道:“我不要,爹爹拿走吧!”   “爹爹拿了有什么用?难不成要爹爹送去给你祖母还是卢姨娘她们?”沈夔笑说。   “可是……”   “我方才看了一下,都是些药材补品,珍贵难得寻常不多见,你不用便拿去给你阿娘补补身子也好。”   沈夔这么说,沈琬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应下。   不过转念一想倒也不必害怕,梦里她是摔死的,那就不用怕慕容樾在送来的东西里下毒毒死她了。   但是沈琬好不容易才定了心神,等那些东西一送到眼前,她随意翻看了几样,便立刻又慌了起来。 第5章第5章   如沈夔所言的那样,那些都是些药材补品,倒不是说多稀奇,只不过品相非常好,一看就不是市面上买卖的货。   昨晚的事沈琬还瞒着崔若仙,不想她知道了担心,便先让人把东西放到了自己房里,打算先看看再说。   但随手翻了几样看,沈琬越看却觉得越不对劲。   她不通医理,但闲下来也时常看一些医书,对于药材还是能辨别的。   慕容樾送来的竟然都是一些补气养神的东西,这些正好和昨日王大夫说她气虚相吻合。   沈琬又疑心自己是不是想多了,可能只是个巧合而已。   于是沈琬又把昨天开出来的药方子拿出来细细看了一遍,又一样一样把药材翻看过去,果然也对的上。   沈琬越想越害怕,既是要给对方赔礼道歉,双方又不熟,况且以慕容樾的财力权势,出手该是绫罗绸缎古董玉石,哪有一上来就送药材的?   他怕是知道她要用这个,才送这个。   沈琬不由地出了一身冷汗,如果真的是这样,那就说明她的一举一动,他都知道。   连昨夜的偶遇都十有八九是他安排好的。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沈琬按下自己微微颤抖的手缩到衣袖中,噩梦惊醒后的感觉又如同潮水一般向她用来,使人将要窒息。   难道慕容樾真的是将来会害死自己的人?   这时丹桂和素娥进来,素娥手上端着一沓垒得高高的书本,沈琬眼风一扫就知道那是从章氏那里分过来的佛经。   素娥多看了几眼沈琬,见她额上有细汗,便说:“这天气还怪闷的,姑娘热的话奴婢去把窗子打开。”说着放下佛经就要去开窗子。   沈琬制止了她,素娥便又道:“这些佛经都是老太太给各房女眷的,章姑娘和瑜姑娘都有。老太太说了每本都要抄二十遍,抄完都拿去萱华堂,老太太要亲自查验。咱们夫人也要跟着一起抄,奴婢已经差人送去了,方才是卢姨娘送来的,她想自己送到夫人房里去,奴婢借口夫人正在休息给拦下了。”   沈琬只好暂且将慕容樾的事放一边,心下也是不悦。崔若仙根本就和今日的事情无关,而且常年因病卧床,她要如何抄得了这许多的经书,听素娥所言,卢氏竟然还想自己把佛经给崔若仙送去,那必定是要顺嘴一提沈琬今日还有昨夜的事的。   她倒不怕崔若仙责骂,她是担心卢氏添油加醋地一说,崔若仙会因为担心她而又气又急。   这素娥平时有个什么风吹草动都是要去和章氏汇报的,她是章氏特意给的人,沈琬不是没有想过要打发她,但走了这个章氏还会派另一个过来,一时也也找不到打发人的借口,且遇着和卢氏相关的事,素娥也清醒,把静影阁管得和铁桶似的。   沈琬想了想,道:“把静影阁的院门看严实了,不许卢氏进来,只说是老太太发了话抄写佛经,那便是要静心的,人来人往的反而扰了清净。”   素娥应是,转身出去吩咐其他人。   丹桂又道:“姑娘,王大夫已经过来给夫人看病了,一会儿等姑娘这边准备妥当了,奴婢就把他引进来。”   “不必了,”沈琬说,“今日我感觉好多了,王大夫昨日已经留了方子下来,先吃几贴再说,不必每日都来诊脉。”   丹桂也不疑有他,点点头便把桌上那些经书收去隔壁书房。   沈琬又叫住她,思忖片刻后拿出那张她方才在看的方子,对丹桂道:“一会儿你回家去一趟,让你家里人出去随便找个药铺看看这方子如何?”   丹桂是家生子,都是当初跟着崔若仙的陪房,所以即便丹桂平时做事有些大大咧咧的,沈琬还是最信任她。   虽然这方子大抵不会有问题,但还是问一问才放心。   **   天色慢慢暗下来,浓墨一般的颜色照在苍穹之上,远方隐隐传来几声春雷,分不清到底是时辰已晚,还是就要下一场泼天的暴雨。   定安王府的婢女们垂着纤细的脖颈,井然有序地为殿内点燃烛灯,然后又匆匆地鱼贯而出,只余下袅袅香风飘散。   慕容樾原先正在看朝臣们呈上来的折子,慕容胤近来的身子又不好,这自然是他代劳,但因着天灰暗下来,慕容樾也没了心思,随手把折子一扔,拿起案边放着的一颗如意宝珠。   这颗如意宝珠不大,是慕容樾祖母的遗物,当初高祖皇帝送给自己的宠妃一串八宝琉璃佛珠,如意宝珠就是那串佛珠上的,慕容樾的父亲死后佛珠便做了陪葬,慕容樾只取了这颗如意宝珠下来留作念想。   如意宝珠通体宝蓝,在橙黄的烛光下散着幽幽莹莹的光,慕容樾将其在手指间转着,看着如意宝珠变幻出来的色泽。   他提笔伏案专注时,倒是有肃然之色,亦会不由自主地掩去一些眉眼之间的昳丽,让人望之生畏。   而此时他靠坐于座上,一条笔直有力的长腿随意架起,一手便置于膝上自然垂下,看似没有一点力,实则指尖却牢牢捏着如意宝珠。   慕容樾的俊美无俦,清逸翛然便显露无疑,又因慕容樾比寻常男子多的那几分仙姿佚貌,却是平添上些许妖异,远远望见便不敢上前。   下属明参正在向他禀报着事情,慕容樾有时垂着头,似是漫不经心。   “陛下的病又重了,”明参道,“整个太医院的太医们都日夜在陛下寝殿外值守,看样子不太好。”   慕容樾轻哼一声,这事他很清楚,慕容胤还远不到死的时候。上辈子的时候慕容胤同样病入膏肓,便召了沈琬入宫陪侍,许是沈琬真的像相士说的那般命里带福,慕容胤果然好了起来。   他也没有什么多余的闲情逸致再听早就烂熟于心的事,且一半的朝堂尽在他手,便是太后也不能奈他何,只需要一些时间将另一半名正言顺地夺回来罢了。   将慕容胤的头颅斩于玉阶之下也很好,但他向来不愿做第二遍同样的事,换一种方式更有意思。   “那边呢?”慕容樾忽然开口问道。   明参一顿,继而赶紧说道:“义恩侯府没什么大的动静,章老夫人并没有罚沈小姐,而且沈小姐的身子好转,今日甚至没有让王大夫诊脉。”   听到这里,慕容樾的身子不着痕迹地正了正,他悄悄放下了如意宝珠,状若桃花般的眸子看向明参。   明参是慕容樾一手调/教出来,这便立刻会了意:“明日让王大夫继续去看看,借口要看看方子有没有效就是。”   慕容樾先是点点头,手指在桌案上敲击了几下,又改变了主意。   “先不用,她说好了那便好了吧,随便她。”   王大夫这事原本就在慕容樾的预料之外,他只是凑巧去了堂兄慕容檀府上,听说慕容檀正要寻一位名医,便荐了一位王大夫过去,不想正是沈夔为妻子崔氏所求,又正好遇上沈琬身子不适。   沈琬灵巧□□,稍一思量猜到些什么也不是没有可能,慕容樾不想逼她太紧。   “继续让人盯着义恩侯府,”慕容樾低声吩咐道,“但是不要让她发现。”   明参先是应下,然后忍不住问道:“殿下为何如此关心义恩侯的嫡女?”   明参是一直跟着慕容樾的,甚至一同上过战场,慕容樾的事少有他不知道的,他可以肯定慕容樾从前与义恩侯府并无往来,但自从前段时间慕容樾加封大司马,将权势更进一步握在手中之时,却开始慢慢在意起了那个叫沈琬的女子。   闻言,慕容樾却也没有怪罪明参僭越,只是对他淡淡一笑,却并不说话。   明参自知问不出什么,便退了出去,不再打扰慕容樾。   慕容樾把如意宝珠在紫檀木架上放好,却因刚刚明参问的话有些微出神。   他前些日子才终于腾出手去沈琬那边,但若问是从何时开始关注她的,那已然是上辈子的事。   只是前世直到沈琬身死,他才后知后觉这种感情。   在这之前,他以为他们只是长辈与小辈的关系,即便有那么一丝萌发的枝桠,也被他警惕地掐断。   她是他侄儿的妃嫔,他怎可对她有半分觊觎?   那时的他端方温良,谨慎地恪守着属于自己应该做的事,从不逾越一步。宗室将他从边关请来京城,是需要他的身份与手中兵马去稍稍压制崔氏,并教导慕容胤,然而这也是崔氏妥协下的结果。   慕容樾很清楚自己只是一颗有用的棋子,但是他却要做好自己的分内之事。   他的父亲在边关留了一辈子,而母亲半途便撒手人寰,临终前对年幼的慕容樾说了四个字,如履薄冰。   母亲的意思他也很明白。   于是便有一些人以为慕容樾懦弱可欺,明里暗里看轻他,甚至连一些慕容氏的皇室中人也是如此认为。   他们本来希望他们请慕容樾来,慕容樾能放手一搏拉下崔氏,为慕容氏重新夺得权势,但慕容樾却谨言慎行,连差错都不出,更遑论舍下身家性命去夺权,再加上慕容樾的长相,他们便觉得慕容樾不堪大用。   但是这些人他们都从没想过,慕容樾自十岁上便跟随父亲老定安王征战沙场,抵御戎国的侵犯,十六岁时父亲去世,戎国再次来犯,慕容樾竟于万人之中取下对方将领首级。   从此戎国不敢再侵扰,一听到慕容樾的名字便闻风丧胆,只道慕容樾人面如桃花,却以扬唇浅笑间大破敌阵。   这样的人,又怎会是怯懦弱质之辈?   一次宫宴上,慕容胤的宠妃孙昭容更是言行无状,直接对慕容樾冷嘲热讽,甚至故意让太监打翻了酒水在慕容樾身上,却迟迟不让人引他下去换洗衣物,只为看慕容樾的窘迫之态。   最后是沈琬看不下去,便让自己的宫人把慕容樾带到其他地方去,慕容樾这才稍微有了喘息的时间。   就是从那个时候起,慕容樾对沈琬的感觉开始异样起来。   在众人迥异的目光中,只有她对他伸出了手。   然而也正是那一次,孙昭容见状竟起了极恶毒的心思。   她本就嫉妒沈琬,于是在又一次的宫宴中,孙昭容精心谋划,将慕容樾与沈琬一同陷害了进去。   只为了让沈琬彻底失宠,以及想看看慕容樾面若好女,到底能不能行男女之事。   慕容樾慢慢俯下腰背,用手撑住额头,脑海中不断交替浮现着沈琬前世的笑容与死前的惨状,最后停留在他昨夜见到她时,她惊慌失措的模样。   沈琬那般善良,而他也是害了她的人之一。   他不敢再继续想下去。 第6章第6章   自从章氏的经书送来后,沈琬便顺水推舟紧闭了静影阁的院门,安心在家抄起了佛经。   虽然是章氏强制让她抄的,但沈琬开头抄了几句,便也渐渐静下心,倒觉得那些偈语谶言很有意思。   她正值心烦意乱,为噩梦还有慕容樾所困扰的时候,是以每次读佛经都是不一样的体悟。   于是那二十遍抄得也快,沈琬日夜都用上,没几日便抄完了。   还剩下崔若仙的,沈琬后来把章氏送去她那里的经书又取走了,崔若仙身子不好,不能久坐更抄不了那么多经书,沈琬不想让她劳累,便干脆自己替崔若仙抄。   给沈琬开蒙的也是崔若仙自己,崔若仙自己写得一手好字,鸾跂鸿惊,自然也看不上章氏为家中女孩儿们聘请的只教些三纲五常的女先生,沈琬方能拿得动笔,她就开始教她识字写字。   所以沈琬与母亲的字迹有些许相像,不仔细看是看不出的。   这日午后,她正在自己房中抄写佛经,细雨声声,倒遮盖去其他的嘈杂。   沈琬写累了,便时而抬头看看窗外,屋檐挡不住外面的新绿,便是风中带来些潮湿也使人心旷神怡。   一枝嫩芽直从檐外伸到花窗下,沈琬不让人动它,任其生长着。   素娥轻手轻脚进了房门,对沈琬道:“如寄姑娘她们让奴婢来问问姑娘得不得空,她们想找姑娘玩儿。”   沈琬不语,只等写完手上的那句佛经,才搁下笔,说:“请吧,我刚得了好茶要请她们。”   不一会儿,章如寄果然拉着沈瑜慢慢吞吞从外面进来,沈琬立在檐下朝她们招招手,章如寄冲她一笑,而沈瑜则是略微撅了嘴,一边走一边忙不迭伸手拂去身上不小心沾到的雨水。   茶水正好煮沸,茶色清亮明丽,沈琬亲自为章如寄和沈瑜倒上滚开的茶汤,茶香霎时四溢,竟如酒那般醉人。   章如寄双手拾起茶杯,先是闻了闻,便道:“这茶真不错。”   “也是别人给我的,”沈琬浅笑道,“你常来我这里坐坐就是。”   这茶是沈琬的姨母彭城王妃前几日托人给她捎带来的,彭城王妃因生气沈夔亏待妹妹和不喜章氏严苛,便不大与义恩侯府走动,只私下与妹妹还有外甥女来往。   章如寄也是意不在茶,她细品一口,又斜觑了沈瑜一眼,沈瑜一口茶都没喝,便放下了茶杯。   沈琬也随之放下。   沈瑜抿了抿唇,道:“姐姐......那日是我口不择言,姐姐别往心里去了。”   这倒是让沈琬有些惊讶,沈瑜今日跟着章如寄前来本也就是有要和好的意思,但沈琬没想到沈瑜会直接道歉。   见沈琬一时没说话,章如寄便握起沈琬的手,细声道:“都是自家姐妹,哪有过不去的呢?不几日都嫁了人,便是想吵也找不到人了。”   章如寄自小养在章氏那边,做事温柔妥帖,沈琬稍一细想便明白了,一定是章如寄做的和事佬。   沈琬原也不想多和沈瑜计较,于是也点了点头。   “瑜妹妹,喝茶罢。”   “这才好,”章如寄欣慰地笑了,“老太太嘴上不说,其实心里也很想你们和好,我回去告诉老太太,老太太一定高兴。”   沈瑜确实是她劝来的,虽然老太太没说什么,但章如寄一向明白章氏的心意,便在沈瑜那边劝说了几日,沈瑜终于妥协,知道卢氏毕竟只是妾,自己又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若是崔若仙从中作梗她也只能受着,便跟着章如寄乖乖来认错了。   沈瑜已经叫了自己的婢女进来,指着婢女手上端着的东西道:“这是燕窝,我知道姐姐这里什么好东西都有,这些不值当什么,姐姐收了补补身子。”   闻言,沈琬的手却一抖,茶杯倾斜,竟是一半都洒在了桌案上。   章如寄和沈瑜一时也没料到,面面相觑。   沈瑜以为自己又说错了什么,连忙说:“这几个燕窝都是好货,我留着舍不得吃的。”   “是我方才拿笔太久,这才失手洒了茶水,”沈琬知道自己失态,也赶紧解释道,“多谢瑜妹妹的好意了,我这里也有一些滋补之物,一会儿你们回去时带一些。”   因为那天慕容樾送来的药材补品,沈琬如今一听到这些便如惊弓之鸟,沈瑜一提起燕窝,她便不由自主地联想到慕容樾。   温热的茶水泼到自己手上,沈琬才醒了神,这是沈瑜送来的东西,根本和慕容樾不会有任何关系。   三人又闲坐着喝了一会儿茶,说了几句话,到了快用饭的时候,章如寄和沈瑜也起身告辞。   沈琬让人拿了慕容樾那天送的东西,分送给了她们两个,又让章如寄和沈瑜挑了她制的香回去,章如寄对这些怡情赏玩之物一直兴趣缺缺,只道了谢,沈瑜倒是挑了不少喜爱的香丸香饼。   沈琬送她们两个出门,结果刚步出房门,沈瑜的脚步却一顿,对章如寄道:“如寄姐姐你先等一等,我有话对姐姐说。”   她把沈琬又往里拉了拉,然后小声说:“姐姐的佛经要快些抄。”   章如寄就站在她们不远处,自然也是听见了,但她只是神色淡淡,也不说什么,当作没听见一般。   等沈琬送走她们重新回了房,丹桂上前来劝说她去歇一会儿,沈琬却走到案前继续抄写起来。   到了掌灯时分,沈琬刚要放下笔去陪崔若仙用饭,章氏那里却忽然让人传来话,说是全府只剩下静影阁的佛经没抄完了,让她们明日一早就交上去。   沈琬轻轻叹了口气,她是抄完自己的再抄崔若仙那份,时间自然拖得长,章氏怕是也心里有数她为何那么慢。   沈琬只对章氏派来的仆妇道:“一会儿用了饭,我自会去回老太太。”   **   章氏用了夕食,喝了茶便往小佛堂去。   章如寄陪在她身边。   章氏跪在佛像面前,捻着佛珠念了一会儿经,然后停下来,眼睛半睁着,问章如寄:“你和瑜姐儿下午去了琬姐儿那里?”   章如寄点点头,一五一十答来。   “......瑜姐儿送了琬姐儿一匣子燕窝,琬姐儿也送了我们东西,我们回来时也待我们客客气气的,老太太放心,她们已经好了。”   章氏将佛珠套在手腕上,转身拉起与她一同跪着的章如寄的手,轻轻拍了拍。   “我这些亲孙女儿,都不如你懂我的心意,多亏了你在我身边。”章氏叹气,“琬姐儿有那样一个娘,她小时我还约束得住她,如今大了怎样还不得而知,瑜姐儿更是,她还不如琬姐儿,只是生生被她娘压住了性子,不过她娘倒是个好的。再底下那些都还小,我且不提。”   章氏是极不喜自家女孩儿不睦的,女子要贞静乖顺,未出阁时姐妹之间就争吵起来,岂不是她自己管教不力。幸而章如寄乖巧懂事,不用她提起,自己便主动去为沈琬和沈瑜劝和。   “姑祖母,便是我不去劝,姐妹俩也早就好了,实在不是我的功劳,您是没看见下午的时候她们有多好,瑜姐儿挑了不少香回去。”章如寄笑道。   章氏点点头,眉头却微微拧着:“琬丫头的一双巧手,制的香我也爱,但终究是玩乐之物,沉迷于此就不好了。”   章如寄脸上的笑意敛了敛。   “瑜姐儿拿了琬姐儿的香,临走前倒还不忘叮嘱琬姐儿快些把佛经抄完。”   章氏应了一声,又闭上眼念着佛经,几句过后外面便来报,沈琬来了。   沈琬一进小佛堂,只觉得里面的灯光只比外面稍亮了一些,抬头看见佛像让她心里稍安,但佛前跪着的章氏却令沈琬又焦躁起来。   章如寄已经悄悄给沈琬指了旁边的蒲团,沈琬便也跟着在章氏身后跪下。   等章氏念完了一本经书,才对沈琬道:“你来了。”   沈琬只好道:“阿茕这几日贪睡,祖母再宽限几天,一定把佛经抄好。”   “呵,”章氏冷冷一声,转过头看着沈琬,“这会儿嘴倒是不犟了,偏那日着了魔似的。”   沈琬不欲再无故起争执,毕竟面前的是她的亲祖母,于是便低头不语。   “你没抄完,你母亲也没抄完?”   “还剩一点。”   “明日用了午饭便拿过来。”   沈琬不再说什么,只点头应是。沈瑜今日的话应该就是提醒她,章氏知道崔若仙的那份经书肯定是由她抄,所以会来发难。   既然是章氏有意为之,她再求什么也是无济于事。   一直到戌时三刻,章氏念完经回了房,沈琬才回到静影阁。   崔若仙还没有入睡,听到她回来的动静,便让丫鬟来问沈琬晚上歇在哪里。   最近因为沈琬睡眠不好,所以时常是和崔若仙一起睡的。   沈琬推说要制香,让崔若仙先自己睡了。   然后她关上房门,连洗漱都来不及,急急地就开始抄写起来。   那日她得罪了章氏,若是再不按时把佛经抄好交上去,还不知道章氏又会怎么做。   丹桂在一旁研墨,焦急道:“这可怎么抄得完?”   沈琬一夜没睡,终于在第二日午间把经书抄完。   章氏面对字迹几乎一模一样的两份经书,也并没有再说什么,这事就这样算是过去了。   但沈琬最近不能安寝身子羸弱,又加上慕容樾的举动而连惊带怕,以及夜里抄经着了风,很快便发起了高烧。 第7章第7章   沈琬一下子病倒,崔若仙很是心急。   但沈琬又不想和她说到底是什么原因才病的,只说是自己夜里睡相不好,踢了被子。   王大夫这回自然又被请了来,沈琬本不想再让他来给自己看病,可崔若仙因近来喝了他开的药觉得身子好转,便坚持让他来。   王大夫诊了脉之后说是没什么大事,崔若仙才放下心。   之前那张药方沈琬让丹桂托人去看,回来后倒是说没有问题,也是对症的方子,沈琬便也没其他可说。   不过王大夫的医术实在不错,沈琬喝下药便马上退了烧,没多久便好得差不多了,只是说还要继续静养。   彭城王妃听说外甥女病了,便来看望沈琬。   崔若仪是崔若仙的嫡亲姐姐,当初与太后并称为崔氏双姝,一个嫁给了当朝天子,一个则嫁给了彭城王。   她年轻时以貌美而名动京城,如今年岁长了,却又有珠圆玉润的美。   崔若仪珍珠一般的指尖正抚过沈琬因病愈发清瘦的脸庞,爱怜得不得了。   “怎么就瘦成这样?”崔若仪皱眉,“我都问了丹桂了,你老实告诉姨母,是不是丹桂说的那样?”   沈琬被崔若仪搂在怀里,姨母的怀抱暖暖又软软的,不像崔若仙那样瘦骨伶仃,很是舒服熨帖。   沈琬的心里热了热,垂下眼皮道:“阿娘身子不好,我这才代劳,也只是我夜里不小心着凉而已。”   崔若仪长长地叹了口气。   她怎不知妹妹与外甥女在侯府受的委屈,当初章氏要替沈夔纳卢氏为贵妾,崔若仪就曾提议不如让崔若仙和离归家,但最后崔若仙还是留了下来,只是越来越深居浅出。   而她虽然心疼外甥女,但沈琬毕竟是沈家的血脉,章老太太要管教她,哪怕崔若仪贵为彭城王妃也很难及时干涉阻挠。   崔若仪道:“我来前也备了些薄礼,一会儿我去老太太那里拜访。”   沈琬的眼眶微微湿润,轻声道:“谢谢姨母。”   “你这孩子,谢什么?”崔若仪怜爱地抚摸着沈琬乌黑的鬓发,“姨母只恨手不够长,伸不到你和你阿娘这里来,否则何至于让你们娘俩受这种委屈。”   一时丹桂端了药上来,崔若仪亲自喂沈琬喝下。   她又道:“下月天气也暖和些了,正好是你表哥的生辰,你表嫂那里也会开宴,都是我们王府交好人家的女眷,我方才已经同你母亲说过了,到时我自会派马车来接你,你过来姨母那里散散心。”   沈琬点头。   “你今年也有十六了,你家老太太只管把你们关在家里,一年到头少有交际的,这如何使得?你这病怎么来的姨母清楚,侯府待着不舒服,还是早些嫁人为好。”   崔若仙皱眉,继续道,“阿茕你也别害臊,姨母是有心要给你说一门好亲事的,你自己也大胆些,如今京城里这些小娘子们,哪个不是为了自己的亲事积极筹谋的。”   沈琬的脸红了红,但崔若仪说的也是实话,跟着崔若仪出去交际走动,总比什么都不干留在家里,听天由命地等着章氏或者其他什么人给她说亲要好。   只是随即,沈琬竟然又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慕容樾,确切地说是他那双染上了血色的桃花眼。   她自己积极起来,是不是就能够躲避梦中的结局?   沈琬的身子一僵。   崔若仪抱着沈琬,自然也敏锐地察觉到了,便问:“阿茕你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不是的姨母,”沈琬连忙否认,“我只是有些紧张,怕到时候出了错给姨母丢脸。”   崔若仪呵呵一笑:“怎会?阿茕的模样才气哪样比别人差?姨母见过京城这么多的贵女闺秀,竟没有一个能比过你去!”   沈琬在侯府没有被这样夸过,章氏是个从来只挑错不夸赞的性子,崔若仙一般只是淡淡,女儿的好处自己知道就罢了,哪像崔若仪这般露骨不吝。   沈琬更加面红耳赤,平日一向还算聪慧,眼下竟也想不出什么话来应答,最后只道:“姨母走时拿些香去,这都是我新制的。”   “我正要向你讨,”崔氏拉住沈琬的手,“姨母常把你制的香送给要好的那些夫人们,她们用了都是爱得不行的,知道是我的外甥女儿制的香,都想见见你,此番啊,正好。”   沈琬从小关起门来就爱制些香,崔若仙对此倒也是颇有心得的,闲下也教教她,后来沈琬把她会的都学了去,便开始自己鼓捣些新奇玩意儿,制得多了便时常分送给家人,就连章氏和卢姨娘都很喜欢。   崔若仪把她的香再送给其他夫人,自然是有她的用意在的,沈琬一听便明白了,看来崔若仪让她下月去彭城王府赴宴,也是早就做了安排,并非一时突发奇想。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8 0. c c   沈琬心下倒是感激崔若仪,无论如何,她肯为她尽心打算,都是一份难得的心意。   于是沈琬又问了些宴席上要注意的事,崔若仪都一一耐心答了,见天色不早,便要起身离开。   走前重又叮嘱道:“姨母也听说你前些时候顶撞了你祖母,这倒也不值当,她毕竟是长辈,你且和你母亲忍忍罢,等你的亲事有了眉目,姨母自会亲自上门来和你祖母说,任凭是天大的过不去,说了人家定了亲,你祖母还能如何呢?”   彭城王妃走后,沈琬又养了几天病,很快也就好得差不多了。   她这病心病占了也有一半,但自崔若仪来过说了有关亲事的事,沈琬的心倒是略定了定,虽然噩梦还是照做,但也不是特别放在心上了。   她要说亲事,还要嫁人,有自己的日子要过,不能为着一个梦而困囿于恐惧之中。   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沈琬算了算离彭城王世子的生辰只有半个多月了,那日崔若仪的话倒是提醒了她,便赶着开始制起香来。   除了沈琬亲手制的香丸香饼,就连烧香用的香饼子也是她特意让丹桂素娥她们做的。最后一共制出三匣,一匣香丸并两匣制成花样状的香饼,细密封藏好,只等着那日带去彭城王府。   章氏听说沈琬过几日要去彭城王府赴宴,倒也没有别的表示,只让人带话过来,让沈琬谨言慎行,要懂得藏拙。   到了这日清晨,彭城王府的马车果然到了义恩侯府门口,前来将沈琬接去王府。   因崔若仙不喜热闹,后来又多病缠身,也不大带着沈琬走动,都是崔家的姐妹们主动来侯府找她,所以沈琬来彭城王府的次数屈指可数,她甚至能清晰地记得上次来还是彭城王世子成亲,那时她才八九岁的光景。   彭城王府层楼叠榭,碧瓦朱甍,皇亲贵胄的府邸□□势已非小小义恩侯府可比,沈琬下了马车便上软轿,只这匆匆一眼,便不由暗自赞叹,也隐隐开始紧张起来。   世子妃汪氏长了一张圆团团的脸,五官端正清秀,看起来极好亲近,一见到沈琬来便拉着她的手嘘寒问暖。   崔若仪带着一帮子年龄稍长的夫人们另在他处,而汪氏这里则是一些年轻的夫人小姐。   离开宴还早,汪氏准备得很妥帖,各式吃食不一而足,果子蜜饯清甜可口,糕食点心精巧玲珑,还有酥山樱桃和甘草冰雪元子等,只是时气尚冷,沈琬只敢浅尝。   因众人都知道沈琬是彭城王妃的嫡亲外甥女,所以都对她很是客套亲密,不忘叫上她一起玩耍。   一群人在溪边玩了一会儿投壶,日头渐猛,便纷纷受不住,重又躲到了亭中廊边小憩,三三两两的便又分散开。   沈琬坐在湖边小亭里喂锦鲤,旁边有人在翻花绳,也有一小拨人在掷骰子。   以十二月花时为题,每月一种,骰子掷到了几点便是几月,便接一句,自作或是名家所作都可,一个骰子六点,掷得差不多了便用两颗再掷。   沈琬一边喂鱼一边听了一会儿,也觉得有趣,不过也没凑进去玩,她看出一起玩的几个人是旧识,硬凑过去也没意思。   只是当中有个少女,每回轮到她掷完便拿起骰子一看,有时说“这个不好”,有时直接把骰子丢了,轮了几轮竟是连一句诗都没说过,但其他人却也不说什么,甚至都隐隐围在她身边。   沈琬只道这怕又是哪家显赫的贵女,便更不欲往那处去。   反而是身边翻花绳的少女们看见她往那边扫了几眼,有一个便悄悄告诉她:“那是孙莲儿,孙昭容的亲妹妹,孙昭容有了身孕,眼下孙家可风光了。”   沈琬对后宫的事反而不如对朝堂上的清楚,崔若仙没和她说过什么孙昭容,但沈琬一听到这三个字,心便像被人揪起一样地疼。   “孙昭容……”沈琬忽然不可遏制地喃喃出口。   “就是陛下最宠爱的那个孙昭容啊!”那个方才和沈琬说话的女子叫蒋鸳娘,看见沈琬脸色发白,便推了推她,“你怎么了,是不是中暑了?”   沈琬朝蒋鸳娘笑了笑,却连头也开始痛起来,自天灵盖始一点点下去,好似要把她整个人都撕裂。   沈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只是她的头疼得来不及让她细想,只能归咎于自己的病还没好全,晒了日头又着了风。   而偏偏她们这边说话的动静却引来那边孙莲儿的注意,她便让人来把沈琬她们请过去。   沈琬还没来得及推辞不去,但蒋鸳娘却将她一拉,几个人一同过去了。   孙莲儿远远就瞥见沈琬她们来了,等人快到跟前时,便索性把手中捻着在玩的一朵海棠扔开,略坐直了身子,却并不像周遭众人那样起身相迎。   “你就是沈琬?”她上下打量了沈琬几眼,“听说你的母亲以前是才女,你也有点名声?” 第8章第8章   孙莲儿的问话已是非常唐突,沈琬又记着孙昭容,心里便越发不舒服,好在她素日沉稳,到底撑住了只淡淡应一声。   旁人因她是彭城王妃的外甥女,也不欲多事,在沈琬应了之后,连忙插科打诨地岔开话题,又重新掷起骰子。   蒋鸳娘偷偷对沈琬道:“孙家原先不过就是西市里支个摊子卖饼的破落户,穷得没法子了才把女儿送进宫,从小就在浣衣局做些粗活,没成想......这孙莲儿才富贵了几日,也好拿乔起来。”   沈琬的手沁出细细密密的冷汗,她藏于袖中,紧紧蜷着手指,但面上除了面色发白些,不让别人看出一丝端倪。   蒋鸳娘又说:“待会儿轮到你了可是要小心些,她爱出风头就让她出,反正她作不出什么诗。”   沈琬心下了然,强自使自己定了定神,很快便轮到了她掷骰子,沈琬随手一掷,两颗相加是五点。   “五月,是榴花!”马上有人道。   沈琬未加思索便已信手拿来诗句,因有蒋鸳娘先前的提醒,她自然不会去费心力自己作。   只是心头仍旧一阵一阵发紧,也不知是和孙家姐妹犯了什么冲。   “萧娘初嫁嗜甘酸,嚼破水晶千万粒。”   果然沈琬话音刚落,孙莲儿便笑道:“看来你也不过如此,勉强才对得上榴花。我还听人说义恩侯很得意有你这么个女儿,到处给人看你闺阁中作的诗呢!”   沈琬淡淡一笑,既不否认也不同意,只想赶紧过了自己,一会儿找借口去其他地方休息一阵。   却有已婚的年轻少妇打圆场道:“这诗很好,正和时宜。孙昭容有孕,孙小姐又在这里,榴花是吉兆,结出来的石榴更是多子多福,只是我们到底虚长几岁这才能回过味,沈家小姐这是在向孙姑娘表示祝贺,盼孙昭容来日喜得龙子!”   孙莲儿一愣,她见识浅薄,原先只粗识得几个字,眼下家里一朝飞黄腾达,也正请了先生恶补,又怎么会懂这仅仅一句诗里的弯弯绕绕。   便是其他贵女都是饱读诗书,也一时没想到。   但孙莲儿嘲笑沈琬的话已经出口,倒显得她无知,沈琬说的诗寓意又好,孙莲儿便是连生气都不能,只能自己忍了这个闷亏。   她再抬眼去仔细看沈琬,只见她半垂着眼眸,眉心似蹙非蹙,杏腮桃脸,风流婉转间却又仪态万端,不知怎样才能养出来的绝色。   孙莲儿方才的气焰一下子全消,她生得与其姐孙昭容是有几分相似的,在孙昭容得幸之后,孙莲儿自个儿也踌躇满志,也想凭着孙昭容和自己的美貌再挣一挣,本听说沈琬才貌双全,定要会一会她才甘心,不想早就落了下风,自己还浑然未觉。   沈琬不知孙莲儿心中所想,也没心思知道,她念这诗的本意也确是如此,只是没人知道也就罢了,有人点破本是好事,但她听着却心里愈发难受。   她蓦地一惊,忽然又想起那个梦。   梦里的她好像是在身怀六甲的情况下坠楼而亡的,而最早蒋鸳娘和她说孙莲儿,提起的便是孙昭容有孕,难道是因为那个梦影响了她的心境,从而对其他有孕之人也心怀嫉恨?   沈琬轻轻揉了揉额头,她幼承庭训,崔若仙也算教导得她中正平和,怜贫恤弱,怎会仅仅因为一个梦而有如此反常之态,如此下去岂不成为心魔?   好在这时汪氏过来看她们玩得如何,沈琬便趁机推说自己累了想找个地方歇一会儿。   汪氏知道婆母爱重这个外甥女,自然也很关心沈琬:“琬妹妹是不是不舒服?都怪我不仔细,你的病才刚刚好,怎么禁得起一直吹风,快下去歇一会儿,地方我早都让人收拾好了!”   一时也有另外几个贵女想一同下去休息,汪氏便让人带路。   婢女将几人带至一处开阔又幽静的庭院,沈琬去了厢房休憩,和她一道还有蒋鸳娘以及另外两三个女孩,除此之外还有五六个在正厅继续玩耍。   细风悠悠吹过屋子里挂着的帐幔,又有树叶的沙沙声,偶尔自正厅中若隐若现传来贵女们的笑声,沈琬往软枕上一靠,很快便睡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沈琬悠悠醒转,掩唇打了个哈欠之后她起身撩开茜色纱帐,只见那边软塌上的蒋鸳娘听到动静也正向她看来。   “怎么都没声儿了?”蒋鸳娘明显也是刚睡醒,她问沈琬,“我们是不是睡过头,她们自己走了?”   “不会,即便她们走了,外头也有婢女在的。”沈琬回答,不过说着还是与蒋鸳娘一同往正厅去。   原本她们进厢房前,正厅的大门是开着的,沈琬记得很清楚,她走前还透过大门看了那些正在玩耍的女孩儿们一眼,但这会儿的大门却是紧紧闭着,也没任何响动了,周遭静得很。   沈琬疑心她们确实已经走了,便要上前推门查看,谁知手才刚碰到门,沈琬就听见里面传来喃喃的说话声。   沈琬的手顿住,迟疑间已经听到里面在说什么。   “我都安排好了,她既这么爱出风头,这次就让她出个够!”   “看孙莲儿今日还有什么脸,哈哈!”   “咱们自己可别露什么马脚,她必定是要发火的,”有人的声音更加小起来,“就是她的贴身侍婢不知检点,和主子出来赴宴都不忘找人私通。”   “这个办法就是妙,有孙昭容在动不了她,难道还动不了她的丫鬟吗?”   “随便找个最老最丑的......”   沈琬一开始没听明白她们在说什么,等听懂之后,她震惊之下已经羞得双颊飞起红晕。   蒋鸳娘把沈琬拉回房,闭了门之后重重舒出一口气:“阿弥陀佛,怎么让我们听到这个?我们一会儿再出去,当做什么都不知,也亏得她们都是没出阁的大家小姐,怎么能懂这些腌臜之事!”   沈琬没坐下,想了想之后又要出去:“不能让她们这么做。”   “哎,你别去呀,”蒋鸳娘拦住她,“你去了要说什么?她们人多,咬死不认就是了,你落得个没趣儿,她们往后见面还排挤你,再说了......都是姑娘家,真的较起真来,她们的闺誉和清白还要不要了?”   蒋鸳娘见沈琬一时站着没动,就把她拉到自己身边坐下:“你素日不大出来玩,大家都不相识倒还好些,但若是以后还要多交际呢?只当不知道是最好的,再说了那是孙莲儿的婢女,也不是孙莲儿本人,不过拿个婢女出来大家乐一乐,杀一杀孙莲儿的威风,你也不用当真,过了连孙莲儿自己都忘了。”   蒋鸳娘说了一大通道理,头头是道,听着是有几分道理的,沈琬却怔了怔。   “那那个婢女要怎么办?”她问。   蒋鸳娘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都说你聪明,怎么眼下反倒犯了傻气了,家里的仆役有错,发卖出去也就是了,或是直接配给那个男的,也是两全其美,并不亏什么。”   一阵风吹来,沈琬浑身被吹得寒浸浸地凉。   她轻轻把自己的手从蒋鸳娘手中抽开,然后淡淡道:“坐得久了,我想出去逛一逛。”   即便孙莲儿态度跋扈又为人浅薄,但沈琬也不能坐视孙莲儿身边一个完全无辜的人受到伤害。   哪怕那只是一个下人。   贵女们要闺誉和清白,婢女难道就可以随便把清白拿去供她们玩闹吗?   这或许不是为主之道,却是自幼崔若仙教她的为人之道。   下人有错可以惩罚,但不能因为那只是一个下人就随意玩弄陷害。   谁又想当一个卑微的下人呢?   蒋鸳娘不傻,当然看出沈琬要做什么,她连忙说:“方才孙莲儿那般对你不敬,你为何......算了吧,这些事咱们不去主动掺和就是了,何必自己强出头呢?”   沈琬皱了皱眉,她当然知道孙莲儿不好,可要她受到教训也有其他办法,甚至她刚刚已经无形中让孙莲儿出了丑,又为什么要用这种阴险又见不得人的法子呢?   她没有再理会蒋鸳娘的劝说。   沈琬快要踏出厢房之时,蒋鸳娘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你别拖我下水。”   沈琬微微侧过头去,小巧玲珑的金丝楼阁珍珠耳珰在她洁白修长的脖颈边晃了晃。   “知道,你一直在里面睡觉。”   沈琬快步出了门,正厅的大门还紧闭着,她大着胆子继续上前,又偷偷听了一阵。   “世子妃特意把孙莲儿那伙人和咱们隔开了,她在东边的霁红院暂歇,出了霁红院就是临湖的假山,我已经让人过去把她的婢女引到那里了,迷晕了就是……”   “一会儿先找个仆妇过去,咱们再过去,也免得看见了什么污了咱们的眼睛!”   听到这里,沈琬不再迟疑,转头就走。   蒋鸳娘的话也不是全然不可取,若是她现在进去当面揭穿,她们非但不会承认,或许还会从此记恨上沈琬,不到万不得已沈琬不想树敌,按这些人的品性,怕是后患无穷。   而且听她们的意思,人都已经过去了,若是进去之后再与她们掰扯几句,肯定来不及再去阻止。   沈琬出了院门口,丹桂正在和别的婢女们玩耍,沈琬怕给那些人的丫鬟看出端倪,便只说自己歇好了要再回去。   其他人自然不疑有他,丹桂扶了沈琬走了一段,沈琬就对她道:“你快去将世子妃请去霁红院,要悄悄的。”   叫别人去她不放心,若是引来汪氏以外的其他人就不好了,这事越少人知道越好。   这是在彭城王府,沈琬便是为了崔若仪的颜面也不能让这事就这么发生,别家的婢女在府上和人私通,总归不好听。   她自问是没那么大的能耐的,所以至少要把汪氏叫来,能阻止最好,万一不能阻止,汪氏也能有其他办法。   丹桂一头雾水:“可是姑娘只剩一个人了,奴婢先去把素娥叫来吧!”   当时沈琬过来休息只带了丹桂,留下素娥还在那边候着。   但沈琬更不愿素娥在自己身边,碍手碍脚且不说,回去肯定会和章氏一五一十禀报,而且来来去去又要耽误时间。   沈琬道:“这里是彭城王府,我又走不丢,你且快去把世子妃找来。”   丹桂一向听沈琬的,也只好照做,一路跑着去设宴处找汪氏了。   丹桂去叫人,沈琬却非但没有松一口气的感觉,反而愈发紧张焦虑。   因王府正大办宴饮,人都大都往前面帮忙去了,沈琬想找个人陪自己去霁红院一时都找不到,便是路上看见了只那么一两个婢女,都是端着东西步履匆匆的。   幸好她方才来时经过霁红院过,霁红院离得不远,沈琬也认得路,便干脆自己一路过去了,孙莲儿她们就在霁红院里头,大不了进去叫她们。   很快远远地见到一片小湖,过了小湖就是霁红院,沈琬甚至能看见她们所说的临湖的假山,不由加快了步伐。   她只想着要快些去把那个婢女找到,方能见到假山就高高地仰着头眺望,心急如焚地找寻着那里面有可能藏人的地方。   湖面被暖阳照得波光粼粼,沈琬的眼睛被晃得难受,不防斜里却忽然闪出一人。   “你在这里做什么?”   听声音是个男子,沈琬又觉得有点耳熟,她把眼神从假山那边挪开,缓了片刻才看清楚来人。   竟然是慕容樾!   沈琬心里一惊,不由后退一步。 第9章第9章   慕容樾今日来彭城王府自然也是因为世子生辰。   他知道沈琬也来了,但却没想过真的会见到她。   男宾女客本就分开坐席,沈琬她们又定是一起走动,男子们看见一群贵女,须得远远就避开。   慕容樾很快就发现沈琬甚至只有一个人,连贴身的侍女都没有。   这极不合常理,慕容樾的手指紧了紧,却已经想起了前世。   那时也仿佛是这般情境,两个人身边都没有其他人,终于酿成了大错。   此刻沈琬一看见慕容樾就立刻一脸警惕,也没说话。   慕容樾竟又问道:“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沈琬低下头,眉心一蹙。   既然都看见她一个人了,难道不应该马上就避开吗?慕容樾为什么反而要上前来问她话?   就算她真的只是一个人随便出来逛逛,也不可能回答他一个外人啊!   更何况她现在要去做的事根本就不能让慕容樾知道,否则连定安王都知道了,这事就彻底收场不了了。   她心下着急,眼见着马上就可以找着人了,没想到却突然来了这么个拦路的。   沈琬提起裙摆,又往后退了两步,这才说:“我去霁红院找玩伴。”   她以为慕容樾这就能放过她了,没想到慕容樾的眼神愈发阴沉,瞥了一眼她身后,问:“你的婢女呢?”   若换了别个,沈琬定是要直言无礼的。   但这是慕容樾,借沈琬十个胆子她也不敢。   沈琬的头垂得更下,好像这般慕容樾就会放过她。   慕容樾看着她双鬟髻上簪着的小金花颤巍巍地抖着,一排指甲盖大小的珍珠小心翼翼地摇动,也皱起了眉。   多的不必再问,他看出沈琬必定有什么事。   沈琬低着头没看见,只觉得耳边突然一阵风刮过,接着耳垂上一轻,她连忙去摸,发现耳环竟然已经不见了。   慕容樾仍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手上却擎着一只做工精巧的金丝楼阁珍珠耳环。   正是沈琬的那只。   日光透过枝枝蔓蔓的罅隙撒到沈琬身上,春日并不冷,她却仿佛被当头浇了一桶冷水。   “你到底要干什么?”慕容樾问道。   沈琬这下就快哭出来了,这话应该她问才对,她的耳环落到慕容樾手上,若是他宣扬出去,那她就真的不用做人了。   “王爷,”沈琬深吸了一口气,向他摊开手,“请您把我的耳环还给我。”   慕容樾将手握紧,耳环被他包在了手心。   若她也记得,偏偏摆出这副素不相识的模样,怕是再也不想与他有任何瓜葛了。   她会不会早已经后悔那时宫宴上对他的恻隐之心了?   慕容樾道:“你不说,就别想从本王这里拿回耳环。”   沈琬料到他会这么说,可再耽误下去就真的迟了,便是汪氏先她一步到了那里,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事。   于是沈琬心一横,咬了咬下唇,道:“我要过去救人。”   “救人?”   沈琬这回上前一步,对慕容樾道:“定安王能不能让我一下?”   慕容樾有几分将信将疑,但沈琬毕竟也不是随口扯谎的人,他一想便更加心惊。   “你一个人就要去救人?”   沈琬急起来,都已经坦白了,没想到这个定安王还要继续问,她再也顾不得其他,想绕开慕容樾就往前走。   慕容樾倒也没拦她,而是跟在了沈琬后面。   沈琬差点要厥倒,本来就不欲这事张扬开去,才掩盖起来小心翼翼的,结果却遇到了慕容樾,这下麻烦了。   她走了几步又回头,急急道:“把我的耳环还给我!”   慕容樾摊开手,赫然是沈琬的耳环,但沈琬刚要去拿,他却重新把耳环握住,然后扬手朝湖中一扔。   沈琬只来得及看见湖面上那一个小点,耳环就不见了。   “你!”沈琬气得双颊通红,却碍于对方是权势滔天的定安王而不能发作出来。   慕容樾竟还道:“好在今日遇到的是本王,否则你怎么办?”   她只好伸手取下了另一只耳环收好,这个闷亏只能自己吃了。   慕容樾继续跟在她身后,看她到底要做什么。   很快到了离霁红院门口不远处,沈琬却没有过去。   她站在连成一片的假山边上,脸更加红了。   婢女一定在这假山其中,如果她一个人,她可以大着胆子去找,等汪氏一来自然也给她瞒下。   可是眼下慕容樾在她旁边,她难道要当着慕容樾的面去找?   沈琬急得团团转,慕容樾却抱臂看着她。   不过沈琬只急了片刻,她很快便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儿,没听到什么动静,便略微镇定了一些。   没声音就说明应该还没发生过。   也不会是已经发生过了,因为不可能都没响动了那边还没人来捉。   沈琬这样在心里想着,却又不由地怔住,她还未出阁,怎么这些事情自己竟然会懂?   沈琬原本泛着红晕的脸,此刻白了白,心里竟然比方才更为慌乱了。   正在她愣怔之际,慕容樾却忽然一把拽过她,不容她有一丝抗拒。   等沈琬回过神,人已经被慕容樾带到假山里了。   沈琬克制住自己想要叫出声的冲动,看见慕容樾朝她比了一个禁言的手势。   沈琬想了想,点点头。   慕容樾的声音压得极低:“有人来了。”   他当时大可以不提醒沈琬,两个人站在那里面对来人,反正没人能把他怎么样,但慕容樾不知道沈琬说的救人到底是什么,他怕坏了沈琬的事,只好先带她避过来。   空气中随之而来的是一股浓重的酒气,还夹杂着一点若有若无的恶臭,像是什么东西霉烂了。   沈琬捂住鼻子,一边又连忙朝假山的缝隙里看去。   只见外面果然来了一个四十上下的醉汉,穿着邋遢,却能隐约看出是王府的下人,酒气臭味也正是他身上散发出来的。   看见这样一个人,沈琬已经怕了。若是清醒的人受人指派,她此刻出去阻止,对方定然会停手。   但这个人是个醉汉,她怕把自己都搭进去。   其实霁红院就在前面不远,沈琬可以去叫孙莲儿她们,但她看了一眼身边的慕容樾,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王爷,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沈琬咬咬牙,既然他都跟到这儿了,无论如何都瞒不住,还不如问问他肯不肯帮忙,也省得惊动霁红院里面那么多人,她不想自己暴露在她们面前,否则事后掰扯起来麻烦。   慕容樾挑了挑眉,抱着手臂轻轻往后面的山石上一靠。   沈琬见他没有立即拒绝,就知道很可能有戏。   “那个醉汉可能要去……要去玷污一个婢女,她是被人陷害的,你能不能……”   慕容樾的身子不着痕迹地直了直。   原来她所说的救人是这么回事。   慕容樾心中一动。   这与他们当时何其相似。   只是……   里边的人是个醉汉,当时她是否也觉得他同样形容猥琐?   从未有人质疑过慕容樾的容貌,他自己也同样,但此时,慕容樾却头一次犯了怯。   但眼下不是想这些的时候,沈琬还一脸期待地看着他,慕容樾静立片刻,很快便分辨出了假山哪个方位有动静。   “你待在这里别动。”慕容樾说完就一个闪身不知去了哪里。   不久后醉汉的惨叫传来,慕容樾已经直接一路把醉汉提到了假山外面。   沈琬终于松了一口气,正想去看看婢女怎么样了,远远却看见丹桂已经带汪氏前来了。   慕容樾也重新躲进了假山里面。   沈琬抿了抿唇,小声地向慕容樾道了声谢,慕容樾并没有任何表示。   汪氏以为沈琬出了什么事,带着人到了霁红院门口,却只看见一个倒在地上的醉汉。   汪氏吓了一跳,连忙让人把醉汉带下去,又急着问丹桂:“你家姑娘呢?”   说着又让人去霁红院里面找了一圈儿,无果。   丹桂急得快哭了:“姑娘只让我来找世子妃,其他什么事都没和我说,我以为她已经来霁红院了!”   汪氏倒不是个笨的,她一来就见到地上的醉汉,也想到了什么,只是猜不到具体,便连忙让人四处去找沈琬了。   等人都走开之后,沈琬也想出去,不防慕容樾却问了一句:“里面那个是你的婢女?”   “不是,”眼下事情了结,沈琬也平静下来,因慕容樾帮了忙,便一五一十道,“那是孙小姐的婢女,我也是偶然听到。”   不想慕容樾目光一凛。   “孙莲儿?孙昭容的妹妹?”他皱眉。   今日来彭城王府的只有一家姓孙的,而孙家的一切,慕容樾早就了如指掌了。   听到慕容樾忽然提起孙昭容,沈琬的脸色便有些不自然,她方才听到孙昭容便头疼得厉害,去睡了一会儿才好,没成想就遇上了这事。   而沈琬的表情落在慕容樾眼里,便更笃定她也是同样记得的。   慕容樾看着她又问:“孙家的人你也救?”   沈琬一头雾水,难道她刚刚和孙莲儿之间的暗流涌动,竟然连慕容樾都知道了?   她想了想,答道:“会救,那个婢女并无过错。”   这回换了慕容樾愣住。   他的手指背在身后,轻轻搓揉着指尖拿着的一样东西,面上不动声色,嘴里缓缓问道:“所以……是不是一条狗你都会救?”   前世的时候,孙昭容刻意奚落捉弄他,也是沈琬站了出来。   孙莲儿的婢女出事,丢脸的也是孙莲儿,而她却连孙家的人都能救。   更何况他? 第10章第10章   沈琬更加莫名其妙,她觉得这位定安王是不是有点异于常人,但又不能表现出来,也不敢随便回答了。   斟酌片刻,她才点点头。   见她一脸淡淡,慕容樾一时哑然。   他或许在她眼里和一条狗也没什么分别,可发了善心,这条狗最后却害死了她。   这辈子,她怕是再也不想和他有任何瓜葛了。   “沈琬,你……”   “请王爷不要直呼女儿家的名字。”沈琬皱了皱眉,虽不知他怎么知道自己名字的,但却立刻打断了他。   接着她退开几步,朝着慕容樾行了一礼。   “今日之事多亏了王爷,若没有王爷,我实在不知如何是好。我一会儿自会去向王妃说清楚,但到底事涉许多人的清誉,我也恳请王爷不要把此事说出去。”   慕容樾只觉嘴中发涩,说不清到底什么滋味,也分辨不出自己到底对沈琬是什么想头,只能立刻胡乱应下。   而沈琬说完则转身出了假山,步履轻轻。   一直到了很远的地方,已经看见寻她的仆人们冲她跑过来,沈琬这才停住脚步,重重地舒出一口气。   即使他今日帮了她,但她还是很怕这个在自己梦里出现的男子。   他这样频繁地出现,是否也将要应验那个不吉利的梦?   沈琬摸了摸空荡荡的耳垂,心沉了下去。   她很快被汪氏带到了崔若仪那里,见了崔若仪,沈琬也不隐瞒,一五一十地把方才的事情说了出来,只是隐去了慕容樾,说是汪氏来得及时,醉汉还没进假山,他们就来了。   崔若仪自然不疑有他,又赶忙让人去醉汉那里问清楚,那醉汉灌了不少黄汤下去,一半醉一半装,此时见出了事,便马上招认是有个仆妇给了他不少钱,让他这样做的,而那个仆妇却并不是王府的人。   崔若仪和汪氏大怒,但既然没出什么事,除了处置那个府上的醉汉,其他也无计可施,倒还庆幸沈琬反应及时。   “多亏了琬妹妹,否则她们自己施了计,反倒还要自己跟着去看,也不知羞耻,倒成了我们王府没有照顾好这几位千金贵女,让她们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汪氏一阵后怕,问崔若仪,“这事却是不好再办了,就这么算了?”   崔若仪思忖片刻,细细问了沈琬到底是哪几个人,沈琬仔细想了,才说:“我不敢胡乱攀扯人,正厅里到底是哪几个人,我也说不准了。”   汪氏道:“琬妹妹只管说,宁肯是错了,也不能放过的,而且绝不会牵连到琬妹妹。”   既然做了,那么别人发现了也是在情理之中,沈琬本就心下厌恶这几个人,见汪氏这样说,便把自己能确定的几个人说了。   崔若仪让汪氏一个名字一个名字记下,便对沈琬说:“姨母知道你心善,还想着给她们留点脸面,只是这几个人光来做客就敢这样兴风作浪,还差点让彭城王府难堪,我虽不能对她们如何,但此番过后,我们王府再也不会请她们上门,我眼里容不下这样的人。” ㈧_ ○_電_芓_書_W_ w_ ω_.Τ_Χ_t_捌_0. c_c   崔若仪又说:“你不用再往那里去了,到开宴为止,你就一直跟着我,左右我这里也全是女眷,不妨碍什么,且那些夫人们想见见你。”   沈琬了然,点头应是,让丹桂取来自己早就准备好的三匣香丸香饼,便同崔若仪一同起身去见客人。   彭城王妃特意带来了自己的亲外甥女,为的是什么,大家也自然是心知肚明。   义恩侯府因人丁单薄,沈夔常年不主事,并没有很能撑起门楣的人,只空有一个侯爵的名头,章氏又不大喜欢与人来往,是以众人虽见沈琬气度不凡,娇颜明丽,却又都在心里保留了几分。   “不愧是王妃的外甥女,果然就是不一样。”   “我瞧着是有几分像王妃当年的模样的!”   一时夫人们见到沈琬寒暄夸赞了几句,便也没有继续下文。   崔若仪哪看不出这些人的心思,拉过沈琬笑道:“前些日子分了给你们的香,你们可说好不好?”   “知道是沈小姐亲手制的,我们都爱得不行呢!”   沈琬便接道:“我今日前来,也带来一些香丸香饼,夫人们若是喜欢,便挑些回去,只是怕我技艺浅薄,入不得夫人们的眼。”   刚说完,下人们便端来三个匣子,分别打开之后,未燃已是异香扑鼻。   只见匣中香丸只有大拇指般大小,玲珑可爱,而另两匣香饼,竟是做成了各种花朵的模样,也同样细巧精致,一匣里面是梅花海棠山茶,一匣是桃花杏花兰花,每匣一共九朵,每种各三,码放整齐。   崔若仪也不禁暗自赞叹沈琬心思灵巧,更胜她母亲当年。   沈琬分别指了三匣香丸香饼说道:“这三匣分别是三种不同的香,我不知夫人们喜欢哪种,便都拿了来。”   崔若仪内心一动,这才明白过来沈琬的用意。   “这怕是挑不好,”她连忙说,“不如让阿茕点了给你们闻,只不过你们可别嫌弃我这外甥女笨手笨脚才好!”   一时下人们已经挪去周围原本燃着的香,又捧上新的焚香要用的物什。   沈琬先以清水净了手,丹桂已把早就准备好带来的香灰放入一只绿玉香炉中。   沈琬又从丹桂手中取过一块铜钱大小的圆形烧香饼子,等烧香饼子烧得通体都是红色之后,这才埋了一半到香灰中。   众人见她如此细致,都不知不觉屏住呼吸,只静静地看着。   那香灰和烧香的饼子都是沈琬自己带来的,还未正式开始焚香,光是霜灰慢慢热了,便仿佛已有暗香袭来。   等烧香饼子燃得渐渐成势,沈琬便用一把小银匙把四周香灰完全覆盖到烧香饼子上,又将云母隔片放到香灰上面。   做完这一切,沈琬才去匣中捻起了一颗香丸,轻轻置放于云母隔片上。   底下香灰慢热,众人也不敢催促,但也不消片刻,便有阵阵沁人的香味一丝一丝渗入口鼻,幽幽的,却又仿佛一直能萦绕不散,像是刚刚摘下来的一把花在人身边。   有人忍不住问:“这是什么香,我从没闻过。”   沈琬道:“藏春不下阁。”   窗外春光潋滟,芳树林青,花盛鸟鸣,仅仅只是不负春光,便已是辜负。   藏春且住,我不下阁。   众人都心头一震,再去细闻,果然觉得那香中已经藏满了春意。   崔若仪扬唇含笑,这个外甥女没有辜负她的期望。   接下来,沈琬又以同样的方法焚了其他两种香,分别是玉堂清霭香和瑞和香,只是换了隔片与香炉。   不知不觉已经过去许久,但在场之人没有一个不耐烦,反而意犹未尽。   其中一位夫人道:“若仪还说她笨手笨脚,这都叫粗笨的话,我们的女儿儿媳又叫什么呢?”   说话的是穆国公杨夫人,杨家自前朝起便鼎盛未歇,经久不衰,如今穆国公正任侍中,崔若仪与杨夫人一向交好。   崔若仪笑看她一眼,也不遮掩,只问:“你觉得如何?”   杨夫人笑而不语,起身拉过沈琬的手仔细看了看,点了点头。   不多时之后,沈琬带来的三匣香丸香饼已经被瓜分而空,那些夫人只恨不够,不能三种全都拿了。   崔若仪连连道:“不值什么,让她回去做了再送给你们如何?”   夜里宴散,崔若仪没有急着把沈琬送回去,而是把她叫到了自己房里。   她对沈琬道:“你且先回去耐心等些时日,姨母还要再去走动走动,看着她们几个都有些日子,只是家中情况如何,郎君人品又如何,尚且要打探清楚,姨母不能害你。”   沈琬只低着头没说话,她今日表现得算是不错,既是崔若仪尽心帮她,她也有心为自己谋划一个好前程,毕竟义恩侯府靠不住。   她又想起了慕容樾。   沈琬闭了闭眼,这个人又有什么可想的,永远避开才是正经,左右等嫁了人,大概什么都能好了,她只过她自己的,便是想应验那个梦也没处去应。   崔若仪以为她不说话是害臊,便笑着把沈琬往自己身边一带,摸了摸她的发髻。   “姨母性子急,也不瞒你了,我先前看中的是穆国公家,想着我与他家夫人好,以后也能说上几句,几个郎君又是我看着长大的,一个个都很好。”   沈琬脸一红,崔若仪见了便笑出声来,又叮嘱了一回别说出去,然后就让人把她送回府了。   路上,沈琬的脸还发着烫,丹桂也看出了点什么,只是不说出来,笑眯眯地倒了杯茶给她喝。   沈琬接过茶,素娥看了她却问:“姑娘的耳坠子去了哪里?”   沈琬面不改色:“玩的时候不小心掉了一只,我便取下来了。”   素娥便不再多问。   沈琬拿出剩下的那一只给素娥,金丝楼阁显得形单影只,另外一半已是沉入湖底。   她轻轻摩挲了两下,便让素娥拿去收好。   而另一边,慕容樾刚出了彭城王府,翻身上马离开。   他今日多喝了点酒,但没有醉。   月光将长街照亮,也将一人一马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慕容樾让随从们远远跟在后面。   四周静谧,仿佛是确认过不会再有什么人出现,慕容樾才缓缓从袖中拿出一样东西,小心翼翼放在手心上。   借着月色,金丝做出来的楼阁精妙玲珑,坠着的珍珠洁白莹润,一如她的脸庞。 第11章第11章   一条幽深的长廊,仿佛见不到头,沈琬慢慢地走着。   她身上穿着一件杨妃色的繁复宫装,纤腰束素,禁步微动,环佩步摇发出轻轻的响动,很是悦耳。   身后黑洞洞一片,已经看不见来时的路,后面好像有什么要把沈琬吞噬。   不见丹桂,也不见素娥,同样没有其他丫鬟仆妇。   沈琬心里越来越急,钗环碰撞的声音越来越响,禁步也左右缠绕起来。   她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周围只有浓密压抑的黑向她涌来。   直到走了很久之后,沈琬精疲力尽,正想呼救,却发现长廊好像有了尽头。   她提起裙摆小跑了几步,尽头出现了一间亮着烛光的屋子。   周围越来越黑,沈琬推门而入,里头却什么都看不清,只能隐隐约约看见有一张床。   屋子里薰着浓郁的香,沈琬虽自己制香,但却不喜这般刺鼻的,刚刚才掩了掩鼻子,却忽然惊觉这香好像不对劲。   沈琬一惊,想立刻就出去,但突然间发现门已经不见了,这里就像是一个密闭的笼子。   黑暗不知从何而来,又一点点越过烛光向她压来,沈琬一步步后退着,一直到了床边,她已经扛不住这别有用心的香,身子一软便倒在了床上。   混沌之中,身边不知何时又多了一个人,沈琬从气息中分辨出那是个男子,自己身上的宫装不知何时已经剥落,男人的肩膀精瘦有力,肌理匀称,同样不着寸缕,将她牢牢压在身下。   沈琬浑身瘫软如泥,一点力气都没有,浓重的香气也刺激着她一起沉沦下去,与他纠缠起来。   云销雨霁,沈琬任由自己被他抱着,抬头却看见一张熟悉的脸。   他也正垂眸看她,一双桃花眼秾丽妖冶。   沈琬尖叫一声,从梦中醒来。   “阿茕,阿茕怎么了?”崔若仙也被吓醒,连忙把人都叫进来,将整间屋子点得通明。   沈琬怔怔地直着身子坐在床上,身上一阵接一阵地又是发寒又是发热。   夜里从彭城王府回来之后,沈琬很快便陪着崔若仙一起入睡了。   白日里见到过慕容樾,沈琬是想到可能会再做噩梦的,毕竟不见着的时候也会做。   但是她却没有想过这次的噩梦更恐怖。   之前的噩梦是死,而今夜的噩梦对于一个闺中女子来说,比死了还要难受。   她竟然梦到和一个男人在床上!   好像……好像那就是夫妻之间的床笫之欢!   那个人还是慕容樾!   沈琬颓然地往后靠下去,一只手紧紧地拽着自己的衣襟。   做这种梦,她完了。   崔若仙担心地看着脸色惨白的女儿:“大夫看了,药也喝了,怎么夜里愈发严重了?”   有一个仆妇道:“姑娘会不会是被什么魇住了,要不……天亮之后奴婢找个道婆来看看?”   崔若仙平素不大信这些怪力乱神之说,但看见沈琬双目紧闭地靠在床上,还是犹豫着点了点头。   哪知床上的沈琬却摆摆手,有气无力道:“阿娘,不用这个,我自己清楚。”   她当然是被魇住了,而且知道魇住她的就是慕容樾。   可是慕容樾,又要怎么除?任凭仙法再绝妙的高人,也是无计可施。   之后连着几日,沈琬都因为这个梦精神郁郁,萎靡不振。   夜里的梦也更加乱七八糟了,有时上一刻才摔得粉身碎骨,下一刻就又和慕容樾睡在了床上。   睡完之后场景又一变,沈琬的肚子已经鼓了起来,重新踏上高台,纵身跃下。   颠三倒四,往复循环。   为了不让母亲起疑,她这几日夜里都歇在自己屋子里,不再和崔若仙一起睡觉。   有时一晚上都不敢睡觉,第二天在人前却要装作一副没事的样子,明明做的梦除了自己不会有任何人知道,但是沈琬一直都小心翼翼的,好像生怕被别人察觉。   唯一的好消息是崔若仪那边很快就有了动静,在沈琬将新制好的香托崔若仪再分送给上次那些夫人之后,开始有人向崔若仪打听沈琬了。   崔若仪上门来找崔若仙。   “这几家我看了都不错,他们自己也有那个意思,”崔若仪把大致的情形和妹妹说了,又道理,“我先前也和阿茕说了,我是最中意穆国公家的,正巧杨夫人也是头一个来找我打听的。”   “他们家的三郎自小是我看着大的,如今是一表人才,和咱们阿茕年纪也相当,虽是次子袭不了爵,但他是杨夫人亲生的,日后亏待不了他,他人又上进,家里谋个职位予他,阿茕何愁没有舒坦日子。”   崔若仙点点头,但还是有些担心:“穆国公府这样大的人家,我怕......姐姐一直都是看见的,我们府上是这样的情形,阿茕也没个亲兄弟给她撑起来。”   崔若仙只生育了沈琬一个孩子,而卢姨娘生了一个儿子,才七八岁大,后面沈夔又和通房生了两个,但这三个弟弟,都和沈琬不亲,崔若仙也不让沈琬和他们太亲近。   “这有什么,”崔若仪却满不在乎,拍拍崔若仙的手,示意妹妹放心,“凭义恩侯府如何,阿茕是我的外甥女,她没有兄弟给她撑腰,我彭城王府给她撑腰。而且你以为我只看中人家荣华富贵,其他一概不管吗?杨夫人是再好相处不过的,她既然开了口,那必定就是多方打探过了,不会嫌弃什么,只要她自个儿心甘情愿,我就敢说阿茕不会受委屈。”   崔若仙彻底松了一口气。   眼看着女儿也大了,该是说亲的年纪了,但沈夔从没过问过,崔若仙自己又病恹恹的不能主事,落到章氏手里就不会为沈琬考虑那么多了,所以崔若仙一直很急。   事情就这么暂且定下,崔若仪到底比崔若仙要处事圆滑,又嘱咐道:“这会儿我去和你们老太太说那倒不妥,过几日我会下帖子,你陪着老太太一块儿来彭城王府,那时我自会说明,也显得体面尊重,不过你且先和老太太略提一提,总归大家心里有个数儿。”   果然几日后,崔若仪按照约定向义恩侯府下了帖子,崔若仙这么多年头一回同章氏一起出了门,去了彭城王府。   沈琬留在家中等着消息。   崔若仙虽不理事,但不是不知事,这几日倒跟沈琬私底下说了几回,若和穆国公府的亲事能成,那是再好不过,就连病容上也少见地带了许多喜气。   沈琬见母亲高兴,她也跟着开心,但是这开心又好像是与亲事无关的。   那些荒谬羞耻的梦境仿佛鬼魅缠绕于身,使她心无旁骛。   或许等嫁了人之后就好了,沈琬最终只能这样想。   临近黄昏的时候,崔若仙和章氏终于从彭城王府归来,和离去时的欣喜截然不同,崔若仙回来时脸上带着怒意,连饭也不用就进了房里。   沈琬自然知晓母亲这是生气了,便找来母亲身边跟着的仆妇一问,果然又是章氏。   今日崔若仪算是摆足了诚意要给外甥女做这门亲,说了半日,把穆国公府的一切说得明明白白,只等崔若仙和章氏点头就成,但章氏却开始拿乔。   穆国公府是样样都好的,章氏也挑不出什么不好的,然而她就是不肯应下,摆明了是要与崔氏这两姐妹过不去。   彭城王府势大,但也没有硬是越过祖母嫁孙女的道理,章氏不松口,连崔若仪也无计可施。   夜里崔若仙咳得厉害,把沈琬叫了去,道:“你祖母我是没法了,我素日只道她是不喜欢我,没想到竟糊涂成这样,我又没个人可以商议,耽误了你可怎么好?”   沈琬扶着崔若仙,一口一口给她喂了温水,但很快崔若仙又咳了起来,像是要把心肺都咳出来。   好不容易等好了一些了,崔若仙又抓着女儿的手说:“你姨母也气得不行,那穆国公府有什么不好,她竟然能扯出什么你命里带的福气大,怕国公府承不了,荒唐!”   “阿娘先别说了,这些总有办法的,”沈琬见崔若仙越说越气,也急了起来,“先保重好自己的身子,其他的以后再说。”   “以后再说?你都十六了,若这回连姐姐都生了气,不再管我们了,难道你真要听从你祖母的安排嫁人?”崔若仙消瘦的脸庞上滑下两行泪水,“我恨不得只有我一个人能说了算,但要是这样做,你祖母那个性子岂会容忍?等来日正式和杨家议亲,我只怕她那时发难,那你可怎么办?”   崔若仙少有这样情绪激烈的时候,这么多年虽与章氏卢氏她们不睦,也只是不提起而已,此时为了女儿,又气又急,直欲呕血。   崔若仙哭道:“阿茕你不知道,白日她是怎么说的,姐姐为了让此事顺利,已经是句句好话,她却......”   沈琬叹了口气,手轻轻地抚着崔若仙的背,但却没有再说什么。   既然她总要说亲嫁人的,那么这一遭无论怎样都是避不开的,她再安慰崔若仙也治不了根。   这时素娥进来道:“姑娘,老太太请你去小佛堂说话。”   沈琬没有推辞,她起身给崔若仙掖好被角,对她道:“阿娘先睡一会儿,我去去就回来了。”   章氏的小佛堂点得亮堂堂的,长年明火不熄,以示供奉之人内心虔诚。   沈琬进去的时候里面只有章氏一个人,连每晚都会陪着章氏在小佛堂念经的章如寄都不在。   她上前去续了一炷香,然后跪在了章氏后面,也闭起眼来口中念念有词。   等一炷香燃尽,沈琬重又起身续了,章氏才睁开眼睛。   “你来了,琬丫头。”   沈琬垂眼,点了点头。   章氏浑浊的眸子,即便在满室的灯火明灭中都使人看不分明,沈琬索性低下头,不再去看她。   “你母亲都和你说了吧?”章氏问。   沈琬不语,等着章氏接下来的话。   “你是不是也讨厌祖母,阻挡了你的好姻缘?”   这回章氏是逼得沈琬不得不回答,沈琬咬咬牙,答道:“祖母自然有祖母的道理。”   她很清楚,越是激怒章氏,章氏便更不会让崔若仙如愿,她的亲事耽误了没事,但崔若仙的身子经不起章氏的磋磨。   章氏果然很喜欢沈琬这样顺从的应答,笑着转身摸了摸沈琬的头。   章氏的手指上带着一个硕大的翡翠戒指,冰冰冷冷的,拂过沈琬的脸颊上,沈琬差点打了个寒颤。   “你母亲素来只懂得吟风弄月,若不是崔氏女,又是你祖父去说下的这门亲,我是绝不同意的。”章氏道,“我果然没有料错,你母亲嫁进我们家之后,成了什么事了?不是和你父亲闹别扭,就是和我赌气,你父亲长年地不回家,也同她有关,我不是不知道。”   沈琬掩在广袖中的手指一紧,嘴里的嫩肉被她咬破,嘴里却淡淡道:“母亲身子不好,回去之后我会劝着些的。”   章氏斜眼深深地看着她,直要把沈琬的脸上盯出一个洞,不像是一位祖母看着孙女,倒像是看一个窃贼。   沈琬身子笔直,在章氏毫不留情的目光下,一动也没有动。   接着章氏重重地哼了一声,沉声道:“祖母知道,你们都不把我放在眼里!” 第12章第12章   “你母亲私下就自己先与彭城王妃商定了,只是去之前和我略提了提,”章氏怒道,“她借着身子不好一直不当家,我这才让卢姨娘替我掌了一半的中馈,换了你的亲事倒能积极筹谋了,这让外人如何看我?岂不是说我平日是故意刻薄儿媳,儿媳这才避开,更因我而家中妻妾不分?”   案上烛火晃了晃,沈琬抬了抬头,朝那尊低眉慈悲的佛像看去,慢慢明白了章氏的意思。   原来说到底,她还是讨厌崔若仙和崔若仪不小心挑战了她的权威。   不是穆国公府这门亲事章氏不满意,而是她不满意这门亲事不是她说的。   沈琬张了张嘴,最终什么话都没有说。   整个义恩侯府内院掌于章氏手中,崔若仪做得如此得体尚且惹章氏不快,若是她此刻说出来的话激怒了章氏,受苦的只会是她和崔若仙。   章氏见沈琬不语,总算稍稍出了一口气,又道:“你能嫁的好,祖母比谁都开心,这也是我们侯府的造化。只是你姨母也在其中,你来日岂不是只知彭城王府,而不知生你养你的义恩侯府?”   沈琬心下冷笑,没有她的姨母崔若仪从中牵引,穆国公府怕是根本不会多看侯府一眼。   沈琬轻轻吸了一口气,没让章氏觉察,然后开口道:“已经很晚了,祖母先歇了吧,当心身子,有什么明天再说,孙女自然洗耳恭听。”   说着就起身去将章氏扶起。   章氏没有拒绝,最后沈琬扶她出门时,她道:“穆国公府倒是很好的,你回去告诉你母亲,我再想想。”   这时章如寄已经迎过来,她从沈琬手中抚过章氏,沈琬向章氏福了福,便从萱华堂离开。   夜里风凉,丹桂拿了披风给沈琬披上。   沈琬慢慢走着,一时竟分不清自己是在梦中,还是在现实中。   梦中也是这样黑,也是这样走着走着,然后她就遇到了可怕的事。   但是梦中有梦中的可怕,现实也有现实的可怕。   回到静影阁,还没进门,便有仆妇急急上前来对沈琬道:“姑娘不好了,夫人方才咳了点血出来!”   沈琬一惊,原本要进屋去看崔若仙的步子停住,怔怔地立在庭院中。   “阿娘咳血了?”   “姑娘方才走后不久,夫人就多咳了几声,奴婢看着帕子上有东西,一看竟是血。”仆妇说得很小声,“不过倒是不多,才一点点。”   “帕子呢?”   仆妇递过来给沈琬看了一眼。   血迹已经有些陈旧,像是三两点梅花瓣,仆妇说得不错,幸好不多。   “明日一早就把王大夫请过来。”沈琬定了定神,一边吩咐,一边进去看崔若仙。   崔若仙还在等沈琬回来,见到她竟巴巴地问:“她怎么说?”   沈琬对着母亲笑了笑,安慰道:“祖母年纪大了,阿娘不用太过担心,船到桥头自然直。”   一灯如豆,崔若仙看着摇曳的灯火,疲倦地闭上眼睛,朝着女儿挥了挥手,不再说话。   沈琬为崔若仙放下床帐,又吹熄了几盏灯,细声嘱咐了陪夜的丫鬟几句,这才复又转身出了门。   她叫过崔若仙身边一位主事的妈妈,说:“你明日去西边角门找一个叫老柴的,让他把父亲找过来,就如实说是阿娘吐了血。”   回房之后,沈琬打发走所有婢女仆妇,自己一个人坐着,看着香炉中的香饼燃尽,也没有再去拨动香灰,任由其烟消云散,一夜未睡。   总算熬到了天亮,很快王大夫就被请了过来。   沈琬细细问了,王大夫倒是说崔若仙没什么大碍,虽吐血可怖,但也没凶险到那个份上,一时心气淤积,其实吐出来倒也舒缓,只不过长久吐肯定不行,这一回也就罢了。   等药熬好让崔若仙喝了睡下,沈琬才刚眯眼歇下一会儿,外头就来报,沈夔回来了。   沈琬连忙迎出去,在庭院中就拦住正要去看崔若仙的沈夔。   “你阿娘吐血了?”沈夔见到女儿,一时更为急切,“看了大夫没有?上回我请来的王大夫行不行,要不要再换一个?”   说着就要招呼身边的管事再出去请大夫过来。   沈琬忙道:“爹爹先别急,王大夫已经来看过了,药也已经喝了,阿娘这会儿刚睡下,小心吵着她。”   闻言,沈夔沉默片刻,随即同沈琬一同进了她的屋子。   沈琬给沈夔倒了一杯茶,沈夔这才叹了一口气,重新又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崔若仙一向就是病病歪歪的,府中上下皆知,但也就这么着,好也不好坏也不坏,吐血却是从未有过的,家中又无事发生,何至于此。   沈琬便把昨日崔若仙和章氏一起去彭城王府,以及崔若仪要给她说亲的事都一并说了。   听完之后,沈夔深深地皱起了眉,但一时并没有说什么。   最后他道:“等你阿娘醒了,我去见她。”   沈夔和崔若仙夫妻两个其实已经多年未曾单独相处过,沈琬不由摇了摇头。   “爹爹是不信我说的,所以要再去问阿娘一遍?”她问。   沈夔一愣,看着女儿似乎比日前还要清瘦些,一时也起了愧疚之心。   “不是......爹爹只是想去看看你阿娘,安慰她几句。”   “爹爹以为阿娘要的是这几句安慰的话吗?”沈琬抬起头,定定地看着父亲,“爹爹又要阿娘怎么说?”   他们夫妻之间的事情,沈琬作为女儿不好评价也不想掺和进去,但沈琬一直陪在母亲的身边,崔若仙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她这几年大了之后也看出了几分,眼下崔若仙未必是不需要沈夔的,但也未必就想见到他。   沈夔的眉心蹙得更深,问:“那你要爹爹如何做?”   沈琬思忖片刻后道:“爹爹眼下去找阿娘,不如去找祖母。”   见沈夔听后若有所思,沈琬便继续说了下去。   “为着祖母为难我的亲事,阿娘这才吐了血,所以这事的症结是在祖母那里。若爹爹只是去看看阿娘,以阿娘的性子,说不定会愈发生气。”   沈夔再次怔住。   他忍不住再去打量女儿,一向慈爱的目光中这回又带了些赞许和期许。他自沈琬出生之后,其实一直就不怎么回府,便是回府也是不怎么来静影阁,每每只是看看沈琬就又走了。   不知不觉中,那个睁着一双懵懵懂懂的眼睛,依偎在自己怀里看着自己的胖乎乎的小丫头已经长大了,她出落得比她的母亲还要聪颖透彻,眼神澄澈璨璨。   沈琬继续说道:“爹爹不如趁着回府的机会去一趟萱华堂,我昨晚也去了祖母那里,听祖母的意思,她并不是对穆国公府不满意。爹爹好好去劝劝祖母,只要祖母那里说通了,再回来见阿娘,那岂不是更好?”   沈夔恍然大悟,转身就出门去了章氏那里。   看着父亲匆匆离去的背影,沈琬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说来也奇怪,亲事是她的,但是她自己其实心内并不是很热切,与自己无关一般,做这一切倒像是为了母亲而已,这才显现出热切。   也不知道那位穆国公府上的三郎怎么样,总归姨母不会害了自己。   再是无动于衷,这辈子也总要嫁人的。   午饭正要开始摆上来的时候,沈夔便从萱华堂回来了。   他的眉眼中还带了一丝没来得及散去的薄怒,显然与章氏有过一番争执。   见到沈琬,他便马上道:“你祖母那里我去说过了,她不会再阻挠你的亲事。”   这些年里,沈夔也并不愿多与章氏接触,只是因着孝道不得不维持表面上的平和,从当年章氏逼着他纳了卢氏开始,他和章氏母子之间的关系就已经日趋冷淡。   若不是今日为着沈琬的亲事去见她,沈夔也不知道章氏这些年竟然越发刻薄无理。   他与章氏略争吵了两句,章氏便气得要打他,又要来找崔若仙,这下沈夔彻底发了怒。   他对章氏道:“既然母亲这么不满意彭城王妃要说给阿茕的亲事,那儿子这就去回绝了,也一并说明了是她家中祖母不喜,母亲自己去为阿茕重新说一门,倒看看有没有耽误了阿茕!”   章氏一下子偃旗息鼓,她本来也没觉得穆国公府不好,阻挠也是对着崔氏姐妹拿个乔,早想好了不过三两日就消停,并不要耽误沈琬。   如果沈夔一气之下真的去回绝了,那对于义恩侯府就得不偿失了,沈夔是不慕名利,但章氏心里门儿清,义恩侯府才几斤几两,让她去说是攀不到穆国公府的。   更有沈琬的亲事落到了她头上,接下来说的人家不如穆国公府,不仅儿子那里交代不过去,她更是在崔若仙姐妹面前抬不起头。   章氏一合计,马上便对沈夔表示,这门亲事由着他们去了。   沈夔和沈琬说了话就又要走。   沈琬道:“阿娘这会儿也该醒了,爹爹不去看看她吗?顺便也把这事去告诉阿娘,阿娘一定开心。”   沈夔到底是摸了摸沈琬的脑袋,脸上的怒意这会儿已经没了,笑道:“你同你阿娘说也就罢了,爹爹还是不去了,免得她看见我又不高兴。”   “那爹爹用了饭再走吧!”   “不了,你还是陪你阿娘去,嫁人就是眼前的事了,趁着还在家时多陪陪她。”沈夔道,“有什么想要的都和爹爹说,爹爹买来给你,添做嫁妆也使得。”   沈琬轻轻点了点头,只好送沈夔出了静影阁。   和煦的日头直直洒入院中,沈琬低头望着树荫,心中微哂,这事就这样成了。 第13章第13章   半月之后,沈琬就和穆国公府的三公子见上了第一面。   这时双方已经互换过八字庚贴,只等占了凶吉,就要正式纳吉过文定了。   崔若仪为人爽利,与杨夫人两厢一商量,觉得真按流程走,一板一眼到成婚当日才见面,反倒不大好,不若先见一见,双方也有个底。   这日春光晴好,天空如碧,崔若仙带着沈琬到了彭城王府。   时渐春深,身上的厚重衣物早已脱去,沈琬着了一件天水碧上襦并浅绛色石榴裙,行动蹁跹见裙裾微动,步步生香。   崔若仪看见沈琬便把她拉到自己身边,对一同坐着的杨夫人道:“这孩子皮肤又细又白,穿绿色的正衬她。”   杨夫人也笑着点头看沈琬。   沈琬略微低头,发髻上的步摇轻轻晃了两下,很快便止住。   杨夫人脸上笑意更深你,道:“我就喜欢这样周全的孩子。”   又寒暄了几句,崔若仪便留下崔若仙,让婢女带了沈琬下去与穆国公府的女孩儿们一块儿玩耍。   杨家的姑娘们其实早已等候沈琬多时,见她过来,便一并都迎了过来,和她亲亲热热地说话。   正夸到沈琬制的香时,其中最小的六娘便清清脆脆地叫了一声:“三哥!”   沈琬心里早就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一时只坐在原处,连身子都未曾动一下。   “六娘,三哥给你把你要的纸鸢买回来了,今日街上人可真多。”少年的声音由远及近。   到了跟前,少年将妹妹抱起来,和她做了个鬼脸,又引着妹妹叫了他一声三哥,这才把拿在身后的纸鸢给她。   六娘从哥哥身上跳下来,又大声说:“沈家姐姐,这是我三哥,他叫杨曜之!”   周围都笑作一团,同时又不约而同地打量着沈琬的一举一动。   沈琬知道自己此刻不得不做出什么表示来,只是她心内却仿佛一片平静的湖水,没有微风拂过。   她侧了侧头,便看见了立在那里的杨曜之。   崔若仪果然很是厚待她这个外甥女,杨曜之身姿挺拔,面容清隽,正朝着她笑着,爽朗又洒脱。   他没有慕容樾那般昳丽夺目,也没有他那样一双秾丽又使人害怕的桃花眼。   沈琬如醍醐灌顶,湖水平淡无波又何妨呢?她并不排斥他,若能安安心心,无忧无虑地过一辈子,那也是很好的。   她的父母嫁娶时也是互相心有爱慕,可这样的感情到如今也早已心生怨怼,不知此生能否和解,倒不如从来都是相敬如宾的好。   那日回去之后,沈琬便再也没有做过那些可怕的梦。   她觉得大抵是自己遇到了杨曜之,要与其厮守终身,就能够结束梦中那可怕的一切了。   杨曜之也对她很上心,虽未婚的夫妻之间不能再多见,但杨曜之有时会往义恩侯府送一些东西过来,都是些市井上卖的新奇玩意儿。   他既非长子也非幼子,家里对他的期望不过分高,也不会过分溺爱,所以性子潇洒又不拘小节,但也不似真正的纨绔子弟,只是极好相处,家中的幼弟幼妹都喜欢找他出去带些东西,他便顺手也给沈琬捎上一点。   沈琬有时看到这些东西,心境倒会开阔许多。   等到夏蝉发出第一声鸣叫的时候,沈家与杨家这门亲事的文定已过,沈琬开始绣起了嫁衣。   **   长乐宫。   因皇帝慕容胤已病重多日,崔太后早已命人将其挪至自己的寝宫悉心照料。   慕容胤年方十六,三岁时便由太后崔若云抱至龙椅上登基为帝,已有十三载,只可惜他天生孱弱,十三年里头有大半时间都卧于病榻,至今未能亲政。   先前是崔太后与其身后的崔氏一手把持着朝政,但竟因此招致慕容氏与其他世家的不满,太后不得不请来慕容樾,维系朝堂的平衡。   只不过如今慕容樾权势更盛,几乎已盖过崔氏的风头,崔太后不止一次暗自后悔此举是引狼入室,但再细思,竟也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在那时胶着之际,只能寻求慕容樾的介入。   他手上有令人忌惮的兵马。   这是高祖皇帝临终前留给老定安王一脉的护身符,无人能动。   崔太后不止一次地想过,若慕容樾与他的父王老定安王是同一类人,温良端方,只知为了大齐鞠躬尽瘁,那么她与慕容胤眼下的局面会好很多。   但这一切也就是她自己想一想而已。   崔太后看着儿子青灰的面容,不住地失神。一旦慕容胤龙驭上宾,孙昭容腹中的孩子即便生了下来,更即便是龙子,也终究是大势已去,那个孩子注定会是慕容樾手中的傀儡,那时甚至连崔氏都不会再帮她。   而作为一个母亲,她也希望自己的儿子活下来。   更漏声声,长夜寂寥。   崔太后正欲起身安寝,太监却匆忙来报:“定安王殿下入宫了。”   崔太后的身子晃了晃,身边的宫女扶住了她。   满堂的烛光之下,她的脸色显得僵硬又颓然。   一声“荒唐”哽在喉间,最终只化作幽幽轻叹。   慕容樾近来越发胆大妄为,如今竟深夜直入宫闱禁庭,又视国法宫规与皇帝威严为何物?   这后宫如云三千人,岂非也任他亵玩?   崔太后的手紧紧地抓着宫女的手背,一直到又有太监来报定安王已到了长乐宫门口,才重新放开。   等崔太后行至正殿,慕容樾也正好达到。   他一身玄色便服,腰间佩剑,即便见到崔太后,也并未将手从剑柄上拿开。   崔太后不由呼吸一窒,心悸不已。   当年先帝薨逝,她联合崔氏将先帝其他儿子都屠杀殆尽,然后扶持自己的儿子登上皇位,这十几年里什么风浪没见过。   但遇上慕容樾,哪怕他才弱冠之年,崔太后也只能甘拜下风。   慕容樾要行礼,崔太后连忙让太监上前扶起,和颜悦色问道:“定安王深夜前来,想必是有急事?”   慕容樾那双桃花眼一抬,明明是艳丽荼蘼,却生生让崔太后感觉到一丝阴寒。   “娘娘,穆国公府的罪证已然确凿,本王想该是到动手的时候了。”   崔太后听到是穆国公府,突然松了一口气。   她想了想,问道:“果真是他们?”   先前戎国发兵侵扰大齐边关,又正逢慕容胤病重之时,慕容樾分身乏术。最终大齐失了几座城池,又为了暂且安抚戎国,不得不派宗室女前往和亲。   因为这一切都太过巧合,慕容樾早就怀疑朝中有人与戎国暗通。   慕容樾只查了不过一月,便查出来一点眉目,顺便又把京城这些盘根错节的世家勋贵又暗中捋了一遍。   原来穆国公府与戎国的一支商队早前就借着贩卖马匹与丝绸的交易来往密切,而在戎国侵犯大齐这段时间里,穆国公府也没有停止这种交流。   慕容樾当时把查到的也告诉给了崔太后,便接着再继续查下去。   杨氏一门显赫几百年,早在前朝就是世族,不仅崔氏想除去穆国公府,慕容樾也对这些世族颇为忌惮。   “当初杨氏等对娘娘和崔氏发难,”慕容樾道,“本王来了之后,他们便只好另辟蹊径。”   若当时慕容樾前去边关抵挡戎国兵马,便正好落入杨氏的圈套,借此机会联合其他世家直接行废立之事。   崔太后皱了皱眉,不由道:“乐溪郡主一事……”   “既是本王当初与娘娘共同商定的,便不会再说什么,郡主的事来日另有办法。”慕容樾沉声道。   京城盛传崔太后为了留慕容樾在京城稳定局势,阴差阳错之下却正好让与慕容樾两情相悦的乐溪郡主林宝瓶前去戎国和亲,慕容樾与崔太后矛盾因此渐深。   但其实事实则不然,这是两人在那时共同决议下的,当时的情况下,和亲是最稳妥的办法,而乐溪郡主的母亲就是戎国送往大齐的公主,她临终前曾希望再把女儿嫁回母国。   就算没有戎国侵犯一事,林宝瓶也要去的。   因为慕容樾提前所做的一些事使情况有所变动,上辈子戎国和大齐一直还算相安无事,但林宝瓶还是遵从母愿去了那里,只是去了后万般不愿意,最后是慕容樾亲自去把她带了回来。   “那么定安王看,穆国公府该如何处置?”崔太后问。   慕容樾随即便接道:“所有信件信物都已经被查抄出来,娘娘可否要过目?”   崔太后摇摇头:“不必,哀家相信定安王。”   “依本王所见,此事尽快为好,”慕容樾挑了挑眉,“最好是今晚,让他们来不及反应,才能彻底将穆国公极其党羽铲除。”   慕容樾自己也未曾想到,他这边还在查着穆国公府,机缘巧合之下沈琬却和穆国公府上的三郎定了亲。   怕是穆国公府也早有预料他察觉不对会秋后算账,便急着将与义恩侯府的亲事定了下来,先让儿子成了家再说,只是也没想过慕容樾的动作会这么快。   崔太后一时愣怔,看了一眼身边的宫女,宫女上前来道:“回禀娘娘,已经子时三刻了。”   “还有小半夜的工夫......”崔太后喃喃了一句,接着对慕容樾道,“趁着夜深也好,此事有劳定安王了。”   慕容樾奉了崔太后的懿旨出了长乐宫,随手将懿旨往明参手上一放,这时已有随从立即把马牵来,慕容樾翻身上马,并不在意这是在宫闱之中。   明参忙追上几步,牵住慕容樾的马,问道:“殿下,接下来怎么办?”   慕容樾斜睨了他一眼,面上似乎含着笑意:“去穆国公府。”   杨氏这些世家就犹如附骨之蛆,他上辈子就想除去,但到了最后也没有成功。   这辈子他可以慢慢来,一个一个去拔除。   而且上辈子杨家的手可没伸到沈琬那里去。   他重生后就着手离间崔氏与慕容氏及其他世族的矛盾,没想到最后反而却促成了沈琬和杨曜之的亲事。   不过好在为时未晚。 第14章第14章   檐下雨连连,明明是大白天,静影阁却安静得像是在深夜。   沈琬坐在窗口,听着雨滴滴答答落下,雨势渐大,檐下很快就连成了几串雨帘,水晶琉璃一般。   前几日一大早,义恩侯府就接到了外头传来的消息,穆国公府出了大事。   慕容樾连夜亲自带人抄了穆国公府,等到天亮时,穆国公府上下无论男女老幼都已经下了大牢。   隔日也有与穆国公府交好的人家前去打探消息,想试着救一救杨家,但竟听说穆国公府是里通外国,与戎国暗中勾结,以致大齐边关失守,连失城池,又欲篡谋皇位,数罪相加,神仙难救。   又过几日,这些与穆国公府来往密切的人家也很快自身难保,一个个都牵扯其中。   义恩侯府素来不沾政事,沈夔只靠着祖荫过活,日子潇洒,这一次自然也没什么事,只是沈琬却刚与穆国公府的三郎定了亲,这下便难堪起来。   沈夔被章氏叫回了府,关起门来在萱华堂商议了半日,沈夔出来后没说什么,却破天荒地没有离开侯府,这几日一直留在府上。   连崔若仙都主动去了萱华堂,但章氏却没有见她,伺候在身边的依旧只有卢姨娘和章如寄。   崔若仙回来后便抹了眼泪,又当即前去彭城王府见崔若仪,但这回崔若仪称病不见客,只递了信出来让崔若仙先不要慌张。   不久沈夔来了一趟,把沈琬也叫来了跟前,告诉她和崔若仙,这门亲事大约是要作罢的,只是眼下穆国公府没有一个人在外头,也不知道这亲要怎么退,或者干脆不退,就拖到杨曜之死。   崔若仙到底稍稍定了心,沈琬服侍母亲喝了药睡下,自己便坐在那里看雨。   这门亲事好像做了一场梦一般,烟一样地就散去了。沈琬低头笑了一下,这个梦还没有她晚上做的梦来得真实又可怕。   自穆国公府出事,沈琬又开始做起了那些诡谲扭曲的噩梦。   在她意料之中。   毕竟慕容樾还是抄了她未婚夫婿家的罪魁祸首。   梦中的慕容樾仿佛更加可怖了,沈琬一遍又一遍地感受着摔在地上粉身碎骨的痛楚,每回闭上眼睛之前,她都能清楚地看见那张昳丽绝殊的脸,沈琬便任由自己闭上双眼,心中的绝望更盛。   这种绝望如荒草一般蔓延,肆无忌惮地生长着。   丹桂看见她竟然在笑,便与素娥两人担心地对视了一眼,小心翼翼上前道:“夫人都睡了,姑娘也去休息一会儿,凭它是什么天大的事,有侯爷在呢!”   素娥也说:“退了亲就好了,姑娘且先宽心着。”   其余便再无话可说。   到了夜里,章氏把沈琬又叫去了小佛堂。   仍旧是只有章氏一个人,捻着佛珠等着沈琬过去。   见到沈琬,章氏示意她扶她从蒲团上起来,然后坐到临窗的榻上,并让沈琬也一同坐下。   章氏靠在一个墨绿地如意纹引枕上,枯瘦的手指慢慢地拨着一粒粒佛珠。   “琬丫头,本来祖母不该叫你过来的,”章氏开口慢慢道,“但是你母亲不担事,还是同你说了清楚。”   沈琬轻轻点了点头。   章氏先没有继续说话,她深深地看着沈琬,似乎想从她的脸上看出害怕和悲恸来,但是沈琬却不悲不喜的。   所有人都觉得沈琬应该是最难过的人,也是最彷徨的人。   也有一些人已经开始在背地里对沈琬指指点点。   她却一滴眼泪都没有掉过。   章氏道:“这亲事是不成了,虽说都过了文定,再退亲你女儿家不好看,但穆国公府已经是穷途末路,倒没得再把我们侯府赔上。我跟你父亲做主,这亲事是必定要去和他们退了的,只是苦于无人可谈。”   “祖母费心了。”沈琬垂下眸子,神色依旧淡淡的。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无动于衷,明明杨曜之对她很好,杨夫人还有杨家的那些女儿们更是和蔼友善。   就好像这一切本来就不是她会去经历的,她甚至能够做到事不关己。   沈琬有时有一种错觉,她做那些梦明明很痛苦,而和杨曜之定亲之后便没再做过梦,如今又做了,也不过是回归正途,原是她应该受的。   “你那姨母......唉,虽是好心,但实是办了坏事,怎么就给我们做了这样一门亲,听说王妃如今闭门不出?”   沈琬思忖片刻,知道章氏必定对做媒的崔若仪更为不满,便只好道:“这几日天气太热,姨母她一向有些苦夏。”   “话是这么说,”章氏叹了口气,“你满月那日,算命的说你命里带福,我还想着穆国公府倒也配得上你,谁知道变成眼下这样。”   章氏的眉头深深皱起,额间皱纹如同枯树皮一般。   “你和杨曜之定亲这件事,虽还没说出去,但也有不少人家是知晓的,哪怕亲事作罢,到底也不好听了。”   沈琬早知章氏必定要提起这茬,于是道:“我最近不出门便是。”   京城永远有绵绵不绝的趣闻轶事,穆国公府出事,义恩侯府很快退了亲,难保不会有人嚼舌头说沈家薄情寡义,也必定有人说沈琬名节有亏,甚至于是克死了未婚夫婿,但也只是一阵,很快便会有其他的消息将她的事盖下。   章氏又将佛珠在自己手上拨过一圈儿。   她说:“琬姐儿,你现在明白祖母一直不愿意你们吟诗作对的原因了吧?”   这回沈琬一怔。   “你像你母亲,生来聪颖过人,可是这名声哪有那么好得的?你只瞧瞧你母亲,她从前是才女,自视甚高,如今又怎么呢?若只是寻常女子,倒可与夫君安安稳稳过下去,不去想那些有的没的,可见女子懂的多了,反而难受。”   “你父亲最喜欢你,也且得意着,常常拿了你的诗给那些狐朋狗友去看去,反而眼下一提,就都知道了退亲的是你,不仅招人嫉恨,也看着不安分守己。等日后嫁了人,也未免令夫君不喜,万一夫君不大成器,他又怎会乐意妻子比他厉害,夫妻之间便有了矛盾。”   沈琬低头,没有应声。   “祖母也是出身大族,当初族中的那些姐妹,名声不比你母亲她们小,”章氏慢慢回忆着,眼神中透着不大明显的得意,“祖母自幼便比不过她们,便索性算了。结果反而是祖母如今儿孙满堂,她们去了哪里?世道一乱,她们的名声便是架在她们脖子上的刀,都想寻得她们一睹芳容,几经辗转,自然是被糟蹋没了。”   沈琬避开章氏的目光,掩于袖中的手指紧了紧。   原来女子遭了苦难,皆是因她们自己做的不够好。   若她来日真的置身于梦中那样的苦境,摔得筋骨寸断,满身血污,是不是也会有人说是她自己的错呢?   那么祖母章氏呢?   或许会对她的下场痛心疾首地表示活该。   不出几日后,穆国公府的判决落下,主审的就是慕容樾,最后判了穆国公府的男丁斩首,女子没入贱籍。   尘埃落定,沈夔便开始着手退亲之事,不赶着杨曜之斩首之前把亲退了,沈琬就成了望门寡,而章氏刻板,定要双方都退了亲方才算数。   在好友慕容檀的帮助下,又是各方疏通,沈夔终于见到了杨曜之。   杨曜之退得很爽快,并且直言抱歉,不该耽误了沈琬。   沈夔是性情中人,看见昔日翩翩公子,如今沦为阶下囚,已是叹息不已,回来后便交给了沈琬一封信,是杨曜之写的。   沈琬和杨曜之只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本不想看,但最后还是拆开了,杨曜之马上就要死了,且看看他临终前想说些什么。   她能感觉到梦中的她在死前也一直有一件事放不下,但却记不起到底是何事。   所以她想看看杨曜之是不是也有什么放不下的事。   原来杨曜之有一个叫香儿的婢女,婢女自幼就伺候在他身边,两人只等杨曜之娶妻之后,就正式过明路。但几个月前,婢女有了身孕,杨夫人不愿杨曜之的长子是庶出,就决意要打掉孩子,于是杨曜之把她藏到了外面。   所以这次穆国公府的灭顶之灾,婢女和她腹中的孩子逃过了。   杨曜之在信里求沈琬能不能带给他们母子一些钱,以安顿余生。他不信其他任何人,却相信沈琬即便不愿出手帮助,也不会透露那个婢女的行踪。   沈琬看了信之后就立刻把信烧了。   她和杨曜之的情义还没到那个份上,她甚至还有一丝庆幸,她差点一进门就要面对杨曜之的爱婢和庶子,或许之后还要面对穆国公府的灭亡。   但她确实如杨曜之所说的那样,既不打算帮忙,但也不会把这事说出去,就任婢女和孩子自生自灭。   睡到半夜的时候,沈琬又一次从梦中醒来。   这次她没有惊动任何人,只是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明明是大热天,一双手手心却沁出冷汗,紧紧地捂在小腹的位置。   杨曜之临死尚且知道要竭尽所能庇护妻儿,可是却没有人来救救她和她的孩子。   沈琬睁着眼睛,一滴滴泪从眼角接连不断地滑下,浸湿了枕上缎面。   这些梦真实得可怕,连她醒来之后的痛苦都如此真实,而她又好像慢慢明白过来,自己梦里放不下的事情到底是什么。   第二日,沈琬借口要出去散散心,在得到沈夔的同意之后,她没有惊动其他任何人,悄悄带着丹桂还有另一个叫蟾宫的丫鬟出了门。   直奔杨曜之信中所写的地址之后,沈琬戴上幂篱,下了马车,只见马车停在一个小小的巷子门口,巷子又窄,马车进不去,望进去里面三三两两住着几户人家。   驾车的车夫道:“姑娘,这里就是。”   沈琬带着丹桂和蟾宫就往里面去。   丹桂紧紧搀着她,小声道:“姑娘来这里做什么,咱们要不还是回去吧,万一这里不安全,可怎么办呢?”   来的路上,沈琬就告诉了丹桂和蟾宫,两个丫鬟明显是有些被她吓到了,一路上都在劝她。   蟾宫也道:“姑娘还是回去车上?不过就是送些银钱,奴婢们送过去也使得,姑娘没必要非要自个儿出面。”   说话间,沈琬默默在心里数着这几家门户,在一扇紧闭的大门口停住。   这家的门面比周围几家要干净许多,门上还贴着对联,只是略有些破损。   丹桂上前先护住沈琬,蟾宫便去敲门。   敲了好久,里面也没什么动静,仿佛没住人一般。   蟾宫又回头对沈琬说道:“姑娘,回去吧,这里没人。”   丹桂先拦在前面,沈琬过不去,只好无奈地看了她一眼,丹桂没了办法,只好让开。   沈琬又在门前停顿片刻,然后轻轻敲了两下,声音也细细的:“香儿,是我,开门。”   少顷,隔着门板便能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接着门打开了一条小缝,露出来半张白生生的小圆脸。   小圆脸犹疑片刻,问:“你就是......沈家小姐?” 第15章第15章   香儿的防备心很重,即便知道了眼前是沈琬,她还是不肯放沈琬进去。   沈琬便淡淡道:“他让我过来看看,你不愿,那我走便是。”   听到这话,香儿的眼眶里很快盈满一兜泪,扑闪着将掉未掉,又把门打开了一点,只是仍旧不肯让丹桂和蟾宫她们进来。   让她们等在门口反倒也惹人注目,沈琬便干脆叫丹桂和蟾宫去巷子口等着。   这个巷子是个死胡同,只能一头进出,所以倒还安全,丹桂一步三回头地走了,沈琬一闪身就进了院子里面。   香儿把沈琬引进屋,小心翼翼地看了她一眼,然后身子瑟缩了一下,下意识想也掩饰住身形,却又低泣起来。   沈琬看见香儿时,心里就已经有了数,香儿的肚子大概已经有七八个月大了,远远是在她和杨曜之相识之前,穆国公府倒能将她瞒得死死的。   香儿哭道:“沈姑娘,你能不能告诉我,三......他怎么样了?”   她哭得梨花带雨,沈琬心里也没一丝触动,只道:“他是什么下场,你若还想活,就再也不要问了。”   说完,就把准备好的钱拿给香儿。   这是她平日攒下来的私房,沈夔虽不在家,却从没在钱之一字上亏待过她,哪怕沈琬不开口,他也会让人定期送银子过来,所以沈琬手头很是宽裕。   这一包是一共两百两的银票,还有一些已经换好了的散碎银两。   香儿接过钱,哭得更加厉害。   沈琬问:“你一早就知道我会来?”   香儿忙点点头,说:“公子每回来都会说,沈姑娘是这世上顶好顶善良的人,我想沈姑娘还没有过门,又有义恩侯府在,肯定不会被牵连,这么多天都没人来这里找我,剩下能来的也就只有沈姑娘了。”   沈琬笑了笑,这香儿倒也机灵,得了她的好处还知道奉承她几句,不过杨曜之到底是怎么看她的,沈琬也没什么兴趣知道了。   她不再时候什么,起身连香儿也没看一眼,往外面走去。   “沈姑娘,你等一等!”香儿却忽然上前来拉住她。   沈琬的眉头轻轻一蹙,将手从她手里抽开。   香儿又哭着说:“我们孤儿寡母,我除了伺候公子也不会干其他的,以后也不知道要怎么维持生计,姑娘能不能常常来看看我们?”   “不能,”沈琬立刻拒绝,“那钱就是他托我给你的,足够你们过活。”   “姑娘就行行好,帮帮我吧!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香儿道,“我这段日子天天晚上睡不着觉,这将来......可要怎么活啊!”   沈琬心下暗笑,我晚上还睡不安稳呢!   “姑娘若是嫌麻烦,就干脆把我们接走吧,去义恩侯府也使得,给我们一口饭吃就好,让我们有个落脚的地方,我会伺候人,就去伺候姑娘,我的孩子也可以,就让他给姑娘端洗脚水!”   沈琬一对柳眉蹙得更深,幂篱被微风吹起,露出轻纱下如画的玉颜,辨不出悲喜。   她再次轻轻拂开香儿,说道:“我不缺人伺候,过好你自己的日子罢。”   沈琬也清楚穆国公府这一出事,香儿往后一个人带着孩子,想必是要艰难的,至少和原本设想的日子是天差地别,更无人庇护。   但是她也不是什么活菩萨,没必要为别人的日子负责,生死有命,各人的路都是各人自己选的,更何况杨曜之还欺瞒了她。   她给了钱,便似乎是了了自己心里记挂着的一件事,其余的就再不与她相干。   香儿的哭声愈发凄厉,仿佛是真的想让沈琬心软一般,也不怕别人听见。   她又一路追沈琬到院子里,死死拉住沈琬鹅黄色的缠枝花卉披帛。   因为香儿是孕妇,所以沈琬怕出点什么事,也不敢用力去推她,只好站着。   “沈姑娘是公子未过门的妻子,我肚子里的孩子本来也要叫沈姑娘一声‘母亲’的,你才是他的嫡母!原本要叫你‘母亲’的孩子,你就真的忍心吗?”   沈琬突然一低头,浅浅的笑声从幂篱后传出来,香儿的手抖了抖,不由自主地将她放开。   “杨曜之和我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今日的钱也是我出于私心垫下的,”沈琬说道,“你再大点声可就引来人了。”   闻言,香儿的眼珠子一转:“你……你不怕我豁出去,反正你来看我,就说明你和公子还有来往,我和孩子逃不了,你也逃不了了!”   沈琬整了整手臂上挽着的披帛,一点都不害怕:“那你就去说吧,我是义恩侯嫡女,我的母亲出自崔氏,而彭城王妃是我亲姨母,便是我已经嫁给了杨曜之,也有办法逃出生天。”   “至于你,”沈琬道,“任何时候,我碾死你就和碾死一个蚂蚁那么简单,你真的敢威胁我来带你回侯府?你不怕我带你回去之后杀了你?”   香儿愣住,这回抱着肚子一直往后退。   沈琬已经径直出了门,香儿看着她迤逦离去的背影,一时晃了神。   等回过神,她才发现沈琬扬长而去,连门都没有给她关上。   香儿扶着腰,赶紧过去想关上门。   门口一阵清风扬起,有沙子迷了香儿的眼睛,她用手挡了挡,却忽然感觉脖子上一凉。   她低下头,看见鲜血从脖子里涌出来。   香儿想尖叫,可惜喉咙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大睁着双眼轰然倒地。   明参收起手里的剑,对身后的慕容樾道:“殿下,人已经死了。”   慕容樾瞥了地上的香儿一眼,忽然妖冶的眸中闪过寒光。   “把她的眼珠子划了。”他道。   前世沈琬死前也是睁着一双眼,他合都合不上。   他不允许这样卑鄙的人也和沈琬一样。   他也不允许任何人再威胁她,甚至伤害她。   明参三两下就把香儿的眼睛划了,又留了人下来善后处理,自己陪着慕容樾离开。   巷子口,沈琬坐的马车早就不见了踪影。   慕容樾一直都没让她发现自己。   明参叹了叹:“这沈姑娘也忒好心,只是遇上个不知好歹的,杨曜之这个婢女未免太会盘算,竟然威胁沈姑娘救她。”   慕容樾沉默不语。   沈琬的那点恻隐之心,他不是不明白,她定然是想到了那时的自己,才决定出手相助。   遇上这个婢女恬不知耻,但若是当时沈琬也肯不顾颜面来向他求救,却也未必会走到那一步。   只是已经过去的也不必再提,面对香儿这种人,慕容樾不是沈琬,他可以没有任何负担地将她杀掉,只要沈琬一切都好。   明参又问:“这会儿是去广瑞王那儿吗?”   慕容樾脸上浮现出笑意,快步走了,明参见状赶紧跟了上去。   **   天气闷热,快傍晚的时候稍稍凉快些,沈琬就会去静影阁旁边的一个小水池旁喂鱼。   这里偏僻安静,一般不会有人来。   最近连章氏都找她少了,换在以前沈琬倒会忐忑不安,如今觉得清净也好。   章氏喜欢沈瑜或者章如寄或者其他什么人,就让她喜欢去吧!   沈琬撒一把鱼食下去,满池的锦鲤便涌上来探头探脑,她每回看着这些憨态可掬的锦鲤,也很开怀,往往撒更多的鱼食。   今日沈琬正像往常一样喂着鱼,却听见假山后面有人说话。   “你说大姑娘怎么就摊上了这事呢?唉!”   “快别说了,老太太为着这事也不高兴,这些日子一直沉着脸。”   “不是已经退亲了吗?”   “你懂什么,对于义恩侯府来说那是没事了,对于大姑娘来说,这事还远远没完呢!”   几个人叽叽喳喳的,说到这里又放低了声音。   “她以后再说亲事,恐怕也难了……”   “退亲本来就不好听,更何况杨家是被抄了家,前几日男人们都死了,我哥哥偷偷去看了,啧……真惨……”   “听说外面还有人说大姑娘未过门就克夫,克了夫之后还退亲!”   “那不然是要大姑娘在家守寡吗?杨家的女眷可都是入了贱籍了!”   “老太太看起来对大姑娘也就一般,瞧着是最喜欢章姑娘的,可到底不一样,那才是嫡亲的孙女,大姑娘也算是样样拿的出手,又从小被算命的说命里带福,老太太其实是对她寄予厚望的,这么一来……”   “再往高处嫁怕是不行了,低处嫁又不甘心……”   闲言碎语的也分不出立场,沈琬正听着,忽听见一个声音道:“你们在胡说什么?”   章如寄自侧面小路过来,既听见了她们说话,也看见了沈琬。   但她并没有先叫沈琬,只是过去她们那边,厉声斥责了几句。   章如寄自小寄居义恩侯府,虽平时跟着章氏也料理一些琐事,但也一向和颜悦色,对下人们极好,今日实在是让那些人吃了一惊。   “自己去管事妈妈那里领罚,今日是我听见了,若是换了别个听见,可没那么便宜了。”   等那些人匆匆走远,沈琬才从假山旁出来。   章如寄上来,恳切地握住沈琬的手:“你别听她们的,都是些嚼舌根的话,当不得真。”   沈琬本来还想继续听下去,不料被章如寄打断,虽是好意,却顿觉无趣。   她把手上鱼食撒尽,点了点头。   章如寄便拉着沈琬往静影阁走,一边走一边道:“老太太也担心你,所以我特意过来陪陪你。”   沈琬思忖片刻,笑了笑:“我没事,如寄姐姐自己忙去吧。”   “我倒也没什么可忙的,只是不能时时都陪着你,”章如寄顿了一下,继续道,“发生这样的事,琬妹妹不如还是留在静影阁吧,还是不出来好,也免得听见这些闲言碎语。”   章如寄事事与人为善,只是又一点不好,就是在章氏身边久了,做起事来都古板。   沈琬料到她多半会这么劝,还是不由皱了皱眉。   “就像老太太说的,我们女孩子最主要的还是要贞静和顺,妹妹遇到这种事情,我想妹妹才是最难过的,总想着要劝劝你,却也不知该如何开口。外面这些人说什么不听也罢,咱们只管做好自己的,留在家里安安分分的,连院子也不出去,日子一久,别人看在眼里,自然只有称赞的。”   她说得情真意切,沈琬本该感动,但听在耳中,却怎么听怎么不是滋味。   章如寄一路轻言细语地说到了静影阁门口,像是生怕伤到了沈琬。   “我会时常过来陪妹妹的,妹妹无事还是暂且不要出门的好,老太太看了也清净,否则老太太一生气,怕更不好。”章如寄说。   沈琬听了一路,原想着到了静影阁就算了,眼下到底是忍了忍没忍住。   她皱了皱眉,看着章如寄说道:“我又没做错什么,怎么连静影阁也不能出了?” 第16章第16章   章如寄怔住,脸上的笑意有些僵硬。   “我不是这个意思,妹妹误会了,”她连忙摆摆手,“我也只是寄人篱下,这里哪有我说话的份呢?我只是想着......罢了,琬妹妹既然不愿意,我如何有能耐不让妹妹出静影阁的门呢?”   章如寄虽端庄大度,但一直以来都有些敏感多思,沈琬是知道的,她又换了那样顾影自怜的模样,沈琬也无可奈何,正要请她进去喝茶,却见章氏的丫鬟从静影阁出来。   沈琬这才知道原来章氏来了,便拉着章如寄一同进去。   章如寄脸上仍旧有些郁郁,但见到章氏,立刻还是换了一副笑脸出来,站到章氏身边去了。   沈夔和崔若仙,包括卢氏也在。   沈琬对着章氏福了一礼,明白事情尘埃落定,外头的解决好了,终于要来处置她了。   因为穆国公府的事,章氏连日来一直心情不好,此时见到沈琬,也是皱了皱眉。   她叹了口气道:“事情发生也这么久了,该说的我也已经同琬丫头说过了,好在亲事是退了的,也不妨碍琬丫头什么了。”   章氏喝了一口茶,又继续道:“但外面有不少人家是知道底细的,毕竟都过了文定,近来也有不少风言风语的,都不好听,今日把你们叫来,是想听听大家的意思。”   没等章氏说完,崔若仙便侧过头去,一言不发。   卢氏也看了看众人的眼色,缩在自己的位置上没有说话。   沈夔先道:“等过些时日,我自然再给阿茕找一个好人家。”   “好人家是一定要再找的,”章氏不等其他人再说什么,便又开了口,“只是合适的人家如今都避了开来,这可如何是好?”   崔若仙这时忽然道:“我的女儿,便是我养她一辈子也甘愿。”   闻言,章氏双眼一眯。   沈夔正欲用眼神示意崔若仙稍安勿躁,可崔若仙却一扭头,捂着嘴咳了几声,仍是偏过头去。   沈琬怕母亲气到身子,连忙走到她身边去。   章氏果然道:“你养?咱们家的女儿嫁不出去,你不嫌丢人,她底下的妹妹们还等着说亲呢!”   崔若仙本就和章氏长年不合,早已迫不及待冷笑道:“我只管我的女儿,你们沈家其他人,与我何干?是我的嫁妆养不起她?还是崔氏会看着我们坐吃山空?”   “若仙,别说了!”沈夔阻拦道。   “你让她说!我今日把你们都叫来,是想商量出来琬丫头该怎么办,她倒好,反而冲我来?”章氏目光中已有薄怒,“若换了其他人家,早把她送去清修了!”   沈琬见章氏神情已经不对,此时早已不担心自己,而是唯恐母亲吃亏,便想自己上前和稀泥便是。   不想卢氏却劝了章氏起来:“老太太莫气,夫人这也是担心女儿,其实我们侯府的女儿,怎么可能嫁不出去?等过些时日,找个门第相当或是不如咱们些的也好,实在不行就去嫁了做续弦或是……”   卢氏说话的时候一眼没看崔若仙,只对着章氏,说到兴起,最糟践人的两个字还没说出来,却没发现崔若仙已经起身过来,一巴掌呼到了她脸上。   卢氏被崔若仙打得一踉跄,她倒也机灵,被打后直往章氏那里栽去,被章如寄眼疾手快扶住。   章氏也托了卢氏一把,随即便重重一拍桌案,手上一直握着的佛珠串也跟着发出脆响。   “崔氏!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在我面前动手!”章氏怒道,“婆母在面前,我都还没说什么,你倒好随便打起人来!可有把我放在眼里半分?”   崔若仙并不懂什么叫虚与委蛇,马上就回道:“她只是一个妾室,这般说我的女儿,我就有资格教训她!”   说完便只见身边的沈夔一把将她拉住,崔若仙却冷笑一声,狠狠将他的手拂开。   章氏道:“好,好,真要论起来,琬姐儿这门亲还是你姐姐彭城王妃给耽误的,我当初就不想立即答应,还在考虑着,你们却巴巴地赶着上去,偏要我松口,如今我想想,莫不是彭城王妃也和杨家合起伙来骗咱们家好好的女儿嫁过去,谁知杨家果真那么早就气数尽了,琬姐儿才免去一难!”   “这话老太太尽可以与我姐姐亲自去说去,便是闹到陛下和太后面前,我姐姐都是不怕的,”崔若仙看着章氏,一字一句道,“那老太太想给阿茕说怎样一门亲事?”   “罢了,都罢了,别再吵了!”沈夔再度拦道,他看了沈琬一眼,继续说道,“阿茕这些日子因为这事也受了不少罪,我们自家就不要再生事,让她难受了。”   他不开口还好,一开口章氏反而更生气,指着他半天说不出话,卢氏和章如寄便一左一右忙着给章氏顺气。   “你看看你自己的夫君,你方才打他的妾,他都能容忍,却事事为你和琬姐儿说话着想,满京城去找去,你这是怎样的好福气?可是你呢?你从来就不懂得珍惜,从前我只不过是想给他纳个妾,续了香火,你却偏要与他闹起别扭,这别扭一闹都闹到琬姐儿这般大了,还逼得他有家归不得,一年有几日是回来侯府的?”   今日沈琬从被叫过来之后,就一句话都没说过,章氏和父亲母亲都在,想来也是没有她插嘴的余地,但此时章氏已然绕过了她,直指崔若仙起来,沈琬却是如何都忍不住了。   “求祖母见谅,”沈琬也苦于没有其他办法,只好跪在章氏面前道,“阿娘也是一时情急,她与祖母一样,都是为了我而已。”   这下章氏终于又将目光转回到沈琬身上,可方才崔若仙已经彻底激怒了她,她看沈琬也跟着更没有了好脸色。   “琬丫头今年也有十六了,再耽误不得,照我的意思,明日便收拾收拾东西去乡下别院,清清静静地住些日子,总不至于叫别人说咱们,杨家出了那样的事,退了亲倒还罢了,她还好端端地在京城,没事人一般,不如就先让她避开京城,我再私下给她找合适的人家。”   卢氏挑了挑眉,脸上露出喜色,但很快被她低下头压住。沈琬和沈瑜的年纪差不多大,出了这事担了克夫的名声,要再说亲本就是难事,听章氏的意思也未必再会对她付出多少心思,那有什么好事,可不就轮到沈瑜了。   “我原想着我一把年纪了,便陪着琬丫头去乡下住着,也好教养她,如今看来,倒是不必了。”   情急之下,崔若仙气得再度咳了起来,久久未能平复。   沈夔示意沈琬过去照顾好崔若仙,想了想,自己便在章氏面前跪下。   章氏看着面前的儿子,脸色变了变。   “儿子方才说了,会替阿茕再去说一门好亲事,母亲为何还要让她去乡下?”   章氏冷笑:“我也没让琬姐儿出家去清修,你们急什么?”   “阿茕不必走,连静影阁的大门也不必不出,”沈夔也有了怒意,“我看有谁敢说她不好!”   沈琬当即再度跪下,朝着章氏磕了一个头,直起身子道:“祖母,孙女不愿去乡下。”   章氏的目光在沈夔和沈琬父女两身上不断扫来扫去,最后却落到那边的崔若仙身上。   场面一时僵持。   夕阳渐渐地斜了下去,将花窗玲珑的影子映在地上,拉了老长,甚至堪堪停留在了沈琬跪折起来的脚尖上。   暮色四合,天愈发闷热得像是要把人蒸熟,外头蝉声阵阵,仿佛永久都不会停歇。   婢女们进来将灯点上,点完之后又很快退出去,轻轻地阖上房门。   但是旋即,还没有关紧的房门再度被推开,一位管事匆匆走了进来。   章氏明显对管事此举非常不满意,正要训他这是内院,却见管事捏了一把汗,不等章氏说话便开了口。   “老太太,侯爷,夫人!定安王府来人了!”   在座众人一时都愣住。   章氏是最先反应过来的,慕容樾令人惧怕,她连忙指着沈夔让他起来:“快快快,你快些出去迎接!”   沈夔走后,因不知到底是何事,众人再也没了方才的心思,暂且先放了沈琬的事到一边不提,枯等在静影阁。   大约过了几柱香的时间,蜡烛已经燃掉了浅浅一小截,婢女刚过来剪完烛花,沈夔就匆匆往里而来,章氏面前的烛影晃了晃。   章氏一惊,顿时打起精神起身。   “怎么?是什么事?”她问,“可是因为琬姐儿和杨家定过亲,便要来找咱们家麻烦了?”   沈夔脸上也看不出是惊是喜,还未等开口,身后的管事已笑着大声道:“老太太大喜,夫人大喜,大姑娘大喜!定安王府是来向大姑娘提亲的!”   “什么?”   “母亲,是定安王,他要娶我们家阿茕。”   于是连着章氏的脸色也辨不出悲喜,只是转过头定定地看着沈琬。   沈琬原本站在崔若仙身边,闻言片刻后才反应过来,霎时面色煞白。   崔若仙见女儿身子晃了晃,便扶住她,又忙不迭问沈夔:“到底是怎么回事?”   章氏也问:“是要琬姐儿去做妾?”   沈夔听了母亲的话后皱了皱眉,先往外唤了丹桂和素娥她们进来,道:“先扶你们姑娘下去。”   等丹桂和素娥到了沈琬面前,她才忽地缓过神,方才她只见众人的嘴巴一开一合,实际却什么都没有听见。   丹桂一碰到沈琬的手,便小声惊道:“姑娘的手怎么这么凉?”   一旁卢姨娘已换成了一副笑脸:“怕是姑娘高兴坏了!”   卢姨娘的声音扬得有些高,沈琬平素是习惯了的,但今日,卢姨娘每说一个字,沈琬的耳边便嗡嗡地轰鸣一声,直到她说完短短一句话,沈琬已经头疼欲裂。   她一下子甩开丹桂和素娥的手,动作之大连崔若仙也吓了一跳。   崔若仙正要上前询问女儿,却见沈琬的额头上已经冒出细细密密的冷汗,仿佛极冷似的,浑身也开始轻轻战栗起来,极为痛苦地捂住了耳朵。   沈琬闭上眼睛,脑海中不断地涌入了无数她有些陌生的片段。   “快把姑娘扶回房去!”   一时卢氏等都上前来照顾,将沈琬团团围住,沈琬越发觉得透不过气。   她不是已经死了吗?为什么还会看见他们?   崔若仙惊慌地抓着沈琬的手,沈琬忽然抬起眼皮,眼神阴阴的,仿佛被鬼附了身,她叫了崔若仙一声:“娘,他们是不是要杀你?”   周围众人都惊出了一身冷汗,竟是不敢再碰她,只是站在原地。   章氏急于与沈夔商议定安王府之事,这时便过来斥责道:“你们都愣着做什么,琬丫头怎么了?”   丫鬟仆妇们都让开了一条路,卢氏扶住刚刚过来的章氏,正要说话,却见沈琬忽然拿起桌案上放着的烛台,像是不怕烫似的一把将燃得正盛的蜡烛拔下来。   蜡油一半洒到地上,一半泼到了沈琬的手背上,像是血滴在了一块上好的羊脂白玉上。   卢氏等吓得惊呼出声。   沈琬已将烛台的尖针对准了正向她走来的章氏。   章氏脸色大变,忙后退一步,对着崔若仙和沈夔道:“你们看看,她这是怎么了?”   崔若仙一直站在沈琬身边,连忙死死掰住她的手臂,一句话也问不出来。   沈夔已经疾步上前,正想劈手夺过沈琬手中利器,不想手指还未触碰到,沈琬便已晕了过去。   静影阁顿时乱做一团。 第17章第17章   静影阁。   丫鬟和仆妇们匆匆进出,章氏已听沈夔说了定安王府方才说的事,知道慕容樾要娶沈琬做王妃,顿时眉开眼笑,将方才的阴霾一扫而空。   沈夔却是担心女儿,又问了大夫,得知沈琬只是气急攻心并无大碍之后,便急着去看沈琬了。   章氏想了想,孙女有了出息,毕竟又是自家骨血,便也跟着去了。   一进屋子,章氏听见崔若仙的低泣声,立时就皱了眉道:“哭什么?大夫都说了琬姐儿没事,她是有福之人,也不怕把她给冲撞了!”   她原本还要再说得重些,但一想今日儿子也在,便住了嘴。   崔若仙却根本没有理会章氏,只是坐在床边看着沈琬。   沈琬已经醒来有一阵了,但是一直侧身对着里面躺着,任凭崔若仙怎么叫都没有反应。   章氏过来看了看,问崔若仙:“我看见琬姐儿方才手上被蜡油伤了,如何?可会留疤?”   崔若仙擦了擦眼泪,勉强回道:“只是有些红了,并没有烫伤。”   章氏点点头:“千万不能有什么损伤,她是女子,身上有缺恐会被夫君不喜,更何况是定安王。”   听到章氏说到慕容樾,沈琬瘦弱的背脊缩了缩。   这时章如寄亲自端了一碗碧粳粥来,章氏见了便又说:“琬姐儿既然醒了,就起来喝点粥,别学着你母亲,年轻不知保养,你将来……”   “我不嫁。”沈琬没等她说完,竟是直接打断。   她的声音嘶哑,而后又转过身,一双眼睛红得和兔子一般。   在场众人皆是一愣,这回连崔若仙都不解道:“阿茕你听话,定安王有什么不好?这不比……好千百倍?”   沈琬不语,撑起身子靠在引枕上,她身上已经辨别不出是什么感觉,好像还在疼着,就像是从摘星台上跳下来的时候一样。   章氏接过章如寄手上的粥,欲亲自过来喂她,沈琬看见章氏便已是狠狠咬住了牙,没忍住终是一扬手。   “哐当”,温热适度的粥被她打翻在地。   章氏先还没反应过来,而后大怒。   “你……你当着你父亲母亲的面,这是什么教养?我是你的祖母,你可知你这是大不孝?”   沈琬的胸脯剧烈地起伏着,一腔怨气发泄不出。   她什么都记起来了。   她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回事,明明已经死透了,怎么却又回到了过去?   或者说,这根本是她死前的一个梦?   还是她重新活了一次?   沈琬闭了闭眼,再睁眼时,眼中一片澄澈。   无论怎么样,既然重新来过了,她就不会放过这些人。   孙昭容害她,慕容胤笑她,章氏逼她,还有慕容樾,他也不是完全无辜的。   沈琬紧紧抓住身下锦被,当时她发现有孕,其实私下给慕容樾去过三封信,内容一封比一封急切,但不知为何,慕容樾从来没有回应过。   其实她那时从没有怪过他,还在心里为他开脱,或许信根本没到慕容樾手上也不一定。   但直到到了最后,连义恩侯府都得知了消息,章氏尚且能往宫中递信让她自尽,慕容樾怎么可能不知道?   慕容樾那时艰难,沈琬也懂,但是即便是救不了她,哪怕来见一面呢?   想到这里,沈琬冷笑一声。   上辈子她入宫前和慕容樾没有一点交集,也根本没有慕容樾来向她提亲这一出。   而眼下的慕容樾嚣张跋扈,独断专行又行事狠辣,和她以前认识的慕容樾完全不同。   她不用想都可以肯定,慕容樾也和她一样,是重生而来的。   她是可以就这样嫁给他,但是沈琬心里明镜一般,发生过就是发生过,至少在她和慕容樾两个人之间不可能当做没发生过一样。   就像她失去的一切,对于她来说就是真实的。   “我不会嫁给慕容樾。”沈琬看着章氏,一字一句再次重复道。   眼前的章氏,若说先前她还念着祖孙之情,但在经历过死亡之后,她不会再有一丝一毫的情分。   章氏是她的亲祖母,可是却为了所谓的名声和脸面,用崔若仙的性命相威胁,逼着她去死。   她真的不想死。   老天再给她这样一次机会,就是让她来报仇的。   章氏欲要训斥,却被沈夔拦住:“母亲,阿茕才刚醒来,儿子会劝她的。”   章氏沉着脸,想到沈琬已是飞上枝头做了凤凰,慕容樾权势滔天,日后沈琬也定然是妻凭夫贵,她倒不好再随意苛责训斥沈琬。   “你们两个看好她。”章氏看看沈夔,又看看崔若仙,最后却对沈琬道,“琬丫头,你好好歇一晚,脑子就清醒了。”   又对伺候的一干仆妇婢女道:“这里的事,谁要是敢往外面传一句,就别怪我不留情面。”   说罢,便由章如寄和卢氏陪同着出去了。   章氏走后,崔若仙又忍不住哭了起来。   “阿茕,你到底怎么了?其实你这段日子以来一直就不大对,阿娘看在眼里,也问了你,你又不肯说,阿娘也只好作罢。”崔若仙心疼地把白着一张脸的沈琬搂进怀里,“你和阿娘说行不行?有什么过不去呢?”   沈琬往崔若仙的衣襟上蹭了蹭,像是一个幼童一般,汲取着母亲的温暖。   入宫之后,她想得最多的就是崔若仙,后来有了身孕,在过了最初的那段时日之后,夜深无人之时,也曾幻想过她的孩子腻在她的怀里,就如同她曾经和母亲相处那般。   崔若仙又道:“别说是你祖母,便是我也想不通,你为何不肯嫁定安王?还对你祖母做出那样的行为?”   沈琬仍旧没有说话,她很想和崔若仙说那些事,但若是说出来,她会不会被当异类不知道,却一定会吓到崔若仙。   泪水一滴滴滚落下来,滴进花团锦簇的被褥中。   沈琬片刻之后才道:“阿娘,我浑身摔得好疼,你帮我揉揉。”   崔若仙正心急,一时没听出她话里异样,只问:“怎么会疼?明儿再请大夫过来瞧瞧,看看是什么病。”   说着,她便把沈琬放到床上去躺好,俯身过来,一下又一下轻轻地给沈琬揉着身子。   崔若仙长年病着,手没什么力道,但沈琬却觉得很舒服。   前世粉身碎骨的疼,她终于不再有那种还继续疼着的错觉。   沈夔一直没说话,见沈琬已经渐渐平静下来,便叹了口气道:“有什么事,都明日再说罢。”   **   盛夏的阳光射入小佛堂一隅,炽烈灼目,蝉声愈发声嘶力竭,使人心浮气躁。   章氏没好气地捻着佛珠,眼下也没有跪在蒲团上,而是坐在那里,叫卢氏给她垂着背。   章如寄把茶水端给她,她沾了唇,只说一个字“烫”,就摆手不要了。   章氏问卢氏:“琬丫头怎么样了?”   卢氏小心翼翼觑了章氏一眼,摇摇头:“不大好。”   “怎么不大好?”章氏重重地一拍桌案,茶水洒出去几滴,厉声道,“我看先前穆国公府被抄,她就和个没事人一样,一点都不与她相干,怎么定安王府一来提亲,她就要死要活了?”   卢氏讪笑了笑,看出章氏是真的动了怒,不敢答话。   从那晚沈琬晕倒开始,她就在自己房里没出来过,说是病也不像病,照理她顶撞了章氏,该立刻来赔罪才是,竟然也没动静,仍旧咬死了不嫁。   章氏道:“我早就说什么来着?她母亲的身子那么差,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儿家,就不该和她母亲同住,清清静静地住我这里,也不必怕过了她母亲的病气,这......这可怎么好?”   见章氏又把怒火发到崔若仙身上,卢氏眼珠子一转,道:“有些话,也不知道该不该说给老太太您听,说了怕您不高兴,这不说......”   “你说。”章氏沉着脸盯着卢氏。   “大姑娘平日也算是乖顺听话的,虽比不得瑜姐儿和如寄,但到底从没忤逆过长辈,”卢氏顿了顿,“要我说那晚也是古怪,竟全然不像大姑娘往日的模样,有些像得了疯病,这莫不是被什么给魇着了?”   章氏听后收回目光,没有再说话。   隔了一会儿,她手上捻着佛珠的动作停下,对卢氏道:“如今底下的人多半是你管着,我也少来过问,但琬姐儿还没有嫁人,眼前又有了一桩了不得的亲事,底下若再有人说她得了疯病这种话,一律给我打死了了事。”   卢氏连忙笑道:“怎会?老太太不说我也知道,这话可胡说不得,连带我们府上其他女儿也要受牵连的......”   “你再去找个信得过的人过来,既是魇着了,就赶紧驱一驱。这事她说不肯嫁不作数,绑也要把她绑到王府去。”   卢氏得了章氏的吩咐,转身出了萱华堂,却并没有立即去办事,而是回了自己院子。   沈瑜正在窗边描一副花样子,见她回来,便放下笔问道:“姐姐好些了吗?”   卢氏喝了几口水,先拿着手里的团扇狠扇了扇风,才摆摆手说:“我看她那是疯病,不成了。”   沈瑜吓了一跳:“这可怎么办?”   “我看啊,她多半是被吓的,”卢氏小声对女儿说道,“她原先是和杨家定了亲的,谁不知道杨家是定安王一力主张除去的?那无端端的,你说定安王为什么突然要娶她?”   “为什么?”   卢氏想了一阵,才说:“我也不知道,但这事肯定不对,京城的世家贵女那么多,怎么独独就说要娶她做王妃?”   沈瑜轻嗤了一声,却显得兴致缺缺:“怎么不会?阿娘忘了吗,先前她和定安王就在家里见过一面了,为此祖母还骂了她。”   “这......”卢氏倒真是没想过,于是只说,“凭他们有什么,只她如今不肯嫁,犯什么病也别把咱们都牵连上?那定安王是什么人,由得她说不嫁?”   说完又仔细打量了自己女儿几番:“她长得倒真是个天仙,不过你也只比她差一点罢了,这好事怎么就摊不上你?”   沈瑜听后无奈,起身说自己约了章如寄一块儿去静影阁看沈琬,卢氏倒也不拦着了,只在沈瑜走后很是若有所思。 第18章第18章   这日,自午后时起,天便阴云密布,渐渐堆积得乌黑一层,像要直接压下来。   但一直到了黄昏时分,还是没有下雨,闷热得人透不过气。   崔若仙陪着女儿用了饭,又安顿女儿睡下,这才起身到了外间。   沈夔正坐在那里等她。   崔若仙看见沈夔的背影倒是一怔,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相对坐着说过话了,她不愿意,沈夔也很少回家,只是眼下为了女儿罢了。   沈夔见她来了,便让她坐下,问:“今日好些了吗?”   崔若仙重重叹了口气:“说不出哪里不好,我实在担心。”   语罢二人皆是沉默,远处似有闷雷想过,只是极远极轻,不知在何方。   过了片刻后,沈夔道:“大夫说了不是病,药也吃着,会没事的。”   屋子里头放了冰盆,崔若仙怕沈琬凉着,也不敢在内室放,只放在外面,但即便有冰,这会儿也是热得人直冒汗,崔若仙便起身去将窗子的细缝儿打开了一些,回来时又探头看了看里头,那里隔着一层秋香绿的轻纱薄帐,沈琬正睡着。   “她一日好几次地和我说,她不嫁给定安王,又有大部分时候是自己呆坐着,我看着竟像是一直在想这事。”崔若仙又对沈夔道,“我又问不出原因,阿茕一直听话,先前和杨家说亲也好好的,她这么不愿,一定是有什么事。”   沈夔思忖后,皱眉说道:“这不可能,阿茕只见过定安王一面,我刚刚又叫了那日的管事还有素娥她们来问,都说两个人连话也只说了两句,何来有事?”   “会不会是她怕?毕竟穆国公府是被定安王除去的,阿茕是女儿家,害怕也是在所难免。”崔若仙急道。   “也不可能,”沈夔轻叹了叹,“我们的女儿,我们最了解,阿茕不是胆子一吓就破的人,即便是穆国公府出事,你可曾见过阿茕害怕?她甚至连难过都没有,既是对穆国公府无所谓,她又何来的怕定安王?”   崔若仙摇摇头:“罢,罢,其余我也不想管,但她说了不想嫁,那这门亲便不能做。”   沈夔道:“那是定安王,他......”沈夔没有继续说下去。   “我便是去求我姐姐,哪怕是去求太后娘娘,也不能让她嫁给定安王。”崔氏忍住眼泪,强撑道,“我本就不愿阿茕嫁给他这等人物,看似是权势滔天,连太后都忌惮他,但一旦落败,那就是杀身之祸。”   看见崔若仙眼中将落又未落的泪水,沈夔一时心底极软,想起年少时崔若仙还不是如今这副冷硬的模样,更不忍看她眼下落泪。   正要出言安慰,却听外面轰隆一记雷声,里头睡着的沈琬已经惊叫一声醒来。   转眼间,崔若仙已经疾步往里走去,沈夔也连忙跟在后面。   沈琬睡得一头一脸的冷汗,看见他们进来,先叫了他们一声,神情有些恍惚。   她又梦到了前世。   真的好疼。   崔若仙坐到她身边,捋了捋沈琬的头发,心疼道:“药也喝了,连用的香也是安神的,怎么又睡不好呢?”   沈琬勉强笑了笑,安慰母亲:“是打雷。”   说完又郁郁地没了动静。   她自从想起来之后,就更难有安寝的时候了,有时醒来时是害怕,有时醒来时是愤怒,恨不得立即去把那些人都杀死。   沈夔和崔若仙对视一眼,也没有说话。   沈琬见状,想了想便道:“爹爹,阿娘,我不嫁给慕容樾。”   沈夔先崔若仙一步道:“先不说这个。”   沈琬却道:“我自己和他去说。”   “好好好,不嫁就不嫁,”崔若仙轻轻抚着沈琬的背,“这些事阿茕不要担心,爹娘会处理好,阿茕先睡觉,好不好?”   沈琬低头苦笑,却又顺从地再次躺了下来。   她其实也想见慕容樾一面,但让她独自见他,是几乎不可能的事,别说章氏,就算沈夔和崔若仙也不会同意。   而且慕容樾说了要娶她,义恩侯府也绝无拒绝的可能,倒是只能再想办法,最好激得他来见她。   沈琬睡下,看崔若仙一步三回头地出去,床帐外是烛影重重。   又是一声更响的雷声,仿佛就劈在义恩侯府上空,随之就是哗啦啦的雨声。   酝酿了一日的大雨,终于落了下来。   **   崔若仙第二日就去了彭城王府,这回崔若仪倒没有躲着不见,怕是早有耳闻沈琬的喜事,亲自将崔若仙迎了进去。   夜里崔若仙在彭城王府吃了酒回来,还未换下衣裳便是叹了口气。   她和姐姐说了来意,但崔若仪一直就是长袖善舞之人,做了这么多年的彭城王妃,心里也自有一番计较,听后只是细细安慰了崔若仙。   末了还说:“想必是因着杨家的事,阿茕还钻在牛角尖了,但即便如此,妹妹倒也不该全然纵着她,有时劝一劝,阿茕向来懂事,慢慢地自会懂你们的心意的。你便是看看我,就知道做王妃没什么不好了,况且那是定安王,阿茕往后可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崔若仙自知求告无门,便不再多说什么,回来后却忍不住叹气。   沈琬自然也听到了她这一声叹,更已隐约猜出了崔若仙这一日是干嘛去了。   她先前也是太过激,只满口说不嫁,却忘了父母的难处。崔若仙连府上的事都不管,而沈夔也是不通俗务,他们又有什么办法?   “阿娘不必再为我求人,”沈琬打起精神,向母亲露了个笑出来,“我自有打算。”   崔若仙呆坐片刻,道:“再过几日,定安王府的使者就会前来纳彩。”   沈琬笑道:“我不想嫁,他也没有强娶的道理,京城贵女何其多,再不济还有大齐这么多的女子,想必比我貌美,比我蕙质兰心的大有人在,阿娘实在不必担忧。”   崔若仙许多年都窝在静影阁里面不大出去,自沈琬稍稍长大一些之后,其实院子里有些事情都是沈琬自己做主的,崔若仙也不大过问,此刻听沈琬这般劝解,崔若仙果然是安心了一些,反而像是沈琬来安慰她。   不过很快崔若仙便回过神,道:“你一个女儿家,不要管这些,外面的事有爹爹和阿娘,你爹爹虽素日不管我们,但他毕竟也不是独断之人,你不想嫁,他也会替你想法子的。”   这时,门外传来素娥的声音:“夫人,老太太那里连夜在理她当年的嫁妆单子,卢姨娘方才着人来问,夫人要不要也一同过去看看?”   自崔若仙因卢氏进门而与沈夔和章氏置气之后,一则是崔若仙自己不出去,二则也是章氏刻意忽略她,一概事务只与卢姨娘商量,从不来问静影阁,眼下倒是头一遭。   崔若仙这回犹豫了片刻,又蹙了蹙眉心,朝着外面道:“就说晚了,我已经歇了。”   素娥便去回话。   一时母女二人都无话,沉默了一会儿之后,烛花爆出一声轻响。   崔若仙道:“我明日再回崔家一趟。”   沈琬眼眶一热,差点落下眼泪。崔若仙一向有些清高,如今却要为了她去求人。   “阿娘,真的不用......”   “我知道,只是好久没回去了,看看罢了,”崔若仙打断沈琬,“你在家养好身子,其他事不要理会。”   沈琬虽心里早已有了主意,但此时却已无法阻止崔若仙,只能继续在心里责怪自己,若不是前几日刚恢复记忆时太慌张和怨怒,时时和崔若仙提起,也不至于眼下这样。   好在定安王府的使者不日就要上门纳彩,不会再多耽误,那时她就能解决,即便不能解决,她不信慕容樾不会来见她。   **   卢氏把最后一本账本递到章氏手里,章氏拿着翻了翻,便没有再仔细翻看。   章氏问她:“我的那些嫁妆都理清楚了?”   “理清楚了,昨夜回去后我又重新算了一遍,和之前对过的没有错,老太太放心,”卢氏连忙回答,而后又眼珠子一动,问,“王府马上就来纳彩了,老太太是如何打算的?”   章氏往引枕上一靠,一个小丫鬟一直给她打着扇子,又另有一个过来给她捶腿。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章氏淡淡道,“她总要嫁人的,不嫁定安王又要嫁给谁?谁有定安王好?”   卢氏脸上开始讪讪笑着,欲言又止。   章氏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也没有继续说话,而是合眼小憩起来。   不远处的冰盆散发出阵阵凉意,大暑天如此休憩,却正是惬意。   隔了大约半柱香的工夫之后,章氏慢慢睁开眼睛。   “有什么话就直说,不要在我面前吞吞吐吐。”她说。   卢氏见章氏醒来,连忙接过章如寄手上准备好的甜汤,坐在榻边亲自喂章氏。   这汤是酸梅子熬出来作的汁水,又用冰碗接过,因章氏年纪大了,所以也不敢弄得很凉,只是颜色红澄澄的,很是开胃。   章氏一边喝着,一边示意卢氏说话。   卢氏这才道:“不是老太太问了,我也不敢说,昨日夫人去了彭城王府见王妃,今日又回了崔家,不知是见谁。”   章氏眉头一皱,霎时没有胃口,推开碗,很是不悦。   “我们家好好的女孩儿,生生是要给她带累坏了!”   这一句也不知是说的崔若仙还是沈琬,只是不论说的是谁,卢氏心里都是暗喜。   章如寄到底劝了一句:“老太太也不要多担心,保重自己的身子才是。”   “你年纪还小,自然不懂的,”章氏叹气,“便不是定安王,我也不容她再闹,琬姐儿已经退过一次亲了,那杨曜之还死得那么惨,老天见怜才那么快又有来提亲的,她要再不知好歹,往后可怎么嫁得出去?”   卢氏道:“老太太说得是,只是我看夫人这日日东奔西走的,万一传到定安王耳朵里,岂不是......”   章氏又拿起方才的账本看了几页,才道:“我又不能拘着她,她那个性子先不说,若把她关起来,你们侯爷先跟我闹起来,还有她那个姐姐以及崔家,哪个是省油的灯。”   章氏本是抱怨,岂知这句话却正中卢氏下怀。   “若定安王真的知道了,想必是要发火的,”卢氏斟酌了片刻,“琬姐儿自己又实在不肯,我是想着,倘或瑜姐儿也行呢?琬姐儿不听话,瑜姐儿是听话的。”   这主意荒唐至极,但章氏听后竟也没有呵斥,又淡淡地看了卢氏一眼。   “到时候再说。”章氏道,“你回去再拿着昨日理出来的单子核对一遍我的那些嫁妆,有少了缺了或破损的都记上,这里一大半我是要给琬姐儿做陪嫁的,不能让她失了脸面。公中的账我也要细细看过,好在家里虽进项不多,但人少出项也少,总能再挤出一笔银钱给她。” 第19章第19章   崔若仙回了一趟崔家,果然也不出沈琬所料,又是无功而返。   崔家几百年的世家名门,枝繁叶茂,分支众多,在朝为官者亦众多,又有崔太后撑腰,但一听崔若仙提及来意,都是不解,大多也只是拿先前崔若仪说的话再劝一遍崔若仙。   崔若仙毕竟身子柔弱,接连遇挫,便有些支持不住,自崔家回来之后便病倒了,又是每日歪在床上。   倒是沈琬的心情渐渐平复,除去夜里仍旧睡不大安稳,很快就能下床走动,料理静影阁的事务了。   她想了好几夜,终于是想明白了,放过慕容樾先不提,慕容胤和孙昭容这两个人她是一定要去报仇的。   但他们都在宫里,她也只有一个法子,那就是再度入宫,除此之外无路可走。   当时是因为慕容胤病得快要死了,而崔太后听说崔若仙有个女儿,命里带福,或许能召入宫中来给慕容胤冲喜,这才死马当活马医的。   所以在没有慕容樾干涉的情况下,她再走这条路几乎也是顺理成章。   她如今就等着定安王府的使者上门,才好拒绝。   沈夔那边倒也传来过一回信儿,让她和崔若仙先不要着急,他还在想办法。   沈琬也没对这个父亲寄予多少希望,但也好过沈夔什么都不管。   自从那日她对章氏发过脾气之后,章氏是再没来看过她,只有卢姨娘几乎每日都来,打着陪她散心聊天的幌子,实则是来看她这边又有什么情况。   沈琬知道她转身就会去和章氏汇报,如今连应付也懒怠,对卢姨娘只是淡淡。   这日沈琬让丹桂送卢姨娘出静影阁,卢姨娘才出门几步,丹桂就忙不迭地关上了院门。   卢姨娘背对着院门,听到身后关门的响动,脸上神色自然不好看。   “呸。”她轻轻地啐了一口,便带着丫鬟到了花园子里。   盛夏的日头毒得能晒死人,连只鸟也不肯在阳光处停留,扑闪着翅膀往树丛里去。   卢姨娘找了个阴凉的地方坐下,让丫鬟给她打着扇子。   过了一会儿,一个仆妇匆匆过来。   她见了马上问:“事情办得如何了?”   仆妇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喘了几口气,才小声说:“姨娘放心,奴婢都办妥了。”   这婆子是卢氏的心腹,一家子都是卢氏从娘家要来的,这些年里里外外替她办了不少事。   卢氏听后舒了一口气,接着狠狠道:“她不是不想嫁吗?这回我看她怎么嫁!”   “姨娘也该知道,风言风语传得最快,其实难保定安王府已经知道了,”婆子赔笑道,“反正啊,奴婢已经把大姑娘不愿意嫁给定安王,到处求人的事传出去了。”   卢氏一听她讲得明白,脸上笑得像一朵花,连眼角的褶子都挤出来了几条。   “很好,你再出去宣扬宣扬,务必要保证王府的人知道,但是做得小心一些,别被人知道是我们。”   婆子点点头。   “这些日子你没事也别往我这里来,我也避避嫌,否则有事说不清。”卢氏又叮嘱道。   婆子再次点头,但这回又犹豫了一下,说道:“大姑娘已经退了一次亲了,再不成是不是对我们二姑娘也不好?”   “这个不用担心,”卢氏马上道,“我前几日和老太太提了一句,老太太也没骂我,她不成才好,不成把我们瑜姐儿替上,如花似玉一个姑娘,我不信他不要,便算是我们侯府为了给他赔罪,送给他做妾的也好!”   卢氏说得胸有成竹,底下的人自然没有不奉承的,她又在侯府当家做主习惯了,便越觉得这事可行,甚至于很可能真的换了沈瑜去做定安王妃,沈琬又算什么。   **   月明星稀,夜色如水,冲淡了白日的灼热,水榭边清风徐徐,远处岸边一丛杨柳轻划过水面,朦胧间看不分明涟漪,只闻得蝉声。   慕容樾坐于水榭中喝酒,恍惚中不慎将酒杯打落水中,发出“咕咚”一声闷响,他本来欲要再换一只,结果忽然来了兴致,一面倒完酒,一面又将酒杯打去了水面。   不过五六声过后,酒杯便沉入湖底,没了声息。   慕容樾接连又打了几只过去,一时水面物落之声四起,只是眼睛瞧不见,会让人误以为是水中有什么怪物趁着天黑出来喘息。   这时明参恰好过来,他等慕容樾把杯子都扔完,才道:“宫里方才有话传过来,说是陛下可能不好了。”   慕容樾听了不慌不忙,先邀了明参坐下。   “死不了。”他淡淡道。   明参皱眉:“听说太后漏夜命人准备棺椁,说是要冲一冲。”   慕容樾抬眼看了看明参,竟笑说:“又不是我死。”   明参一愣,张了张嘴没说出话,从来京城前一段时间开始,慕容樾就好像变得和以前不大一样了,至于是哪里不一样,明参也说不上来,他本来还有些郁闷,但到了京城之后一看这里局势远比想象中的复杂,倒开始庆幸起来慕容樾的变化。   他拿起酒壶想陪着慕容樾喝一杯,不想酒杯已在方才全被慕容樾扔了,只好悻悻放下。   “喝吧,”慕容樾把酒壶重新塞到他手里,说,“我不喝。”   明参仰头灌了一些酒下肚,擦了擦唇边酒渍,问:“殿下为什么不直接动手?”   少帝孱弱不堪,崔氏虽然势大,但经过慕容樾之前刻意的挑拨,与其他世家分裂难再契合,又失去了慕容氏的支持,一时在朝堂上独木难支,这才不得不请慕容樾入京平衡。   等慕容樾一入京,便更是大刀阔斧除的除,收的收,使得大齐朝堂的局势得以平衡,各方暂且偃旗息鼓,都不敢再轻举妄动。   所以若是慕容樾真的想废了慕容胤,也是轻而易举。   闻言,慕容樾垂下眼眸,摇了摇头:“没意思。”   前世他已经杀过慕容胤一回了,再让他那么死了,没有什么趣致,况且废了慕容胤,眼下势必会打破平衡,崔氏先不提,慕容氏中也不是人心都向着他,到时他失了崔氏的支持,又要面对慕容氏,反而力有不逮。   眼下先把慕容胤放于明面上,倒是能方便很多,其他留待日后慢慢解决。前世他在杀了慕容胤之后,一切尚未定好,自己却忽然暴毙而亡,他也要查清楚那个幕后的人到底是谁,那个人必定是利用他先杀了慕容胤,再打着匡扶正统,为先帝复仇的旗号将他除去。   那样一来,沈琬的死更没有所看见的那么简单。   明参听得一头雾水,但知道慕容樾如果不想说,他再怎么问也问不出来。   慕容樾便问他:“那边如何了?”   “倒还好,义恩侯府很殷勤。”明参舔了舔嘴唇,有些犹豫,“但是最近有一些传言不大好听,属下已经命人不准再提了。”   “什么传言。”   “那个......听说沈姑娘她好像不太想嫁的样子......”   明参打量了一下慕容樾的神色,继续道:“说是在家中寻死觅活,可能是得了疯病,也可能是杨家的事对她打击太大,但是都被他们府上老太太封了口,让不准再说,这......应该不会是真的吧?”   慕容樾一直垂着眼看昏暗一片的湖面,心平气和得像是什么都没听见一般。   明参心里直打鼓,咬不准慕容樾到底是真的无所谓还是已经怒极,即便是换了他,一开始听到这个传言也很气愤,沈家大姑娘先前说亲出了那么一档子事,大家表面上都装作不知道,但背地里都说她克夫晦气,眼看着是要嫁不出去了,偏偏慕容樾说要娶她,她倒好,非但不感恩戴德,还要死要活的。   明参本来想直接告诉慕容樾,但最后还是忍下了,反正不论她想不想嫁,只要慕容樾想要,那她都得嫁,大不了嫁过来之后不好,到时候再换个王妃就是。   “就这个?”慕容樾忽然问。   “啊?”明参呆住,片刻后又点点头。   “去查清楚这话是义恩侯府谁传过来的。”   “那沈姑娘那里......”   “不用管她。”   对于沈琬,慕容樾自然心里有数。   除了两人实在为数不多的交集之外,沈琬对他的感觉怕是只有怨恨了。   她怨恨他也是正常的。   毕竟曾经是他直接毁了她的人生,令她在无助中凄惨死去。   再算算时间,沈琬马上就到了上辈子要入宫的时候,不过只要他们的亲事一定下,她就不可能再入宫了。   他也不会再让她入宫。   前世与今生,在慕容樾不算长的生命中,总能想起在那天的宫宴上,孙昭容刻意奚落他,所有人都冷眼旁观他的窘态,只有沈琬向他伸出了手。   只有她,没有因他的外貌而看轻他。   所以即便如今她不喜他,排斥他,他也会把她放在自己的羽翼之下。   等娶回来,大概慢慢就好了。 第20章第20章   不日就到了纳彩的时候,义恩侯府外车水马龙,好不热闹。   定安王府这亲提得有些急切,最高兴的倒是章氏,只一门心思要赶紧把沈琬嫁出去做王妃,光耀门楣。   沈家的宗亲都早已等候着,并沈夔的那些庶出兄弟们也来了,一同等着王府的使者和女官。   吉时一到,定安王府的人便到了沈夔等面前,依着规矩一丝不苟地把话说了,把事情办了。   沈夔面上一直沉重,等请使者入了座,才道:“已经纳完彩了,只是……接下来能不能再往后稍稍,小女一时还舍不得娘家。”   使者来前就知道来龙去脉,看了沈夔一眼,恭恭敬敬笑道:“王爷心里有数,这不,我们殿下这回还让我们带了东西给沈姑娘。”   沈夔捏了一把汗,踌躇得不知该说什么好。   他已经奔走了几日,连慕容檀那里也求过了,都道慕容樾的事,没人敢插手,如今只能眼睁睁看着定安王府来纳彩。   使者说他有数,又是怎么有数?是知道了沈琬不肯嫁?   若是如此,那也不用再抱什么希望了。   但很快,沈夔的问题便得到了解答。   这时有一女官忽然问:“府上那位姓卢的姨娘可在?”   沈夔奇怪地点点头。   “烦请侯爷叫她过来。”   沈夔登时觉得不妙,便道:“眼下还有那么多人在,未免不便。”   女官道:“这是定安王的吩咐。”   不一会儿之后,卢氏被带了上来。   沈家那些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眼睛都往她身上瞥。   卢氏却先顾不得羞,看见王府的女官便立即腿一软,跪了下来。   “侯爷,这是……”卢氏求助地看着沈夔。   女官也不叫她起来,反而起身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卢氏这么多年在侯府如鱼得水,哪见过这种架势,女官四十上下的年纪,看起来竟比章氏还要严肃,吓得卢氏赶忙低下头。   女官朝自己身边带着的婢女努了努嘴,婢女马上上来把卢氏的下巴抬起。   卢氏还没反应过来,女官已经“啪啪”两声抽在她的嘴巴上。   在场众人一时面面相觑,看看卢氏,又看看沈夔。   沈夔见自己的妾室在大庭广众之下被打了嘴,面上也不好看,狠狠地看了卢氏一眼,便站到她旁边去。   但女官气势十足,连沈夔也不敢轻易说话,也没有挡在卢氏前面。   他皱眉,却只讪讪地问了女官一句:“姑姑,这是......”   “义恩侯府也是世家名门,怎么容得这贱妇在府上兴风作浪多年?”女官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不如侯爷自己问,她做过什么好事。”   这些年卢氏仗着章氏和儿子,几乎就是当家主母,沈夔也是知道的,但他拗不过母亲,也劝不动崔若仙,便索性长年离家,眼下也明白必定是卢氏惹出了什么事,想着家丑不可外扬,欲要息事宁人,可这么多人看着,他遮掩过去便下不来台了,岂不是更让人耻笑他治家不严。   沈夔只好问卢氏:“你到底做了什么?”   卢氏的下巴还被人攫着,但沈夔一问,她便被放开,向前扑倒在地。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卢氏羞愤欲死,但她到底惧怕沈夔和王府的人,只能低着头哭泣。   “说!”沈夔怒吼道。   卢氏原本惨白的脸一下变得通红,想抬头看看沈夔乞怜,却又看到了女官那张肃然的脸。   女官道:“既然她不说,那我来替她说。”   旁边的人又重新攫起卢氏的脸,迫使她抬头看着众人。   “我问你,是不是你说沈姑娘得了疯病的?”   听得一时周遭众人都哑然,虽也已略有耳闻,却不想女官问得如此直截了当。   原来定安王府也知道这事,竟还要迎娶沈琬?   卢氏哭得涕泗横流:“我......我......”不敢承认也不敢否认。   女官冷笑,又问:“是不是也是你说,你们家大姑娘不愿意嫁给王爷的?”   这回没等卢氏有反应,沈夔已经一脚踹到了她的胸口上,卢氏呕出一口血。   “你,.....你竟然!看来我沈家真的容不得你了!”沈夔先前也大约猜到了是什么事,但她没想过卢氏光传了沈琬生病的话不说,还传了她不愿意嫁的事。   虽然这些日子他和崔若仙为了沈琬也走了一些门路,但那些人都是知交至亲,便是爱莫能助,也不会把这事宣扬出去,既是保全了自身,也给沈家留了后路,沈夔再没想到这话竟然还能从卢氏这里传出去。   若是真的惹了定安王不快,不仅是沈琬,对于整个义恩侯府来说也将会是灭顶之灾。   “我没有,我真的没有......”卢氏想为自己辩驳,却不想一巴掌又朝她嘴巴抽了过来。   女官怒道:“小小妾侍,也敢在这里自称‘我’?”   “奴婢知错,奴婢知错!”卢氏哭道,“但无凭无据,奴婢实在冤枉,偌大个义恩侯府,也不止奴婢一个人啊!”   “是从你娘家来的那一家子奴仆,还能冤枉了你不成?”   “奴婢这段日子根本没见过他们,”卢氏咬牙,已然到了这一步,沈夔已经发了火,她只能咬死了不认还有活路,“奴婢院子里的人都能作证!”   “他们都已经招了,要我把他们叫上来对质?”   “侯爷......奴婢是瑜姐儿他们的生母,老太太那边也......”   女官转头对沈夔道:“沈侯爷,你这妾侍胆也大嘴也硬,若你想要再丢人......”   “是侯府对她太过放纵,”沈夔马上打断她,“一定好好教训这贱婢,以姑姑看来,如何才妥当?”   女官摆摆手,这回却是笑道:“沈侯爷的家事照理便是王府也不好插手,但沈大姑娘是未来的王妃,王府绝不可能坐视不理,如今沈侯爷既然知道了,王府也不愿再干涉。”   “府上已经备下宴席酒菜,姑姑也累了,请随我过去坐坐。”   “不用了,我们马上就要回去复命,”女官顿了顿,“不知沈大姑娘在何处,王爷有些话托我带给她。”   沈夔立刻便让人引着女官下去。   此时沈琬也和崔若仙一起在静影阁中等候消息,眼看着都到了纳彩,崔若仙倒是比她急,反而是沈琬如今已经定下心来。   听下人来报王府的女官来了,崔若仙一下子便有些慌了神,却被沈琬安抚住。   不多时女官到了,两边都互相见了礼,女官也不似方才在卢氏面前那边趾高气扬,眼下在这里显得颇为和气。   “奴婢姓李,姑娘叫奴婢李姑姑就好,”她柔声道,“原先也只是老王妃身边伺候的,王爷念旧这才一同把奴婢带入京城,往后姑娘有什么事,便同奴婢说也无妨。”   沈琬轻轻点了点头,一段细白纤细的脖颈便更是柔软风流,李姑姑默默地看在眼里,不由流露出几分赞许。   其实疯病等虽然是卢氏传出来的,但李姑姑来之前心里也不是没有过疑虑,如今一看,好端端的姑娘,竟比多数人都灵巧。   李姑姑命身边婢女拿出一只黑漆螺钿小盒,双手递与沈琬。   沈琬一愣,也双手恭恭敬敬接过。   她的手指稍稍在锁扣上停顿了一下,但还是很快把小盒打开,只见里头有一支錾金钗,钗头是一只栩栩如生的金蝉。   “这是宫中内造之物,王爷特意让他们打的,今日奴婢们前来纳彩,便特意来送给姑娘。”李姑姑道。   沈琬的指尖微微颤了颤,金钗触手冰凉,钗身錾刻着细密精致的花纹,她的视线慢慢移到金蝉之上,分毫毕现,栩栩如生,果然不是俗物。   蝉有再生之意。   沈琬将金钗放回盒中,若这是慕容樾对她的回答,那么她也有自己答案告诉给他。   她将装着金蝉钗的小盒重新递到李姑姑面前,平静道:“李姑姑,烦请你回去替我转告定安王,这金钗我不要。”   崔若仙担心地看了沈琬一眼,知道自己也是束手无策,不忍心地撇过头去。   李姑姑脸上的笑意僵住,诧异地看着沈琬。   这金钗送出去,都能算是定情之物了,寻常女子得了之后欣喜都来不及,而且今日是纳彩,为何还要拒绝?   “沈姑娘这......”李姑姑没有去接,“这让我们如何去回话呢?”   沈琬拿着小盒的手没有收回,只道:“我想见他一面。”   纵使是李姑姑这般资历深厚又见多识广的,也被沈琬吓住。   “姑娘要见他?”   “对,”沈琬点点头,杏眸如水,却定定地看着李姑姑,“我一定要见他。”   无论前世如何,无论前路如何,不过就是这一条命,她一意孤行也罢。   反正她与慕容樾本来就没什么相干,不必因前缘而捆在一起,不如各走各的路。   **   送走王府的人和沈家宗亲之后,沈夔便听静影阁的人说了沈琬和李姑姑的事。   李姑姑走前脸色确实不大好,沈夔心里早有预料,再听此话,也只是重重叹了口气。   他没有去静影阁看望沈琬她们,而是去了章氏的萱华堂。   章氏只知纳彩顺顺利利的,并不知其他,听说沈夔来了,便满口念着佛翘首以盼。   沈夔却在章氏的满脸喜色中把卢氏绑了过来,并且原原本本说了卢氏干的事。   因为卢氏是章氏娘家亲姐的人,章氏的半个外甥女,素日又懂得投其所好,后来还生下了沈夔的长子,所以章氏更是待她亲厚,唯独对她从不轻易苛责,也算是给了长孙体面。   眼下沈夔沉着脸数落着卢氏的罪责,章氏也渐渐地阴云罩顶起来。   卢氏爬在崔若仙头上,章氏是一点都不介意的,但她绝不能容忍卢氏毁了沈琬如今的大好前程,更不能连累甚至断送义恩侯府。   听到最后,章氏直接上去赏了卢氏一耳光,骂道:“作死的小娼/妇,你知道定安王那是什么人?你今日没被他扒了皮那是琬姐儿的情面!你自己想死我不拦着,但不许拖累我们侯府!”   “老太太!我只是嘴碎,我也没想到会被人传出去啊!都是下人不好!”   “留不得你了,我明日就写信去卢家,让他们来领人……”   章氏彻底动怒,一时沈瑜也闻讯拉着弟弟赶来,姐弟俩在母亲身边哭作一团。   沈夔冷眼看着这一场大戏,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仿佛与他无关一般。   都说沈琬面对杨家家破人亡却无动于衷,想来是肖他的。   眼前这一切明明是他造成的,他不喜卢氏,却又迫于章氏的压力,与她生下儿女,知道崔若仙心结却仍旧只愿躲避远离,任她和沈琬在章氏手下讨生活,甚至于被卢氏压倒。   他什么都没有处理过,也解决不了。   还有沈琬,她今日拒绝了慕容樾送的金蝉,还说了那样的话,他作为父亲,又要怎么办?   沈琬不想嫁给慕容樾,他也束手无策,竟然只能让她一个女儿家自己出面。   沈夔转身出了萱华堂,任凭章氏怎么叫他都不应。   他策马去了广瑞王府。   广瑞王慕容檀先请他饮一壶酒,沈夔闷声喝了,喝完也不说话,与平时爽朗的他很不同。   慕容檀问:“怎么样了?”   沈夔摇摇头,长叹一声:“阿茕还是不愿嫁你兄弟,已经差不多快摊牌了。”   慕容檀早就知道沈琬不愿嫁的事,因他手中向来无多大的权力,不像慕容樾那样手握重兵,呼风唤雨,只是个闲散王爷,便也只能束手无策,看着沈夔忧心忡忡。   他抚着长长的美髯,也跟着好友叹了叹。   “我这堂弟,虽年纪只能给我当儿子,但实不相瞒,我见了他也怕得很。你家阿茕执意不肯嫁,还当面退了他送的信物,这事怕是难办了。”   “都怪我懦弱,早知阿茕真的那么坚决,我就不该想着辗转托人说和,还不如直接上定安王府去说去,连纳彩都免了。”   慕容檀笑了:“道山,你向来就是这个性子,到了如今还后悔什么?不如重新想办法。”   沈夔郁郁片刻后喝了一口酒,无奈道:“有什么办法,我已想过了,万不能让我家阿茕自己去冒这个险,便由我先去见了定安王再说。”   “他怕是不会见你,”慕容檀道,“眼下陛下病重,连京城都说不得要戒严,不过......道山,我倒想到了一个法子。”   “什么法子?”沈夔急问。   “你家女儿出生时就被相士判言命里带福,既是陛下沉疴已久,不如便把她送入宫中,以冲喜之名摆脱定安王。”   “这......”沈夔听后为难,思及宫闱不仅是是非之地,如今时局更是不稳,“定安王真能放了她?”   “还有比这更好的办法吗?即便不成,也要去试一试,沈琬到底只是个女子,若真是被纳入宫中,他也想必不会为了区区一个女子多生事端。”   慕容檀话音刚落,沈夔便起身对着他珍重一拜,慕容檀连忙将他扶起。   又说:“太后近来因着陛下的病也愁眉不展,眼看着这病还在重下去,连太医院的太医们都束手无策,太后虽忌惮定安王,却不惧怕他,眼下去和她说,想必会同意,即便不成也不过就是替陛下纳了一个妃子。。”   “王爷,这事全都仰仗你了!”   “你放心,我这便立刻进宫求见太后娘娘,越快越好。”慕容檀道,“你先回侯府等我消息。”   此时已过申时,再不多时宫门便要下钥,须得赶在黄昏之前入宫,慕容檀一走,沈夔便也回府等候。   酉时末,慕容檀派人快马传信到义恩侯府,太后已经点了头,这事成了一半。   崔若仙连夜去了彭城王府一趟,回来之后与沈夔一同找了沈琬过来。   沈夔道:“阿茕,你可愿意入宫?”然后便将慕容檀引荐一事说了。   沈琬心里一惊,她虽早决定了仍旧要入宫,但没想到如此突然,竟然比上辈子来得还要前面,上辈子还是崔若仪向太后提起,这才成的事。   她这一细思,便没有立刻说话,沈夔与崔若仙对视一眼。   崔若仙朝着沈琬招了招手,沈琬起身往她那里去。   室内明烛高照,夏风悄动,却仍然烛火明明灭灭,映得沈琬的脸更加清瘦。   崔若仙拉过她,沈琬顺势依偎她身边,只听崔若仙道:“我已经和你姨母说好了,若你愿意入宫,过几日便让她带着你入宫,到时太后便会将你留在宫中陪伴,再顺势将你赐给陛下。若你也不愿入宫,那便不必跟你姨母同去,太后自然明白,你姨母也自会再向太后引荐他人冲喜。”   崔若仙说话的声音很轻,这般迫在眉睫的事,却让她说得那么细声软语,能得到这个结果,沈琬心里清楚,崔若仙想必已在崔若仪面前很是费过一番口舌。   她已经失过一门亲事,此番再强行与慕容樾退了亲,便是慕容樾不记这个仇,怕是也没人想再娶她。   而太后也只是为了慕容胤,才同意让她入宫,皇家又岂是那般好相与的,由得她想入宫便入宫,不想入宫便不入?   若她真的对沈夔他们说她不肯入宫,才是令自己和父母的处境雪上加霜。   好在求仁得仁,这本就是她所愿。   沈琬挽着崔若仙的手臂,像个孩子那样地蹭了蹭,从她幼时起便很少有父母和她三个人一起说话的时候,虽前路凶险叵测,但好歹这一刻,她觉得很畅快。   “爹爹,阿娘,我想要入宫。”她说道。   沈夔长舒一口气,崔若仙却依旧爱怜地摸着她的脸。   “其实阿娘既不愿你嫁给定安王,也不愿你入宫,入宫虽避开了定安王,但宫里的人心更加险恶,阿娘怕你受不住,可眼下又实在没其他办法了,咱们求了那么多人,定安王要娶你,也只有宫里能留住你。陛下又病重,你今后可......”   沈琬食指的指尖掐入拇指指腹,很快刺痛感便传来,宫里是什么样的地方,她经历过一世之后再清楚不过,她入宫当然是有自己的事要去做。   但她也不能让崔若仙担心,便笑道:“阿娘不用担心,不是我说命里带福吗,只要我一去,陛下的病必定就会好了,而且我也不跟别人争什么,我只过我自己的。”   崔若仙听后听着头,却又一时哽咽住。   沈夔拍了拍崔若仙的肩膀,对沈琬道:“事情就这么定下了,日后你入了宫,自己万事小心,若有什么难处便着人来家里说,不要自己一个人硬撑着。”   他皱眉又想了想,继续道:“你白日里说要见定安王,如今也不必再见了,你一入宫,他自会明白。”   沈琬抬起眼皮,一双杏眸在灯火下璨璨得好看。   “爹爹,我既然说过了,那便还是要见定安王的。”她道,“若我不见他,就这么赶着进了宫,定安王必定是愤恨难平,他不会为了我对宫里如何,但他却可以冲着我们侯府发难,父亲又该如何?”   沈夔低下头,叹了口气。   “我会好好和定安王说的,求他原谅我,只要我们坦诚,他也并非是那等蛮不讲理的人,况且……他又何必非要吊死在一棵树上呢?”沈琬安慰父母。   若他真的有什么不满,便冲着她来,不要迁怒她的父母家人。   沈夔听后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是最终还是重新低了头。   **   跟着崔若仪进宫见太后的日子就定在了三日后,因为慕容胤的病,太后一刻都不想延误。   慕容樾手眼通天,大半个京城几乎都在他的掌控之下,沈琬要入宫的事自然也瞒不过他。   日头西斜,暑气还未完全消散,此时静影阁院门紧闭,里头却异常喧嚣热闹。   沈琬带着丫鬟仆妇们正收拾清点着东西,等她明日一入宫,随之她的这些陪嫁也会被抬到宫里。   为了不节外生枝,这事只有沈琬沈夔和崔若仙,以及几个贴身之人知道,其他人也只当沈琬这是在理嫁妆。   沈琬刚停下歇了口气,外面就来报,定安王来了。   她打着扇子的手一顿,朝镜中抚了抚略有些散乱的发鬓,只稍整仪容,便迤逦而去。   因沈夔早有安排,慕容樾一来就被带到了一处花厅中。   这里离静影阁不远,又要拾阶往上几步,视野开阔,亦清净幽谧。   沈夔本来要派人到这里盯着,但被沈琬拒绝了,若慕容樾真的要对她做什么,便是沈夔自己在这里,也是无济于事。   她也不想她和慕容樾说的话被人听见。   慕容樾早在花厅中等候,沈琬远远站着,恭恭敬敬地朝他行了一礼,便不再往前。   清风拂过,扬起沈琬裙裾一角,露出一对匀称秀丽的脚尖,沈琬往里缩了缩,很快用裙摆掩住。   这是她自恢复记忆以来第一次面对慕容樾,又心焦又浑身不自在。   好在慕容樾并没有过来,只是眼睛看着她。   “侯府为何还是要你入宫?”他问。   沈琬略一低头,声音平稳:“这本来就是我该走的路。”   慕容樾皱眉:“你让我来,就是为了说这个?”   沈琬鼓起勇气看了他一眼,他那对好看到妖异的眸子如湖水一般深不见底,沈琬又垂下了眼睑。   “我不想嫁给你,我想入宫。”   慕容樾料到她会这么说,倒也没有多惊讶,只是挑了挑眉。   “沈琬,嫁给我是你最好的选择,难道你还想再入宫?”   “入宫才是我最好的选择,请王爷不要迁怒我的父母。”   “为什么?”   沈琬静了片刻,淡淡道:“因为我要报仇。”   闻言,慕容樾忽然笑了。   “沈琬,本王确实没有告诉过你,前世他们都已经被本王杀了。”   “是吗?恭喜王爷。”   “这一世,本王也不会放过他们。”   沈琬点点头:“王爷请自便。”   “你嫁给我,本王保你这一世安乐无忧,”慕容樾不由逼近几步,“你看着本王如何杀了他们。”   “不用了,我要做的事,我自己会去做。”沈琬也往后退了几步。   “你可以不入宫。”   “我要入宫。”   夕阳在天边只剩下了一条圆弧状的金边,照入花厅之中,将两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却永远无法交叠。   慕容樾的手掌紧了紧,下意识想去握紧身侧剑柄,又想到这个自小养成的动作可能会吓到沈琬,便立刻放开。   “你可以嫁给我。”他又重新说了一遍。   沈琬没有再说话。   慕容樾心头一跳,脱口而出道:“你是不是怪我没来救你?”   这回沈琬从进来时起就平静得仿佛古井一般的神情终于有了一点松动。   她的嘴角扯开一丝笑意,但仍旧是淡淡的。   “王爷何出此言?”   “你……”慕容樾竟一时语塞。   “你我本就是不会有交集的人,为了一个他人刻意制造的错误而绑在一起,注定没有好结果,既然是错误,又为何还要延续?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路,这样对大家都好。”   “沈琬,你真的执意如此?”   “慕容樾,我不甘心。”   无论慕容樾这辈子想要娶她是出自补偿还是怜悯,那都不是沈琬需要的。   慕容樾确实能够给她她想要的一切,但她最想要的,一直是亲手复仇。   慕容樾报不报仇是他的事,她的仇,她一定要自己报。   “那个时候,等我……”慕容樾深吸一口气,想要解释。   沈琬心头一震,除了午夜梦回的时候,她不想再听任何人提起这件事。   她根本无法承受自己那样死去。   “不要再说了,早就已经晚了,”沈琬打断他,忍住眼泪,“我不会再让这些发生。”   天色已经彻底暗下去,花厅里无人来点灯,二人都笼罩在黑暗中。   谁都看不清谁,只有月光借着花窗照进来,花窗上镶了琉璃,隐隐约约地格外绚烂。   终于能够隐于暗处,沈琬忽然松了一口气,然后使劲眨了眨眼睛,纤长浓密的睫毛很快被眼泪濡湿。   虽然慕容樾如今作风狠厉,但沈琬见他目光还是和从前那样澄澈,尤其是那双桃花眼,临水照花一般,只要她说清楚了,他也应该会放手了。   前世的纠葛,就到此为止了。   沈琬心中一块大石落地,但随之而来的又是一下又一下的钝痛,好像一把锤子不断地再敲击。   她可以决然地和慕容樾一刀两断,但却无法彻底忘记自己的孩子。   那个已经在她腹中生长到六个月,然后又陪着她一起死去,她曾经也满怀微弱的希冀,暗暗期盼它到来的孩子。   她是它的母亲,从它存在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无法割舍开了。   她和慕容樾能够再次重生,但是她的孩子,再也没有这个机会了。   她拒绝了慕容樾,再次亲手扼杀了它。   沈琬狠狠地咬了一下嘴里嫩肉,使自己从痛苦中抽离出来。   慕容樾只能看见那边的沈琬垂着头,身形瘦弱,一时心里也五味杂陈。   他想了想,终是道:“宫里和从前也略有不同了,你自己保重。”   沈琬正要点头应是,突然却听见花窗边似乎有动静,她还没反应过来,慕容樾已经闪身而去,片刻后又提过来一个人扔在地上。   沈琬走近,借着月光看了看,发现是卢氏身边的一个丫鬟。   丫鬟正用力磕着头:“求王爷饶了奴婢,求姑娘饶了奴婢,奴婢什么都没听见,奴婢只是卢姨娘派来点灯的。”   沈琬冷笑一声,对慕容樾摊开掌心:“王爷,你的剑借我一用。”   慕容樾把剑给她,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在慕容樾的目光中,沈琬抬手把剑刺进了丫鬟的胸口。   “王爷这回相信了吗,我入宫,一定会很好。”   慕容樾叹气,这丫鬟是一定不能留的,只是他原本是打算自己处理了,没想要脏了沈琬的手。   “沈琬,我再最后问你一遍,你真的宁肯进宫也不愿嫁给我?”   “对。”   她答得斩钉截铁,慕容樾无可奈何,却又不甘心起来,最终道:“好,你不要后悔。”   “我绝不后悔。”沈琬笑了笑。   说罢,她不再停留,转身出了花厅,沿着山石铺就的台阶一路而下,如行云流水,留下慕容樾一人在花厅。   她走后,明参到了慕容樾面前。   明参犹豫道:“殿下,这……沈姑娘真的就这么走了?亲事不成了?”   慕容樾把方才沈琬拿过剑收入鞘中,揉了揉额角。   “让人把这丫鬟处理好,回王府。”   **   第二日,崔若仪特意来邀沈琬一同入宫给太后请安。   午时许,彭城王府传来消息,崔若仪已回府,太后留了沈琬在宫中用午膳。   到了申时末,宫中下了一道旨意,沈琬被留在宫中陪伴太后。   章氏等不知情,还道沈琬得了太后青睐,这是件大好事。   但仅隔一夜之后,清晨太后便下了懿旨,召沈琬入宫,以嫔御之位陪侍皇帝。   若说前一日章氏还在惊喜,这日便是惊吓了,沈夔和崔若仙又不愿多言,章氏一想到沈琬负了的人是慕容樾,一时便惊惧不已。   与此同时,长乐宫中。   太后正拉着沈琬的手细细看着。   昨日崔若仪把沈琬带来时,太后也只粗略看了一眼,立刻便满意了,她身形匀称高挑,杏眼桃腮,风流婉转,又进退有度,大方得体,竟压过了宫里所有妃嫔。   因先前慕容胤宠爱的孙昭容出身低贱,又矫揉狐媚,太后一直不喜,奈何慕容胤身体不好,只能由着他自己高兴去了。   如今一见沈琬,太后便暗自点头,慕容胤尚未册立皇后,无论将来的皇后是谁,眼下沈琬都镇得住整个后宫,特别是沈琬也算出身名门,母亲又是她的同族女,彭城王府的姊妹,太后便更心安了。   歇了一夜,等一下诏,太后便召来了沈琬再次端详。   素手柔荑纤长若削葱,莹白细嫩,一看就是娇养出来的,冰肌玉骨,翩跹生香,行坐时裙裾微动,不露脚尖。   太后笑着点点头,问道:“好孩子,哀家让你入宫,倒是委屈你了。”   “不委屈,臣妾只愿入宫之后,陛下能龙体康健,否则才是辜负了太后娘娘和陛下的疼爱。”沈琬低头浅笑。   太后朝着身边的束嬷嬷使了个眼色,束嬷嬷立刻拿来一只黄花梨木的方盒,然后在沈琬面前打开。   里面是一套头面,太后挑起其中一支镶绿松石金凤簪插入沈琬的发髻之中。   上辈子沈琬从没见过这些东西,太后也未曾亲自替她把金簪插上,这倒是与之前不同了。   太后道:“这套头面是哀家当初有孕时先皇赐下的,哀家那时一直戴着这金簪,如今赐了你,望你早日为陛下开枝散叶。”   她顿了顿,又说:“陛下的身子你应该也是知道的,再是拖不得了,他眼下就在哀家这里的广阳殿里修养,夜里你便去罢,从此之后你就是他的妃嫔了,在他好之前都暂且先陪他住在长乐宫。”   这又与前世一般无二,慕容胤病重,沈琬入了宫便匆匆被送去他身边陪伴照顾。   沈琬悄悄在心里对比着不同,慢慢也有些趣味出来,饶有兴致。   “原本是想给你一个妃位的,但眼下只能先委屈你了。”太后拍了拍沈琬的手。   沈琬一愣。   她上辈子一进宫就是妃位,后来慕容胤病好便封了贤妃,此后再无晋升。   太后的意思是说她现在连妃位都没有?   为了掩饰住自己方才一时的愣怔,沈琬立刻说:“能伺候陛下是臣妾的福分,臣妾也不愿多求,反而折了自己。”   太后显然对她的回答很满意,但又轻轻叹了一口气。   “将你召入宫中,也是哀家为了陛下舍了这张老脸,你已与定安王去说了亲,此举无异于君夺臣妻,”太后缓缓道,“眼下定安王在朝中势力非同小可,连崔氏也要避其锋芒,哀家本以为这一遭他会借此发难,但不知为何他却毫无动静,这更令人不安。若封了你高位,更像是对他耀武扬威,哀家认为不妥。”   沈琬顿时明白了,原来是忌惮慕容樾不悦,这才没有给她妃位,上辈子她和慕容樾从没有过交集,一切自然更加顺理成章。那些想来方才那套价值连城的头面,也是太后为了安慰她才赐下的。   “陛下的后宫并不充盈,只有孙氏如今一枝独秀,是宫里位份最高的,哀家便封你为昭仪,九嫔之首,亦暂领后宫,没有人能越过你去,等陛下的身子好了,或是你诞下皇嗣,将来更有你的好处。”   语罢,太后又悄声叮嘱了沈琬一番伺候慕容胤的事,这又与上辈子并无二致,沈琬仍旧装作仔细听了。   接着沈琬就被束嬷嬷亲自领到清宁殿沐浴。   清宁殿就在广阳殿的后面,等沈琬一沐浴完毕,宫人们便上来给她穿衣装扮,然后便簇拥着她去了广阳殿。   若按寻常女子来算,今日正算是成亲之日,但沈琬是进宫冲喜,无比仓促,慕容胤又病重,所以便显得有些冷清。   太后倒很是体贴,特意着人为沈琬备下了一条绛色留仙裙并一件玉色白蝶穿花广袖上襦,清丽又不失姝色。   束嬷嬷又拿了那套头面出来给沈琬插戴,沈琬却拒绝了,只让人绾了一个堕马髻,将那支金簪斜斜簪上,旁侧点上一朵刚摘下的牡丹,倒把束嬷嬷看得连连点头夸赞。   广阳殿的寝殿殿门紧闭,直到沈琬到来才开出一个小缝。   沈琬知道,这是为了避免让慕容胤受风。   她步入殿中,沉重的殿门又很快在她身后关上。   盛夏流火,广阳殿中也放了冰盆,凉意足够,但门窗紧闭,连殿中帷帐也纹丝不动,夹杂着淡淡的药香,令人一进入便有一种闷闷的感觉。   束嬷嬷在前面领路,沈琬一步一步跟着她过去,所过之处,带得轻薄的帷帐微微翻动。   终于到了慕容胤的床榻前,沈琬垂眸,将手中执着的双面绣百鸟朝凤象牙柄宫扇往上一掩,堪堪掩住唇上的那丝冷笑。   慕容胤,她回来了。 第21章第21章   床榻上此刻正躺着一个面容苍白的少年,他眉目英挺,如刀削斧凿,却因疾病而过分削瘦羸弱。   与慕容樾的美相比,慕容胤更多的是一种俊朗,只是身体不好,便为这俊朗而添上了一层阴翳,本该鲜衣怒马的,也成了终日郁郁。   也难怪慕容胤上辈子会有那么恶心的想法,竟然觉得慕容樾天生貌若好女有可能会无法人道。   他天生龙裔,又相貌不凡,却处处不及慕容樾,也只能在他长得比慕容樾更有男子气概这上面寻求一丝安慰。   沈琬想到这里笑意更深,慕容胤长于妇人之手,久居深宫,怕是只听说过慕容樾驰骋疆场,却没见过到底是何等英武,否则会更愤懑不平。   上辈子慕容樾进京后那般温良端方,慕容胤都能有那样不堪的嫉恨,更不用提这世慕容樾凌驾于皇权之上,掌控着朝堂。   慕容胤身边的太监见沈琬过来,高高兴兴地行了礼又道了喜,便叫了慕容胤一声。   但慕容胤仍旧在睡梦中没有醒来。   沈琬只能先更换了寝衣。   束嬷嬷便对沈琬道:“奴婢们都先退下了,良宵苦短,也请陛下和沈昭仪早些安歇吧。”   说着,便领着宫人们鱼贯而出,只留几个慕容胤素日贴身的在外殿,内殿只剩沈琬和慕容胤二人。   沈琬等面前空无一人之后,便直接坐到了床沿上。   冰凉的指尖抚过昏睡之人的眉骨,沈琬的脑海中又浮现了上辈子她死前,慕容胤说的话。   “是朕打赌输了。”   她以为总归是有些情意的,却没想到慕容胤甚至对她连对一件玩物也不如。   沈琬死死地咬住下唇,目光中流露出恨意与快意。   慕容胤这种人,活该被她戴绿帽子。   指尖继续顺着他高挺的鼻梁慢慢往下。   那时她被送来冲喜,曾经那般用心地对他,很多事情几乎都是她亲力亲为。   夜里时常醒来,就为了看慕容胤身上的被褥是否盖得完好。他要喝水,经沈琬的手端过来的茶水从来都是温凉适宜。他病时在床上不能起身,亦是沈琬一直陪伴他。   可是到头来,他又是怎么对她的?   沈琬轻轻冷哼一声。   她的手指在他唇峰分明的薄唇上停了下来,他曾经对她说过那么多好听的话语,虽然沈琬也听不出话里的爱意,但那些话至少在当下也是真诚的。   他说他感谢她,也说过得到她是他最大的运气。   指尖一路向下,划过他的下巴,沈琬的拇指一动,虎口按在了慕容胤的脖颈之上。   他的脖颈脆弱苍白,又带着些许凉意,即便是沈琬,也仿佛一掐就能拧断。   沈琬只把手搭在上面,心里是滔天的恨意,却没有用力。   此时杀了慕容胤,那么然后呢?   她自己赔上一条命就罢了,崔若仙和沈夔也会陪着她一块儿送命。   为了一个慕容胤,这样做不值得,无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她都没想过去死,况且除了慕容胤,她还要杀了孙昭容。   她要让他们比死还难受。   就在沈琬松手的刹那,慕容胤的眼皮动了动,沈琬眼疾手快,立刻把盖在慕容胤身上的被褥往上一拉。   一双蒙着薄雾般的眼睛睁了开来,带着些许懵懂地看着沈琬。   沈琬笑道:“夜里风凉,臣妾给陛下盖上被子。”   慕容胤一愣,问道:“你就是沈琬?”   他最近已然病得昏昏沉沉的,一日醒来的时间极少,这还是昨日太后来看他的时候,趁机和他说的。   慕容胤又问:“今日是什么时候了?”   沈琬答道:“八月初二。”   “原来才过了一日,”慕容胤咳了几声,“你这么快就入宫了?”   “臣妾进宫来伺候陛下。”   才说了这几句话,慕容胤便有些体力不支,一时感到头晕目眩,随即便闭上眼睛,用手按着额头,另一手冲着沈琬摆了摆,像是让沈琬出去的样子。   沈琬道:“陛下睡吧,臣妾会一直陪在陛下身边的。”   慕容胤倒也没有非要让沈琬出去的意思,闻言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便再度昏睡过去。   内殿四下无人,寂静无声,沈琬慢慢走到错金博山炉边,默默地看了一会儿烟雾盘旋袅袅,这里几乎无风,连烟的样子都是死气沉沉的。   她随手扔下一颗香丸,便重新回到慕容胤的床榻边,像以往那般睡了过去。   **   沈琬入宫不过三日后,慕容胤的身子果然就好了起来。   他先前病得连眼睛都睁不开,这回竟很快便能下床了。   崔太后惊喜之余,握着沈琬的手喜极而泣。   “陛下的身子一向如此,自小也不知看了多少名医吃了多少药,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你不知哀家这一颗心都操碎了。”太后拭了眼泪,继续说道,“可见你是陛下命里的福星,如今有了你,一切都好了。”   因过几日就是中秋,太后也急于宣扬慕容胤已大安,便索性在长乐宫设了宫宴,同时亦是为了庆沈琬入宫之喜。   太后还特意把沈琬的座位排在自己身边,以示尊贵。   慕容樾今日也在,许是为了避嫌,他虽坐得近,却没有再多看上首处沈琬一眼,只是自己喝着酒。   众人见太后对沈琬格外与众不同,也都纷纷见风使舵,向慕容胤和沈琬庆贺。   倒是慕容胤的神情并未有多大改变,大多时候都是笑着,也辨不出是否高兴。   孙昭容原本自己坐着,酒过三巡之后,她便坐到了慕容胤身边的位置,替他布菜。   慕容胤先前身体好些时,最宠爱的就是她,孙昭容浅薄无知,常常一刻都不肯放开慕容胤,专粘在他身边,   未几,慕容胤病重,太后便迁怒孙昭容,觉得是她毁损了慕容胤的身子,但奈何孙昭容腹中已经有了龙种,不好再动她。   只是太后命人迁了慕容胤来长乐宫养病,无形中便阻碍了孙昭容继续在他身边,孙昭容敢怒不敢言,只被允许每隔三日来看望慕容胤,每回也只得一炷香的工夫,只有少数时候慕容胤是醒着的。   这是在宫宴之上,太后见了她挺着肚子还要往慕容胤身边撒娇扮痴,自然极为不喜,沈琬在旁边看得真切,太后的脸都阴了下去,不过是碍于众目睽睽之下,不能立即训斥,只能装作没看见。   但孙昭容从来都不是见好就收的人,这边慕容胤又对她温言软语了几句,她便更是找不到北了。   孙昭容往慕容胤杯中浅浅倒了些温酒,慕容胤久病之人,便只端起酒盏来沾了沾唇,刚要放下,孙昭容却忽然先从他手中夺下酒盏。   “陛下,可不许多喝,”她娇声道,声音却是在场所有人都能或多或少听见,“这酒是臣妾倒的,万一喝坏了,岂不是臣妾的过错?”   慕容胤点了点她的鼻尖:“好,不喝了。”   孙昭容道:“是臣妾的过错,臣妾应了倒也无妨,但陛下的病才刚好,都说是沈昭仪的功劳,如此一来,臣妾还怕沈昭仪受委屈呢!”   这回太后按捺不住,朝着束嬷嬷皱了皱眉,束嬷嬷立即道:“孙昭容慎言,陛下的病好了就是好了,不要再说那不吉利的话。”   可惜孙昭容明显没把束嬷嬷当一回事,因为即便她这样说,慕容胤也没生气,她更加有恃无恐。   “臣妾难道说错了吗?太后娘娘急着让沈昭仪入宫,不就是为了她命里带福吗?”孙昭容倒先委屈上了,“如今宫里内外谁不知道,沈昭仪原本已和定安王定了亲,结果却反而入了宫做了陛下的妃嫔,这天下哪有侄儿娶......”   孙昭容说得兴起,但越说到后面,自己的声音反而也越低了下去,大概是意识到实在太过了头,说到最后那句便堪堪停了下来,没有再说下去。   其余人不像她那般得宠,也不像她那样口无遮拦,一时都安静了下来,面面相觑,有几个胆子大的妃嫔还多看了沈琬几眼。   沈琬听着孙昭容的话,差点把嘴里的嫩肉咬出血,恨不得立时上去撕烂孙昭容的嘴,但她知道自己是此时此刻最不能冲动的人,于是故意垂下头去,一言不发。   太后看了一眼沈琬紧紧攒着裙摆的手,见束嬷嬷又要开口说话,这回竟直接把束嬷嬷召了回来。   孙昭容还道自己已压了沈琬的风头,正要得意起来,却听太后厉声道:“沈昭仪是哀家召入宫中的,奉的是哀家的旨意,孙氏你难道是在质疑哀家的所作所为?”   见太后动怒,孙昭容张了张嘴不敢再说话,底下却暗中拉了拉慕容胤的衣袖:“陛下......”   慕容胤便道:“母后,孙昭容她也并非是有意的,只是心直口快。”   太后冷笑一声,但既是慕容胤这样为孙昭容说话,她也不好再当着众人的面继续训斥孙昭容,只能侧过头,以眼神安抚沈琬。   此时却忽然传来一声哂笑,极为轻微,但听见的人都后背一凛。   沈琬略抬眼皮,稍微以团扇遮了遮侧脸。   “本王倒是想听听孙昭容接下去想说些什么,孙昭容为何不说了?”慕容樾笑着问询,语气和善。   原本就略显沉寂的四周,愈发噤若寒蝉。   孙昭容往慕容胤身边缩了缩,再不似方才那般肆无忌惮,也不敢去看慕容胤。她甚至不用很怕太后,因为太后是慕容胤的亲生母亲,为了慕容胤,太后只能妥协,但慕容樾不是,她原想着慕容樾巴不得避开,没想到慕容樾竟然真的会较真。   “陛下,”见孙昭容不说话,慕容樾并没有到此为止,而是转而对向慕容胤,“臣是男子,自然不忌讳那些流言蜚语,可沈昭仪是陛下的妃嫔,她受辱就代表陛下受辱,难道陛下真的可以任由自己的脸面被人如此折辱?”   他一开始说话的时候倒是温文尔雅,谦谦有礼,但说着说着,竟给人一种极强烈的压迫感,仿佛慕容胤只是他手中的一只提线木偶。   慕容胤的脸色一变,刚要说什么,太后却在他之前出言道:“无知妇人满口胡言!来人,把孙昭容给哀家带下去!”   沈琬一直掩在团扇背后的唇角微微扬起,太后为了慕容胤的身体而召她入宫,已经算是狠狠得罪过慕容樾一回了,慕容樾今日还肯来,也说明双方关系还算是和缓,慕容樾并未过多计较,可眼下孙昭容却故意挑起事端,若慕容樾继续沉默倒还罢了,偏偏慕容樾明显不悦了,太后如果容忍了孙昭容,便无异于默认自己赞同孙昭容此刻的挑衅。   那就等于是不将慕容樾放在眼里。   如今慕容胤还不能亲政,朝廷一半由慕容樾掌控,若失去慕容樾的支持,崔氏将再度陷入独木难支的境地。   孙昭容的身子晃了晃,软倒在慕容胤身上,捂着嘴开始抽泣起来。   此举使得太后更为光火,看看那边慕容樾又重归云淡风轻,她便愈发急不可耐。   “都还愣着干什么!把她给哀家拖下去!”   “母后......”慕容胤搂住靠在自己身上的孙昭容,一时竟没有松手。   太后怒道:“好,既是不肯走,束嬷嬷,你去给孙氏掌嘴!” 第22章第22章   束嬷嬷明白这活是个烫手山芋,但太后发了话,她也只能再度走去孙昭容身边。   果不其然,慕容胤瘦弱的身躯往孙昭容面前一挡,脸色越发沉郁。   “孙昭容有孕,不能动手,”慕容胤道,“罢了,你们把她带下去罢。”   太后又道:“禁足,没哀家的命令不许她出来。”   孙昭容愣住,随即被人强行带离宴席。   太后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冷冷地哼了一声,转头对沈琬道:“你不用怕,凡事都有哀家在。”   沈琬点点头,只做出一副极温驯柔顺的模样,更惹得太后一阵怜爱。   “陛下此刻正一个人坐着,你别害羞,”太后轻声道,“你坐过去,去给他布菜。”   沈琬自然答应下,顺理成章地坐到了慕容胤身边。   方才孙昭容倒的那杯酒已经冷了,沈琬命人直接换了杯盏,亲自斟满了一杯酒。   琥珀色的酒液在金扣玉杯中,颤颤地晃动着,沈琬把玉杯递给慕容胤,掩唇浅笑道:“陛下喝酒,臣妾倒的酒,陛下不会喝坏。”   说完便给自己也斟了一杯,与慕容胤对饮下。   此举尽数落入在场所有人的眼中,太后早已一扫刚刚孙昭容带来的不快,正浅笑着看着慕容胤和沈琬。   而慕容樾也同样把这些收入眼底。   他将自己已空了的酒盏在指尖转了两下,最后却死死捏住,捏得指尖都泛起白。   昳丽的桃花眼中此时透着冷冽,只不过不大有人敢看他,自然也无人发现。   “本王也要敬沈昭仪一杯,”他竟再度开口,听得众人包括太后,都是心里一紧,“陛下病愈是喜事,沈昭仪是功臣。”   沈琬拿着团扇轻扇的手顿住,随即端起酒杯,遥遥敬了一下慕容樾。   若她此时扭扭捏捏,反而引人诟病。   一时二人皆将酒饮进,慕容樾道:“祝沈昭仪平步青云,与陛下举案齐眉。”   沈琬朝着他略福了福:“多谢定安王。”   然后便垂下眼帘,一派低眉顺目的模样,专心致志给慕容胤夹菜。   慕容樾也只自己顾着自己的。   二人再也没有把目光放到对方身上过,不再有任何交集。   **   宫宴结束后,慕容胤有些疲累了,沈琬便亲自搀扶着他回了广阳殿。   才刚一入殿,太后身边一位女官便来寻沈琬,把沈琬叫到了僻静处。   “太后娘娘说了,今日陛下的精神不错,昭仪入宫也有几日了,若合适便把事情办了,早日诞下龙嗣才好。”   沈琬静静听着,只应是也不说什么,女官说完话便满意地离开,去向太后回话了。   这时小太监也来叫她:“沈昭仪,陛下洗漱完已经躺下了,这会儿还没入睡,昭仪要不要过去陪着?”   沈琬跟着小太监过去。   慕容胤正靠在床上,手里玩着一只草折出来的蚱蜢,见沈琬过来,只看了她一眼,然后继续自己玩自己的。   沈琬对此司空见惯,于是便在一旁坐下,也不说话,只静静地看着慕容胤玩着。   方才她已经很是思考过一番太后的话,她倒不排斥和慕容胤发生点什么,反正她是他的妃嫔,这一世入宫也本就是抱着豁出去的心态,没有什么不能接受的。   与此同时,沈琬也想起了一件很重要的事,上辈子的时候,慕容胤从来都没有碰过她。   一开始也是由她照顾慕容胤的,太后也来提醒过她几次,但她一直都和慕容胤睡一张床,慕容胤好像从始至终都没主动过,她就更不好意思说了。   后来慕容胤的身体彻底好转,搬离长乐宫,她也回到了自己的宫室,从此慕容胤大多时候都是在孙昭容那里过的夜,只偶尔来她这里坐坐,她更没机会了。   其实沈琬一直有所怀疑,但想到孙昭容又生了皇子,那怀疑也就不成立了。   眼下,沈琬看着兴致勃勃玩草蚱蜢的慕容胤,不禁又怀疑起来。   沈琬决定试一试。   她点了一下草蚱蜢的腿,说:“陛下,我们睡了好不好?”   慕容胤再次看了她一眼,倒是把草蚱蜢放在一个方形的小盒里收好,压在枕边。   沈琬抬手去脱慕容胤的寝衣,她活了两世,也是第一次刻意勾引人,便有些紧张。   慕容胤抓住她的手:“别了,朕有点累了,以后再说。”   沈琬只能悻悻收回手,正想着就这么算了时,原本已在外殿候着的宫人又匆匆进来。   “陛下!瑶华宫刚刚派人过来,说是孙昭容肚子不舒服,来请陛下过去!”   慕容胤从床上坐起,连忙问:“可请了太医?”   “太医已经过去了。”   慕容胤想了想,最后还是起了身。   沈琬脸上也不见恼怒,只是默默和宫人一起服侍慕容胤换了衣服。   最后慕容胤要走,她说了一句:“陛下早些回来,臣妾等着陛下。”说完,又虚指了指太后寝殿方向。   慕容胤会意,点点头便匆匆出门。   他一走,沈琬便去舒舒服服洗了个澡,枕着手臂躺在床上,很是惬意。   孙昭容今日被太后禁了足,她本来还打算再从长计议,没想到孙昭容那么沉不住气,简直是自己送上门来。   一直到子时,沈琬已经睡过去一回,慕容胤才回来。   他才刚刚能下床走动没几日,今日又有宫宴,本就疲劳,还连夜被孙昭容叫过去,此时便明显有些疲态,脸色也煞白。   孙昭容方才又在他怀里哭一回,慕容胤更是身心俱疲。   一时歇下了,沈琬慢慢给他按着额头,慕容胤才觉得舒服些。   沈琬道:“臣妾去放些安神香,陛下赶紧睡了。”   说完便下了床,往炉里仍下一丸安神香。   这香是她自己制的,崔若仙睡眠不好时常用的,效果比其他安神香好些,正常人用了倒是无妨,慕容檀也能用,但他体弱,这一丸下去,睡梦中便什么都不知道了,打雷着火都醒不来。   沈琬等香丸的香气散出,深深吸了一口,这才回去。   慕容胤已然睡着了。   沈琬笑了,走到他身边躺下。   接着她便拿开了慕容胤身上盖着的被褥,使慕容胤只着了一件单薄寝衣的身体完全暴露出来。   时近初秋,虽还有暑气未消,但夜里也已经有了凉意,殿里又放了冰盆,睡觉的时候还是需要盖着被子的。   沈琬拿掉慕容胤的被褥,即便是他睡得冷了,因为有安神香在,他也并不会被冻醒,神不知鬼不觉。   于是慕容胤就这样睡了一夜。   直到天明时分,沈琬舒舒服服地从睡梦中醒来,一摸慕容胤的身上,已是滚烫一片。   她这才慢悠悠地给慕容胤重新盖上被子,过了一会儿,叫宫人们进来。   当着宫人们的面,沈琬便去叫慕容胤起来,人自然是叫不醒的。   她惊呼道:“不对,陛下为何浑身滚烫?”   广阳殿顿时忙作一团,不多时连太后也赶了过来。   一见到慕容胤又重回先前病着的样子,太后简直要肝胆俱碎。   “这是怎么了?昨儿不是还好好的吗?怎么就过了一晚,又成这副样子了?”   沈琬装作忍不住哭了出来,跪倒在太后面前。   “都是臣妾不好,是臣妾无能,这下都前功尽弃了,太后娘娘罚臣妾吧!”   太后在宫中浸淫多年,自然能听出其中的弦外之音,便问伺候慕容胤的宫人:“到底怎么回事?”   宫人不敢隐瞒,立刻把昨夜孙昭容来请慕容胤过去的事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太医看过后也道:“陛下是着了风,又感染了风寒。”   太后让束嬷嬷把沈琬从地上扶起,再拉到自己身边,说道:“这不能怪你。”   “不是这样的,”沈琬忍住扑簌簌掉下来的泪水,哽咽道,“太后娘娘把陛下交给臣妾,臣妾就该照顾好他,臣妾难辞其咎。”   太后摆摆手,一言不发,静静地看着床上昏迷中的慕容胤。   沈琬挑了挑眉。   片刻后,太后对束嬷嬷道:“让人把她带过来。”   孙昭容来得很快,大概是已经听说了慕容胤再度病倒的消息,她还未进入寝殿,若有若无的哭声便传了进来,与沈琬的克制形成鲜明对比,忽高忽低仿佛在唱歌。   太后带着沈琬出去,在外殿就拦在孙昭容跟前。   因孙昭容有身孕,带她过来的宫人们并不敢对她如何,只由得她匆匆向着太后行了礼,也没让她继续跪着。   孙昭容的头往里探着,她还并未意识到自己大祸临头,只喃喃急道:“陛下如何了?”   束嬷嬷得了太后的意思,往孙昭容的膝盖窝处轻轻一踢,孙昭容一时不防,立刻就跪了下来。   她身边另有两个宫人一直扶着,所以借了力,没有伤到哪里。   孙昭容瞪大眼睛,捂着肚子道:“太后娘娘,为何要臣妾跪下?”   话音刚落,束嬷嬷的手掌已经拍在她白嫩的脸颊上,顿时出现几个红红的指印,连发髻都散乱下来。   沈琬扶着太后,又随着太后上前两步,只听太后沉声道:“往常你在宫里怎么兴风作浪,哀家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你又有身孕,又是陛下心尖上的人,便随你们去。但你这次为了争宠,而不顾陛下的身子,哀家便是看在你腹中龙嗣的份上,也不会再容忍你!”   “什么?陛下生病怎么会是臣妾害的?臣妾......臣妾冤枉啊!”孙昭容听太后说得厉害,立刻就慌了神,一边替自己辩解,一边竟指着沈琬道,“她入宫就是为了治陛下的病,给陛下冲喜来的,照理说最该怪的人是她才对,却为何要指责臣妾?”   见她还敢反驳,太后更是怒火中烧,直接上去亲自赏了孙昭容一耳光。   沈琬在她打完之后,连忙按住太后的手,道:“太后娘娘仔细手疼,孙昭容还有孕在身,饶她一回罢,这次的错在臣妾,臣妾认了。”   太后还没说什么,孙昭容便先冷笑起来。   “沈昭仪,你别装什么贤惠,你那些小心思以为我看不出来吗?陛下又不是喜欢你才纳的你,不过是拿你当一个治病的物件儿,陛下昨夜是宿在你这里的,只是去了我那里一趟,怎么就赖上我了?真论起来我还要说你给陛下下了药呢!”   “闭嘴!你当哀家是瞎了?陛下的身体才刚有好转,你还连夜把他叫过去,这不是存心让他着了风寒?”   沈琬拭去眼泪,走到孙昭容面前,蹲下/身子。 第23章第23章   “太后娘娘眼下正在气头上,孙昭容也不要再顶嘴了,”沈琬道,“想来孙昭容也并不是有意的,如今只盼着陛下赶紧好起来才是,其他都不要再说了。”   原本孙昭容说完之后也有些知道害怕了,不能真的仗着孩子不把太后放在眼里,但沈琬的话却听着无比刺耳,简直是往她心上戳。   她何时轮得到沈琬来教她做事了?   孙昭容正要再次驳斥沈琬,却见沈琬的唇角动了动。   随即她看见沈琬启唇说了几个字,没有一点声音,旁边的宫人也都陪着她低头跪着,没有人看见。   “你斗不过我。”   孙昭容大惊,还没反应过来,沈琬竟然已经抬手扶起她,而那双纤弱的手指,有意无意地往她的肚子上碰去。   接下来孙昭容的动作,一点也不出沈琬所料。   她匆忙就要去甩开沈琬的手,可此时沈琬已经将她稳稳当当扶起一半,猛地被她一甩,沈琬的身子一晃,往后仰去,虽拉了她一把,但立刻便放了手。   然而沈琬的脚下却没有放,她在孙昭容甩她时,就在裙摆的遮掩下,狠狠踩了孙昭容一脚。   孙昭容毕竟身子沉,几番动作之下,在沈琬倒地后,她也压到了沈琬身上来。   沈琬尖叫一声,趁宫人们还没有围上来之前,先面色痛苦地把压在她身上的孙昭容扶住,又在慌乱之中,膝盖重重地往孙昭容的腰腹处一顶。   等宫人们把两人拉开,孙昭容已经痛得脸色苍白,更分不清自己吃了沈琬几记亏,只是指着沈琬道:“你......你要害我的孩子,是你推我!”   沈琬的脚因为不慎被压到,立刻就肿了起来,即便有宫人扶着,也半天没起来。   见孙昭容指认自己,她竟是一副急得要哭出来的样子,拖着伤脚伏倒在太后面前,连连磕头。   “太后娘娘,臣妾真的没有,臣妾只是想去把孙昭容扶起来,没想到会跌倒......”除此之外,她也不说什么。   太后到底心急孙昭容的肚子,连忙把里面太医叫过来,但却又把沈琬从地上扶起来。   “哀家都看见了,是她故意要把你推开,这才连累得自己也跌倒。”太后并未给孙昭容什么好脸色,“争风吃醋到了哀家面前,宫里的伎俩哀家见得多了,谁会那么愚钝当着哀家的面害你?”   不多时,孙昭容便被抬回了自己宫中,很快又传来消息,她果然要早产了。   此时沈琬正陪着太后坐在慕容胤床边,听到这个消息,太后手中捻着的佛珠一顿,脸上却浮现冷笑。   “做娘的不积德,反而害了孩子。”冷笑过后,太后叹气,“可这也是哀家的孙儿,哀家......唉!”   听了太后的话,沈琬掩在广袖中的手一紧,接着便垂下眸子。   过了一夜,第二日一早,瑶华宫来报,孙昭容产下一个男婴,只是男婴孱弱,连哭声都几乎没有。   太后要往瑶华宫去看皇孙,沈琬便道:“臣妾的脚伤了不方便,孙昭容也未必愿意看见臣妾,不如就让臣妾去佛堂为小皇孙祈福吧!”   等太后一走,沈琬果然就去了长乐宫的一处宫室。   这里是太后常年礼佛的地方,比章氏的那间小佛堂要华丽奢靡得多,也开阔宽敞许多。   沈琬把所有人都遣走,然后跪在金身塑成的佛像面前,长长叹出一口气。   她双手合十,一遍又一遍地念诵着往生咒,而面前的佛像低眉慈祥,正微笑着看着她,仿佛已经明白了她的苦难。   沈琬的泪水顺着脸颊划落。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重新暗了下去,沈琬仍不知疲倦饥饿地念着往生咒。   殿门终于被敲响,丹桂进来对她道:“娘娘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去吃些东西罢!”   沈琬停下,由丹桂扶着慢慢往外走。   她脚有伤,便走得慢些,谁知才一出了佛堂,就又有宫人匆匆来报。   “昭仪娘娘不好了,陛下方才醒来听说孙昭容早产的事,竟吐了血!”   夜色中,沈琬却神情一冷,眉梢往上扬起。   等沈琬赶到广阳殿,这次太后也不似昨日那般严肃,却是已经掉了眼泪,看见沈琬回来,忙把她召到自己身边。   “这可要我们娘俩怎么办?”太后红着眼睛,“原是想让他听了高兴,但是胤儿这孩子的心思,哀家从来就猜不到。”   这时有太监呈了一块染了血帕子过来给沈琬看。   雪白的帕子上沾染了大块的血迹,大概是已经过去了一会儿,血迹变得有些暗红,在灯光下愈发显得像铁锈。   沈琬倒不害怕,只是撇过头去不忍再看的模样,心里却冷笑,上辈子她流的血比这多多了。   慕容胤这才哪到哪。   沈琬装模作样地陪着太后抹了一会儿眼泪,又看着宫人给慕容胤灌药,药倒是灌得下去,那就还好。   太医也道:“能喝下去药到底无妨,太后娘娘和昭仪娘娘不必过于担忧,陛下此次只是感了风寒,又大病初愈虚弱,一时听到孙昭容早产的事气急攻心,看着凶险,却比先前要轻。”   太后这才好受一些,待太医一走,又对沈琬道:“哀家已去看了孙氏,她这会儿又哭又闹的,非说是你害的,哀家自是信你,但就怕陛下他……”   沈琬心里早有准备,只低下头不说话。   “不过哀家尚且能护着你,你能让陛下的身子好起来才是正经。”   话音刚落,暗夜中有一只鸟掠过窗外,翅膀拍到了窗棂,好大一声响动。   沈琬吓了一跳,刚要让人出去查看,外面却有太监进来:“禀告太后娘娘,昭仪娘娘,定安王听说陛下吐血,已经连夜入了宫,这会儿已经进了宫门。”   太后摇摇头,面上尽是无奈,看着沈琬终是欲言又止。   慕容樾进宫也没有下马,不过半柱香的工夫,他便到了广阳殿。   入了寝殿,他状似无意地看了立在一边默不作声的沈琬一眼,便立刻去看慕容胤。   沈琬明显地感觉到了慕容樾一来,太后身上的焦躁。   慕容樾看了慕容胤之后,却道:“听说陛下吐血和沈昭仪有关?”   沈琬没想到他会把矛头对准自己,差点一口气没上来,又因为一天没吃东西,身子也一晃。   好在太后马上便把事情同慕容樾说了。   慕容樾听了,一时没有说话。   “这事还是查清楚了好,”他忽然道,“孙昭容诞育龙嗣有功,陛下眼下病着,臣就有责任替陛下查个明白,也好给两位娘娘一个交代。”   说完也不管太后乐不乐意,直接便下令搜查广阳殿。   结果当然是一无所获。   “这里什么都没有,太后娘娘也说不是沈昭仪推的孙昭容,等陛下醒来,臣自然会向他一五一十禀告,想来陛下是信任臣的。”   沈琬愣怔,那就是连慕容胤也无法说她什么了?   但她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在心里感激慕容樾一番,却又听他道:“广阳殿的香倒是很好闻,听说沈昭仪制香的手艺不凡?”   沈琬此时的心情简直大起大落,只能强撑着点点头:“这就是我亲自调制的安神香。”   “果然名不虚传,”慕容樾走近又闻了闻,“沈昭仪,你好像很紧张?”   “我……没……”   慕容樾突然大笑两声,打断了她。   “这香方才也检查过了,没有问题,沈昭仪自可放心。”他说。   说完,便扬长而去。   等慕容樾背影消失之后,沈琬才回过神。   太后安慰道:“没吓到你吧?如今也是仰仗着定安王,由他视宫规如无物,哀家也没办法。”   沈琬强笑着摇摇头,心里却一阵一阵发寒,慕容樾一定是发现了安神香的蹊跷,说不定也猜出了慕容胤为何会再次生病。   他会做什么?   特意在她面前一提,是想以此来拿捏她,报她不愿嫁给他的仇?   但孙昭容一事,他又明显是在为她开脱。   正这样想着,纷乱得沈琬终于有些受不住,眼前忽然一黑,人也随之晕了过去。   **   沈琬再度醒来时,发现自己被安置在了广阳殿的偏殿。   她入宫一来一直陪侍慕容胤,此刻能稍稍有自己的一方天地,来喘一口气儿,倒也觉得舒服。   晕倒倒是没什么大事,只是一日滴水未进所致。   丹桂喂着沈琬喝燕窝羹,一边絮叨道:“昨夜娘娘晕倒,太后娘娘可是好生训了我们一番呢,说我们没照顾好娘娘,要再物色好的来伺候娘娘。”   沈琬道:“我不怪你们,过几日便替你们去求情,让太后不要打发你们。”   昨日也是她为了清心清意地念往生咒,刻意没吃饭,后面又一出接一出的,这才晕倒的。   喝完燕窝羹后,丹桂又领了一个太监过来。   “娘娘入宫匆忙,这是新调派过来的,一并还有几个宫女嬷嬷和太监,”丹桂说,“奴婢看他稳重些,身边也不能缺使唤的内侍,就把他叫来了,娘娘看着怎么样?”   那小内侍说是稳重但也机灵,立刻就给沈琬磕了两下头,朗声道:“昭仪娘娘万安,奴婢叫李屈。”   沈琬放眼看去,只见李屈十七八岁的样子,个子高高的,人也瘦瘦的,脸上还有些稚气未脱,倒长着一副秀气的模样,许是因为年岁还小,也没什么阴柔气,若不说是内侍,反而叫人以为是个读书人。   沈琬觉得放在身边的人,也要赏心悦目一些才算对得起自己的眼睛,立刻就点头让他留下了。   李屈到沈琬身边给她倒茶,又笑道:“沈侯爷叮嘱过奴婢,让奴婢好好伺候娘娘。”   沈琬一时抬头看他,眨了眨眼,李屈也笑着朝她眨眨眼。 第24章第24章   “为何爹爹会让你来?”沈琬脸上露出讶色。   上辈子她身边也有除了丹桂素娥几个之外的宫人,但没有一个是义恩侯府给她安排过来的,更没听说过李屈这个人。   李屈解释道:“沈侯爷和夫人关心娘娘,又听说那位刻薄了娘娘,这才挑了奴婢来的。”   他这话倒也合情合理,沈琬一细想,上辈子虽然孙昭容也对她带有强烈的敌意,但她自入宫以来一向是以避让为多的,不与孙昭容去相争,孙昭容自然也没什么事端可以挑起。   这辈子就不一样了,入宫才短短几天,她就暗地里害得慕容胤吐血,孙昭容早产了。   但是在沈夔和崔若仙看来,自家女儿乖巧和顺,就变成沈琬在宫里每一步都惊险非常,他们不得不为沈琬多花心思。   见沈琬没有说话,丹桂也帮着说道:“夫人也给奴婢递了信,让奴婢挑李屈。”   沈琬便让丹桂先带着这些新调派过来的宫人内侍安置,李屈安置完马上又回来了,沈琬这里事少,他也不过分殷勤,只是静静侍立在一边。   这让沈琬原本有些猜疑不定的心思有了动摇,她直觉好像哪里不对,但是又说不上来,看李屈的外表还是个少年郎,便也心软下来,自责自己竟然连父母都不信任。   一时用了晚膳,沈琬也算是用一天的时间稍稍歇了口气,又离开自己暂居的偏殿,往慕容胤那里去了。   昨日因着慕容樾忽然入宫,沈琬的“冤屈”也随之洗清,有了慕容樾的背书,再加上太后也先入为主认为是她自己作孽,孙昭容自然不好再闹什么,但慕容胤未必就真的对沈琬没有任何猜忌。   连沈琬自己都没有想到,慕容胤竟然会为了孙昭容吐血。   她一直以为,两个人就是普普通通的男欢女爱,宫里头似孙昭容这般的女子也不是没有,不过是孙昭容会投其所好。   前世她甚至有过疑惑,孙昭容这样浅薄,慕容胤到底喜欢她什么?   没想到除开喜欢,慕容胤可能还有一点真心。   沈琬进去的时候,慕容胤正睁着眼睛躺在床上,也没有睡着,太后为了他紧张了一夜,此时撑不住,也回去歇了。   沈琬走过去,默默地在慕容胤床边跪下。   听到响动,慕容胤侧头看了她一眼,神情淡淡。   “起来吧。”他说。   沈琬蹙了蹙眉,随后起身,坐到慕容胤身边,低头垂泪。   “你哭什么?”   沈琬立刻道:“臣妾怪自己没有照顾好陛下,让陛下又生了病,还有孙昭容......”   “朕又没怪你。”慕容胤打断了她,淡淡道。   沈琬一愣。   她这时才发现,自己好像从没有猜准过慕容胤的心思,上辈子是这样,这辈子也是这样,他明明为了孙昭容吐了血,孙昭容又指认她,他为何还会说没怪她?   当然,这辈子的沈琬已经没有那个闲情逸致再去揣摩他莫测的心思了,他怎么想是他自己的事,她只需见招拆招就好。   “但臣妾不能原谅自己,”她拭泪道,“陛下一定要赶紧好起来,也替臣妾在孙昭容面前说说情,否则臣妾情何以堪呢?”   慕容胤没有回答她,沈琬偷偷看着他的神色,一时竟无法肯定,他到底有没有听进去自己说话。   忽然,慕容胤又话锋一转,开口道:“听说昨夜还惊动了定安王?”   沈琬很快点了点头:“定安王关心陛下的身体,所以进宫来看看,也为了给孙昭容一个公道。”   “他做了什么?”   “他当即命人搜查了广阳殿,”沈琬说到这里,脸上显得很难堪,“还有臣妾的东西,他也让人搜了。”   她这样说,慕容胤的神色反而有了一丝松动,又问道:“那你怕他吗?”   “臣妾不怕,臣妾只是愤懑,定安王只是一介外臣,即便大权在握,也不应该随意出入宫闱,还搜查宫妃私物。”   “若他执意说是你谋害孙昭容和皇子,你又该如何?”   “臣妾知道定安王对臣妾有怨言,但即便如此臣妾也不怕他,”沈琬咬咬牙,有些摸到了慕容胤的意思,但也不知道对不对,只硬着头皮道,“臣妾做过就是做过,没做过就是没做过,便是慕容樾也不能更改,他要杀便杀,但臣妾绝不能轻易认了。”   慕容胤定定地看着她,目光有些郁郁,说道:“以后不要再提此事了。”   沈琬彻底松了一口气,这一关就这样过了。   原来,这辈子的慕容胤竟然有那么害怕慕容樾吗?   也对,一个臣子可以随意在夜里无视宫规出入宫闱,慕容胤却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反而要去依仗他,又岂会甘心?   就在她想事情的须臾之间,等她回过神来,却发现慕容胤已然沉沉睡去。   她坐在他的身边,这回却是把被褥给他盖好。   她不是没想过,可以继续用那晚那个办法让慕容胤死去,反正他身体本来就不好,她进宫之后好起来也可以说是回光返照,这时死了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但她既然已经成了慕容胤的宫妃,就不能那么冲动了,慕容胤一死,她心里是畅快了,可往后呢?   她才十六岁,难道要就此守寡?   甚至守寡还算是一个不错的结局,慕容胤眼下只有一个皇子,还被她害得身体孱弱,不知道能不能养大,若这个皇子继承皇位,同样也是做傀儡,但他的生母是孙昭容,她到时候落到孙昭容手上就惨了。   或者继承皇位的不是这个皇子或是他的皇位也给人夺了,那么继位的会是谁?慕容樾?她作为慕容胤留下来的妃嫔,又会是什么下场?   所以至少眼下,慕容胤暂时还不能死,她须得挑一个合适的时机,确保自己尽可能的平安无事,才能送走他。   **   慕容胤在这一场人为的风寒之后,身体很快便又好转起来,太后惊喜不已,直道让沈琬入宫冲喜是对的,每日烧香拜佛也更勤,只是却不愿让慕容胤再去瑶华宫看望孙昭容母子,偶尔让人抱了皇子过来给慕容胤看。   一转眼就到了小皇子满月的日子。   太后不喜孙昭容,原本连满月宴都懒怠对付,但这毕竟也是慕容胤的第一个孩子,随便搪塞倒不好。   太后强势,在慕容胤没有完全大安之前,不让在外设宴,仍旧把满月宴设在长乐宫。   对此孙昭容颇有不满,但她前些日子被煞了气焰,生产时又凶险,皇子也孱弱,便有些张扬不起来,只能随着太后的意思。   因是在长乐宫,所以满月宴那日,沈琬是和慕容胤一同出场赴宴的。   孙昭容自己明明知道是怎么回事,却苦于此事已经被慕容樾盖棺定论,无处再伸冤,又看见沈琬安然无恙,自然是愤恨难平。   她的喜怒又向来写在脸上,如今又仗着有了皇子,那刀子般的眼神便直直往沈琬身上扫。   太后看在眼里,又不想再生事端,便打圆场道:“今日是小皇子的满月宴,大家都是至亲骨肉,过去有什么的,都过去罢,放过了自个儿,这日子也好过一些。”   但孙昭容又岂是听得进去好话的。   她自觉自己吃了大亏,看着襁褓中瘦弱的婴孩便更加心疼。   今日小皇子是主位,她带着小皇子一同坐着,反而是慕容胤和沈琬坐在一起,再看沈琬在慕容胤身边时而浅笑,时而低语,耐心地给他布菜倒酒,便愈发气不打一处来。   从她出事到现在,慕容胤也没有替她伸过冤,想来是被沈琬迷住了。   孙昭容多喝了几盏酒,身边的小皇子又哭了起来,夜风一吹,她看周围便昏昏沉沉的。   沈琬也在看那边的孙昭容,因为就她对孙昭容的了解,孙昭容绝不是会息事宁人的人。   今日其实太后还旁敲侧击过沈琬,让她若是不想赴宴,那么不去也无妨,但沈琬却坚持要陪伴在慕容胤左右。   她就是要刺激孙昭容。   果然那边孙昭容站起身,还踉跄了一下,被宫人搀扶着到了慕容胤的面前。   慕容胤倒还是很喜欢她的,见她过来,顿时连眼神也变得柔和起来,朝她招了招手,让她过来。   但孙昭容却似乎不领情,她突然在慕容胤面前跪下,低着头开始哭泣。   “求陛下给臣妾做主。”孙昭容哭道。   沈琬眉梢一挑,正给慕容胤斟酒的手停下,她真的没想到,原来孙昭容真的有那么蠢,上次的宫宴还是没有让她长记性。   原来上辈子她就是对这么一个愚蠢又色厉内荏的蠢货谦和退让,还真是憋屈得很。   太后欲要阻止,却不及孙昭容说话快。   “陛下看看我们的孩子,他还那么小,我们曾经那么盼望他的到来,可是你都没来瑶华宫看过他。”   慕容胤皱眉:“荷儿,你先过来再说话。”   孙昭容却不愿顺着天子给她的台阶下,此刻,她只想扳倒沈琬。   “陛下这一个月不来,臣妾连想说的话都无法诉说,但陛下也应该清楚,小皇子是未足月便生下来的,而且孱弱,这又是谁害的?”   孙昭容指向沈琬:“是她!可是这一个月里面,她一点惩罚都没有,宫里风平浪静,只有臣妾每天都等着陛下前来,每夜等不到,就看着小皇子哭!”   这时,沈琬终于匆忙起身,也到孙昭容身边,一同向慕容胤跪下。   “陛下,臣妾真的没有,那天太后娘娘也是看见的……”   “太后?你能治好陛下的病,太后又不喜欢我,自然是帮你说话的。”   太后脸色一沉,冷笑过后这回却没让人过来拦,反而任由孙昭容说去。   “那……那定安王当日就进宫来查……”沈琬辩解道,心里却一点没有慌乱。   慕容樾今夜正好没来,她倒好看看他不在场,孙昭容能肆无忌惮说出些什么。   “定安王不是你以前的相好吗?他来查就是为了替你遮盖事情的真相!”   孙昭容再度转头面对慕容胤:“陛下,定然是沈琬和定安王勾结,谋害小皇子,让陛下后继无人,再夺得皇位!陛下拿定安王没有办法,难道还不能赐死她吗?”   “孙荷儿!” 第25章第25章   沈琬再抬头去看慕容胤,发现他已经气得面色发白。   她在心里暗笑,这孙荷儿真是个傻子,只一心为了扳倒她,却不知犯了慕容胤的忌讳。   帝王再对她有那么几分真心,也禁不住这般消磨。   什么叫慕容胤拿慕容樾没有办法?   还有一点,沈琬皱了皱眉,反复琢磨着孙昭容方才的话,慕容胤既然有了一个皇子,就还会有其他皇子,怎么没了一个,就叫后继无人了呢?   这难道不是在诅咒他绝后?   就在沈琬思忖之时,慕容胤已然从座上走了下来。   他面色阴郁,便是上辈子知道沈琬和他人有苟且,沈琬也没见他这副模样。   只见他走到孙昭容面前,看了她片刻,然后一把捏住她的下巴。   “你说什么?”他咬着牙,眼睛已经慢慢开始泛红。   孙昭容像是被他掐得喘不过气来一般,双颊紫涨,连连摇着头,想要开口解释什么,却张不开嘴。   “传朕旨意,降孙荷儿为充仪,小皇子抱来长乐宫,由太后抚养。”慕容胤冷冷道,“来人,现在就把她拖下去,没有朕的允许,不许她再踏出瑶华宫一步!”   孙昭容的脸色由紫红转为铁青,慕容胤放开她的下巴,她刚要哭喊,却不想已经被上前来的宫人堵住嘴,强行拖了下去。   慕容胤转身站在原处,没去看他的孙充仪。   直到正欲回去座上,才想起沈琬还跪着,于是又转身把沈琬扶起。   沈琬一脸惊魂未定,朝慕容胤身边靠了靠,随着他重新回到座位。   席间欢声笑语再起,这次连太后都满意地望向沈琬和慕容胤。   沈琬自己饮下一杯酒,唇边也不由浮出笑意。   两场宫宴,孙荷儿以为自己有恃无恐,一直不知收敛,却是不断出错,最终害了自己。   而她沈琬要做的,也远远不止害她早产。   这是孙荷儿自己运气好,才没出事。   但下一次,就不一定了。   **   孙荷儿被慕容胤降了位分又禁足之后,却是沈琬风头大盛。   慕容胤的身体像是彻底恢复了,从前太医都束手无策,沈琬一来冲喜就好了,自然被太后归功于她。   那场风寒也仅仅是个小坎坷,太后更愿相信过了这个坎,今后一帆风顺。   而如今陪伴慕容胤最多的也是沈琬,虽这个最多,可能并非完全出自慕容胤所愿,但至少证明慕容胤也不讨厌沈琬在自己身边。   太后时常欣慰地同沈琬说:“哀家先前还说,陛下怎么就喜欢她了呢?现在看来也只是一时着了魔,你和陛下好好过,帮哀家把他的心收回来,再赶紧生个皇子,谁还记得孙氏呢?”   孙荷儿的小皇子如今就在太后这里养着,慕容胤没有别的子嗣,太后养着他倒也开心,得空就抱过来看看。   有时沈琬也在,太后还常让她去抱抱小皇子,说是这样有孕会容易些。   沈琬虽恨慕容胤和孙荷儿,但也不至于去折腾一个小婴儿,只是到底也不待见,又不能让太后看出端倪,每次都只能强行装作喜欢。   每次一抱起来又想起上辈子,她当时对这个小皇子也是好过的,以为这样就能让孙荷儿和她和平相处。   真是想想就恶心。   这日沈琬被太后叫过来,小皇子又在,于是沈琬又过去抱了抱他,完成任务。   但随即太后便让人把他抱下去,对沈琬说:“今日找你来,是有件事要告诉你。”   这些日子,沈琬也算看出来了,太后虽还算对她和颜悦色,看着怜惜她,但很多事情却并不同沈琬说,甚至连有关慕容胤身体的事也不大和沈琬提起,一般都是沈琬自己去问太医的,太后只需要她默默伴在慕容胤身边,等他彻底痊愈。   如今日这般正经,倒是从没见过。   “你父亲方才给哀家递了折子进来,先前你和定安王的亲事作废,哀家心里也不大能过意得去,你父亲倒是出了个主意,让你的庶妹沈瑜嫁给定安王做侧妃,你看如何?”   沈琬愣了愣,最后只能先搪塞道:“瑜妹妹的年纪和臣妾相仿,还算合适。”   太后点点头:“哀家也觉得不错,不瞒你说,这事到底还是哀家做得不妥,但为了陛下也不得不做。定安王虽表面上没说什么,心里却不知如何作想,如今侯府肯主动重修旧好,那是再好不过了。”   不得不说,这个主意确实是不错的,但想到上辈子沈瑜并没有嫁给慕容樾,沈琬却不是滋味起来,好像在做一件错事。   只是她不能直接否定,别看太后面上毫无芥蒂,还总把错往自己身上揽,但沈琬清楚,太后还是猜忌着她先前和慕容樾的关系的,若她说了这亲事不妥,怎不叫太后起疑他们有什么首尾。   太后本可直接下旨,却偏偏来问她,焉知不是想看看她对慕容樾娶亲的反应,试探她对慕容胤的忠心。   沈琬想了片刻,只好道:“不知瑜妹妹自己愿不愿意?”   “这有什么,”太后却根本没当一回事,笑道,“你妹妹是庶出,做定安王的侧妃还委屈她了吗?你父亲也必定是想过的,这才是给女儿的好前程,你父亲还求哀家下旨赐婚,那哀家便成人之美,给她个体面。”   “那定安王那边......”   “他不过就是纳个侧妃,男子三妻四妾不知有多少女人,有什么不愿意的?便是不喜欢的,也就放一边了,这就要靠你妹妹日后自己琢磨了。”   太后说得有理有据,沈琬也没有再反对的理由。   再一想,她都已经进宫了,何必再想着那些与自己无关的事,沈瑜嫁给慕容樾做侧妃,也不过就是卢氏更嚣张一些,但如今她在宫里过得不错,想必卢氏也不敢再爬到崔若仙头上,至于慕容樾,那就更与她无关了。   沈琬柔柔一笑:“太后所言极是,是臣妾多虑了,这下父亲再也不用为了得罪定安王而忧心了,更是要感念太后娘娘的恩德,肯为妹妹赐婚,臣妾这回也彻底安心了。”   太后又道:“好孩子,你的心哀家也懂,这些日子看在眼里,哀家万不会委屈了你。”   一时两人说了一会儿话,太后便让沈琬回去照看慕容胤。   “一会儿你回去之后,记得让人拿一点安神香过来,”太后对沈琬道,“那香哀家用着实在不错,夜里也睡得舒坦了,比宫里内造的还要好,还是你的手巧。”   沈琬应了,一回去便收拾了一匣子出来,让李屈给太后送去。   又过了几日,太后便下了懿旨,将义恩侯女儿赐给慕容樾做侧妃。   “卢姨娘可得意了,像是飞上枝头的是她自己,不过她如今到底还忌惮这娘娘在宫里,所以不敢很出风头了。”丹桂拿着各处搜罗的消息说给沈琬听,“但是奴婢听说,卢姨娘悄悄和瑜姑娘提了,让瑜姑娘日后在定安王面前美言,给她请封诰命。”   沈琬听了轻嗤一声,手上动作却不停,轻轻把香饼子埋到香灰中。   她看着香饼子慢慢变红,才把香灰完全盖上,再放上隔片。   这时李屈进来,站到沈琬身边,抬眼看了看她。   沈琬会意,问他:“怎么?”   李屈道:“太后娘娘赐婚之后,定安王就接了旨,没说什么。”   沈琬点点头,索性也释然了,那日太后的话也果真不错,男子和女子不同,娶了一个不满意还可以娶两个三个四个,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永远不嫌多。   但女子就艰难得多了,绝大多数就只有一次机会,好便好,不好便一生哀苦,百年苦乐由他人。   就像前世的她一样。   慕容胤不要她,她只能从摘星台上跳下去。   李屈给沈琬拿过来一粒香丸,沈琬拿在手上端详片刻后笑道:“你如何猜出我要这个?”   李屈也笑得眉眼弯弯,一副好脾气的模样:“看昭仪今天用的香炉就知道了,两个要相称。”   沈琬便让他过来:“你来,我教你燃香添香。”   这事需要用心和天赋,丹桂她们从小跟着沈琬长大,很多时候沈琬不说,她们就不知道沈琬想要那种香。   李屈做事大方,沈琬一说要教他,他也不推辞,立刻就爽利地上前来,认真地听着沈琬说话。   他还与丹桂她们不同,她们只是听着或是走神,李屈却有时会问上几句,让沈琬讲得愈发兴致勃勃。   末了沈琬道:“李屈,你就认我做师父,我来教你。”   李屈已经乐呵呵地把茶端给沈琬敬她。   丹桂气道:“昭仪娘娘!”   几人说说笑笑,时间也很好打发。   夜里慕容胤陪太后用完晚膳后回来,他虽是天子,但朝中事务都由慕容樾处理,于是早早便让沈琬服侍他歇下了。   沈琬在镜台前坐了半日,把一头长长的青丝都一寸寸梳顺了,这才过去。   慕容胤还没入睡,正枕着手臂看着头顶的床帐出神,听到沈琬过来的声音,便朝着自己身边空出来的地方拍了拍。   沈琬熟练地躺上去,侧过身假装睡了,脑子里却在想事情。   她实在是奇怪得很,都过去两世了,慕容胤的身子如今也还好,为何会从没碰过她,甚至连那个意思都没有。   要知道,他们几乎是夜夜都同睡一榻的。   他难道真的有那么不喜欢她?   当然,这对她来讲也不是一件坏事,一方面她实在憎恶慕容胤,一方面也还没想好,既决定在宫里生存下去,要不要拼尽全力先把慕容胤的宠爱拿到手,或许还应该有个皇子。   想着想着,沈琬轻轻叹了口气,闭眼入睡。   睡到大约三更天,最迷迷糊糊的时候,却忽然听到李屈叫她的声音:“娘娘快醒醒,出事了!” 第26章第26章   定安王府。   明参一脸惊怒地冲进慕容樾的寝殿,慕容樾正好沐浴完,衣冠未整,但也只是皱了皱眉。   他对这些自小一起长大,又出生入死过的兄弟们一直很宽和。   明参这时也自知没有规矩,便赶紧低头站在一边。   等慕容樾的衣服妥帖了,他又忙不迭道:“殿下真的要娶她?”   慕容樾笑了,有些玩味:“本王还能如何?”   “那沈家庶女也不知如何,抗旨不娶又怎么了?”明参愤愤,“这义恩侯府真是好打算,已经定亲的嫡女一声不吭送进了宫,如今拿个庶女来搪塞。”   “你让本王忤逆太后?”   “咱们不怕她!”   说罢,明参仿佛更来气:“陛下靠的是谁?崔氏难道还想要以往的荣光吗?”   “眼下大张旗鼓与她对着干没意思,本王另有打算。”慕容樾却道。   崔若云的懿旨下得猝不及防,不要说明参,即便是他,当时接到懿旨时也着实愣了愣。   无论前世还是今世,其实慕容樾娶妻生子的兴致本来就不高,他自幼母亲早亡,父亲也没有续弦,一直忙于戍守边关,抵御戎国的侵扰,等他稍微大一点之后,老定安王就把他一同带去了沙场。   见惯了战场的残酷血腥,再加上少时少有父母亲人之间的天伦之乐,又时刻要担心京城这边,慕容樾甚至一直没考虑过要娶个什么样的妻子。   自沈琬进宫之后,他的心思愈发淡了。   他连正妃都不想娶,更何况是纳个侧妃过来在府里摆着。   那是沈琬的庶妹,慕容樾心里有些异样的感觉,不知沈琬又如何做想。   明参又急着追问:“真的要娶回来?那不知道她长得好不好看,沈昭仪长得是漂亮,可惜性子好像不好……”   慕容樾挑了挑眉,打断了明参的絮叨:“不娶。”   “那赶紧入宫和太后去说啊!”   “不急,再过几日,找个由头推了便是,”慕容樾淡淡道,“本王不想娶,没人能逼本王。”   他也不是没想过当即抗旨,别说是懿旨,就算是圣旨,如今只要他不点头,也和废纸无异。   但这样做,反而令沈琬的那位庶妹难堪,他知道闺阁中的女子多半什么都不懂,没必要再去伤了无辜的人。   这几日才下了懿旨,正是沸沸扬扬的时候,等过了这个风头,只说二人八字不合便是。   明参高兴了一下,却又沉思道:“真不要啊?”   慕容樾被他气笑了:“你到底要本王怎么做?”   “您眼下也已经及冠了,人家二十出头的人,孩子都满地乱跑了,就咱们王府里连个女主人都没有,就算不要这个赐婚的,早晚也得再找一个来。”   “本王懂了。”   明参舒了口气,一脸欣慰。   慕容樾接下去却道:“明日就找人来给你做媒。”   “属下不是这个意思!”明参连忙拒绝,“我还小,不急,我娘说了要我先建功立业!”   他挠了挠头,突然又叹了口气:“您可能不知道外面有一些传言,还怪难听的。”   慕容樾看了他一眼:“是不是说本王长得太好看所以可能先天有缺?”   明参的脸一下子涨红,张了张嘴没说出话。   “你从哪里听说的?”   “不记得了,”明参马上解释,“但是我们听到了都是给您解释和打抱不平的!”   说完又捂了嘴,慕容樾连个通房都没有,还解释什么?岂不是越描越黑?   不过好在他们都和慕容樾一同长大,知道他不会因此而生气。   “你去查一下,这些话的源头是哪里出来的。”慕容樾忽然低声道。   明参一愣:“他们说归他们说,咱们自己清楚就好,您对这种话真的没必要那么在意,谣言是会不攻自破的……”   慕容樾忍不住踹了他一脚:“你没事就去把马全都洗了。”   **   太后寝殿,小皇子正被乳母抱着,嘶声哭着。   连被慕容胤禁了足的孙荷儿也在,捂着帕子哭着,一边哭一边看着慕容胤。   沈琬方才被李屈叫醒,跟着慕容胤一起来了这里。   小皇子深夜忽然喘不过气,眼看着就要不好,吓得连太后都不知道怎么办,只能把慕容胤和孙荷儿都叫来。   所幸经过太医的一番诊治,小皇子转危为安,只是问其病因,也只是说得出大约是吸入了什么,好在发现及时,吸得再多些就麻烦了。   未足月的孩子本就难照料,太后也没有为难太医们,有惊无险最好。   但孙荷儿却道:“臣妾才是小皇子的亲生母亲,为何小皇子好端端的却喘了起来,这分明有蹊跷!”   太后料到她要闹,于是只疲倦地摆摆手:“罢了,你想如何?”   “小皇子所有东西都要查过,”孙荷儿道,“太医都说了是吸进去的东西,那这可查的就多了。”   太后看了她一眼,接着又看了沈琬一眼,把沈琬招到自己身边来坐着。   “你要查便查,赶紧查完,哀家和陛下都熬不得了。”   不多时,便搜出来了一只螺钿方盒。   沈琬定睛一看,这方盒她不认识,只是观其外形,她倒能猜出几分,这种小方盒装香丸香饼最好不过。   身边的太后已道:“这是什么?”   孙荷儿上前打开盖子,只见里面果然是几粒香丸,塞了满满当当一盒。   太医闻了闻,对太后和慕容胤道:“这香有问题。”   束嬷嬷皱眉道:“小皇子的东西都是奴婢亲自挑选过的,这香……”   “这香哀家记起来了,”太后道,“是哀家用了好,才给他放过去的。”   孙荷儿的眼神已经在往沈琬身上飘。   沈琬心里有数,便也不躲,直接自己出来道:“太后娘娘这里的香,近来都是臣妾拿过来的。”   话音刚落,孙荷儿已经扑上来要撕沈琬的脸,被人拉开。   “沈琬,你真的好狠毒,我自问从没对你怎么样过,你却一次不够,三番两次要来害我们!他还是婴孩啊!你以后也是要为人母的,你怎么忍心?你不怕遭报应吗?”   沈琬立在原地没有动,孙荷儿说她一句,她的眼神便冷一分。   原来孙荷儿也知道那只是个婴孩,自己的孩子是孩子,别人的就不是,她的孩子还在她肚子里,他们就要它死去。   她当然忍得下心,也不怕遭报应,因为上辈子她几乎活成了菩萨,还是落得个那样的下场。   更何况,这次她什么都没干。   李屈跟在她身边,担心地看了看她,自己却上前道:“沈昭仪送到太后娘娘这里的香,都是奴婢亲自送过来的,送过来时没有问题。”   “呸!”孙荷儿往李屈脸上啐了一口,“她是你主子,你当然替她开脱,不是她又是谁?难道是太后娘娘?”   “荷儿闭嘴,不要胡说!”慕容胤斥道。   沈琬把李屈拉到自己身后,示意他不要再说话,自己上前过去看了看那盒香丸。   一眼过后,她马上道:“这不是我的香。”   “你狡辩!太后娘娘都说了这是你拿过来的香!”   “住嘴!你让她说下去!”太后不胜其烦,怒道。   沈琬转身先同太后和慕容胤福了福,拿过小方盒呈到他们面前看。   “太后陛下请看,这几粒香丸外表粗糙,质地不匀,如何会是臣妾手里拿出来的?”沈琬道,“臣妾从没制过这样不堪入目的香丸。”   “你故意制得和先前不同,想逃脱罪名!”孙荷儿不甘示弱。   “太医方才说了,幸好发现及时,否则就麻烦了,所以一丸足以致命,我又为何要拿这么多过来?”沈琬对着孙荷儿不慌不忙道。   “因为你料到这次可能会被发现了,你想继续用香丸害他。”   “这么容易被查出来的东西,即便一次不成,我分次拿过来岂不是更好?我若是分次拿来,今夜孙充仪就指认不了我了,不是吗?”   孙荷儿这回语塞,只能求助地望着慕容胤。   沈琬又当着他们的面把盒子上面几粒拿出来,底下的才是她的香丸,她认得出来。   “我每次都只拿一颗过来,才是神不知鬼不觉,总有一次能成的,而香丸燃完了就没有了,底下的都是正常的香丸,怎么查都查不出来,我又为何要那么傻,留下那么多证据在方盒里?”   沈琬说完后,对太后和慕容胤跪下,继续道:“求太后和陛下为臣妾做主,还臣妾一个公道。”   “孙充仪继续禁足,以后任何事都不准请出,”慕容胤先开了口,“此事就此作罢。”   慕容胤这是明摆着想糊弄过去了,既然香丸不是沈琬的,那又是谁的?   孙荷儿指认她,慕容胤不说话,眼下还无人开口提起要追查,慕容胤就先护孙荷儿起来。   若不是事情落到沈琬自己头上,沈琬都要被他们两个的感情感动了。   “慢着,香丸的事还没查清楚,这是哀家这里发生的事,哀家不能不给孙儿和沈昭仪一个交代。”太后看了慕容胤一眼,却道,“查吧,左右哀家今晚不睡,陛下若是困了,便和沈昭仪一同歇了罢。”   慕容胤自是走不了的。   很快,小皇子的乳母便受不住招了。   “奴婢知罪,但是真的不是奴婢干的,是孙充仪让人把一包香粉给奴婢,让奴婢往小皇子鼻孔中吹一点点进去,她说是对小皇子好!奴婢真的不知道啊!”   太后猛地一拍桌案,勃然大怒。   “孙氏,亏你自己说你还是个母亲!你方才是怎么说的,他只是个孩子,你却能对自己的孩子做出这样的事来!”   孙荷儿自乳母说第一句话的时候起便委顿在地,这会儿倒是跪着伏到慕容胤膝上求饶。   “陛下恕罪,臣妾是太想小皇子了,想着这样或许他就能回到亲娘身边,臣妾是不得已的啊……”   “你好自为之,朕救不了你。”   说完,慕容胤起身离开,低头看了看再度滑落在地的孙荷儿,接着撇过头疾步走了。   沈琬跟在慕容胤身后,后头传来太后压抑着怒气的声音:“孙氏谋害皇子,嫁祸沈昭仪,从今以后便贬为采女……”   这倒是奇怪,太后这般厌恶孙荷儿,出了这样的事却没有杀她,仅仅是贬为采女而已。   沈琬叹了一口气,原来真的有孙荷儿这样的母亲,连亲生的孩子都能下手。   她本来只想问孙荷儿讨债,但孙荷儿一开始斥责她的话已经揭了她的伤疤,而且她的孩子她自己都不在乎,沈琬不介意让孙荷儿再绝望一些。 第27章第27章   自那晚之后,孙荷儿被太后关进了冷宫,性命无碍,但日子再也好过不了。   慕容胤越发郁郁寡欢,明显地沉闷起来,明明身子已经好了,有时却宁愿躺在榻上,也不愿起来。   这种时候,沈琬总是站在暗处冷笑,赞叹他们的情深。   怕是太后没对孙荷儿下狠手,也是为了慕容胤。   她有时也会见到前来广阳殿找慕容胤商谈的慕容樾,他如今是大司马,说好听点是商议,实则是慕容樾一人决策,仅仅是来知会一声,表示这宫里还有个皇帝在。   时已近初冬,慕容胤身子弱,广阳殿中除去地龙之外,还放了许多炭盆以供取暖,整座殿内温暖如春,沈琬又让宫中花房匠人搬来四季鲜花摆放,每日都有鲜花竞相盛开,繁华异常。   这喧嚣热闹的景象,衬着慕容胤那张死气沉沉的苍白面孔,每每都让沈琬有种报复的快感。   这些鲜活的生命,都与慕容胤这个久病之人无关。   但慕容胤却很喜欢看沈琬在这里莳花弄草,也喜欢花朵的香气,以及沈琬调制的各色香丸的味道,他长年浸淫在药香之中,早就厌烦了,如今乍然闻得不同的气息,很是欣喜。   这些味道也能掩去他身上的病气和药气。   “等朕完全大好了,我们就搬出这里,搬去母后管不着的地方,”他坐在床沿上,瘦弱的双腿一晃一晃的,对正在调香的沈琬道,“朕让人专门给你造一座新的寝宫,要高一些的,你的香一燃起来,便烟雾缭绕,就好像在九重天上一样。”   沈琬心里一动,手上的银匙抖了抖,不慎将香料多洒了一些,却低头以浅笑掩去此刻的慌乱。   “好啊,陛下可要说话算话,等陛下好了,我们就一同搬过去,”她说,“我要一座高高的楼阁,和宫里其他的宫殿都不一样,往后就只有臣妾和陛下两人在高处揽尽世景。”   摘星台那么高,可惜却在巍巍宫苑之中,放眼望去尽是数不尽的宫室,哪有什么人间百态。   这时,李屈进来道:“外面来报说定安王入宫了,昭仪避一避。”   沈琬便要起身,慕容胤却道:“你就在这里陪着朕,每回见他,朕实在觉得闷。”   于是沈琬继续坐下,仍旧继续自己手里的动作,调制着香丸,凛冬马上就要到了,一定要用暖一点的香。   紫檀木底座双面缂丝屏风在沈琬面前架起,她便看不真切屏风外了,只能听见有人进来的脚步声。   慕容樾不经意间完里一望,宫室幽深,中间却忽然截了一座屏风,安静又突兀,他忽然想到了屏风那边的人是谁。   但慕容樾没有细看,径直过去到了慕容胤面前说话。   他才说了几句,慕容胤就道:“这些事就由小叔叔做主,不必再来特意告诉朕一声。”   慕容樾料到他会这么说,毕竟前几次也是这样,但今日他却皱了皱眉,道:“陛下,近来戎国内乱。”   “朕知道,你上回说过了,老戎王病危。”慕容胤看了慕容樾一眼,“等老戎王一死,若是乐溪郡主想要回朝,朕自然是准的。”   沈琬在屏风后默默听着,乐溪郡主林宝瓶这个名字她不陌生,她是大齐嫁去戎国和亲的宗室女,自小跟着祖母昌顺大长公主长大。   边关一直以来都由老定安王一脉守着,自从慕容樾来了京城之后,戎国就屡屡犯禁,但京城局势不稳,慕容樾无法抽身离开,最终由崔氏提议,让林宝瓶前往戎国和亲。   最重要的一点,京城一直盛传,林宝瓶和慕容樾两情相悦。   上辈子这些事沈琬其实不大清楚,只记得乐溪郡主好像是回来了,但她这会儿把这辈子的事情一捋,却觉得哪里有些奇怪。   根据两世的不同,很容易就能猜出慕容樾重生的时间不仅比她早得多,甚至早在他还没有来京城之前,这个时候林宝瓶还没有被送去戎国和亲,那慕容樾为什么不救下她,反而眼睁睁看着她被送出去?   她竖起耳朵想要再多听一些,不想慕容胤无心政事,不愿等慕容樾再说话,立刻又道:“朕最近想新建一座宫室,眼下沈昭仪跟着朕暂居长乐宫,等新宫室一建好,她便可迁居。”   慕容樾明显沉默了片刻,沉声道:“陛下后宫空虚,所剩宫室众多,以臣所见,实在没有必要再建一座,沈昭仪喜欢何处,便将那里重新修葺便是。”   “这......”慕容胤到底手上无权,慕容樾一下子否定,更是连一点转圜余地都没有,只好道,“那些宫室久未住人,怕是已经破旧毁损。”   慕容樾道:“沈昭仪喜欢何处,便将那里重新修葺便是。”   慕容胤泄气,不由朝着屏风那边望了望,像一只耷拉着脑袋的小狗。   “可是我就想要住新的宫室,该如何是好呢?”屏风后传来一道婉转的声音。   慕容胤又看了看慕容樾,此时眼神中却有些莫名的得意。   慕容樾没有理会慕容胤,反问道:“那么沈昭仪想要什么样的新宫殿?”   “方才定安王进来之前,我就在同陛下说,我要一座高高的宫殿,和其他的都不一样,我和陛下一同住在上面,与不问凡尘无异。”   “危楼易坠,沈昭仪三思。”   “我有陛下陪伴,怎会有危险?”   一时场面僵持,片刻后,慕容樾服了软:“既然陛下和昭仪执意如此,臣也没什么好说的,即刻动土开工便是。”   一阵轻笑从屏风后溢出,慕容胤看着沈琬的身影,竟然是有些惊喜。   他从未试图去反驳慕容樾,因为知道反驳了也有可能不成功,但沈琬却敢。   而他却没察觉到身边的慕容樾无奈地摇了一下头。   上辈子沈琬是从摘星台上跳下来的,他本以为沈琬不愿再住到那里去,于是便在慕容胤提出时便阻止,没成想沈琬的想法却完全不同。   平心而论,慕容樾对沈琬不是没有侧目而视的。她一直待在深闺中,想是娇弱无比的,可竟然对自己死去的地方没有丝毫畏怯,而且还要去日日居住,这是怎样的胆量。   连慕容樾自己都不由地想到半边身子摔成肉泥的沈琬,没敢再想下去。   但随即他又对着沈琬道:“本王应允了沈昭仪所求,那么本王也有几句话想对沈昭仪说,沈昭仪能否去殿外一叙。”   当着慕容胤的面如此,已是挑衅至极。   慕容胤没说什么,反而看着屏风后的目光更加炯炯。   沈琬第一反应当然是拒绝,她是宫妃,怎么可以独自见外臣,而且还是他一叫她就去了。   可忽然沈琬却灵光乍现,茅塞顿开。   她立刻一边起身一边道:“好。”   慕容胤果然没有拦着,目送沈琬和慕容樾离开。   二人出去后站定,慕容樾屏退了周围的宫人侍从。   “你真的要住摘星台?”他想了想,最后还是吐露心中疑惑。   沈琬鸦羽一样的眼睫动了动:“对。”   她就是要住,不仅不会害怕,还会得意。她又回到了这个曾经丧命的地方,而这一次,她会在这里看着那些人死去。   这个地方也会时刻提醒她,不要忘了自己的仇恨。   慕容樾没有再继续问下去。   他压低声音,又道:“孙荷儿那里的曼陀罗花,我已经让人收走了。”   沈琬心里一惊,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   问完她就后悔了,如今宫里的事,只有慕容樾不想知道的,没有他不知道的。   曼陀罗花当然是她给孙荷儿下的,每日混在她的饭食中,不趁着她在冷宫把她弄死,难道还要留到以后吗?   “真的是你。”   “你威胁我?”   沈琬柳眉冷竖,目光中流露出从未有过的戾气。   所有阻止她给自己报仇的人,都是她的绊脚石。   “慕容胤表面上把她打入冷宫,实则暗中还在关注她,你小心引火烧身,不要再这么做了。”   沈琬咬咬牙:“多谢王爷提醒,我自己的事自己会注意的,不劳费心。”   他和她不同,他明明随随便便就可以把孙荷儿母子杀了,却无动于衷,或许对于他来说,上辈子杀过了,这辈子也就过去了。   但是沈琬过不去,他过去是他的事,只要她没亲眼看见他们的凄惨下场,就永远不作数。   沈琬曾经听说那些枉死的厉鬼复仇,不找到仇家不会罢休,或者就是她这样的。   她也确实早就是一只厉鬼了。   “小皇子乳母们用的头油中亦有毒物,婴孩闻之会日渐昏睡。”慕容樾看着沈琬道。   沈琬冷笑:“你还真是心细如发。”   “我也让人换了。”   沈琬拂袖就要离去。   慕容樾想也不想,便将为出鞘的佩剑直接横在她面前,挡住去路:“沈琬,你先听我说,眼下还没到时候。”   但余下的话,慕容樾没有和沈琬细说,一来是沈琬出来的时间久了,即便慕容胤不介意,也到底会让有心人看在眼里,二来是一些事情他尚在调查求证,自己都不能确定的事,他不想和沈琬说。   他只道:“孙莲儿你还记得吗?她昨日暴毙家中,孙荷儿想必很快就会知道,到时必定以此博取慕容胤同情,你做好准备。”   沈琬一愣:“孙莲儿死了?”这可不是她干的了,她和孙莲儿又没仇。   “记住,有关孙荷儿的一切,你先都不要动手。”慕容樾道。   话音刚落,李屈已经从殿内走出来,朝着这边东张西望了,看见沈琬,连忙比划着指着里面。   沈琬知道这是慕容胤找她了。   慕容樾见状,什么话都没有再说,自己先转身走了。   沈琬看了看他的背影,广袖不着痕迹地轻轻一拂,也转身往殿内走去。 第28章第28章   慕容胤正坐在沈琬原先调香的地方等她。   屏风还没有撤去,慕容胤手上没有闲着,随意鼓捣着沈琬的那些香料。   一见沈琬进来,他便拉过沈琬坐下:“你不怕他?”   沈琬已经悟出了几分,知道自己刚刚没有做错。   “不怕,”她摇摇头,“臣妾不怕定安王。”   慕容胤斜睨着沈琬,自嘲一笑:“定安王那么厉害,朕只是他和母后二人手中的傀儡,听说那晚他漏夜入宫向你问罪,你也不怕?”   沈琬愣了一下,这才想起来慕容胤说的是什么事情,也不知慕容胤是怎么想的,最后慕容樾得出的结论分明就是偏向她的,竟然也被他理解为问罪。   而且这已经不是慕容胤第一次这么问她了。   上一回沈琬明明回答过了这个问题。   这件事连沈琬自己都没放在心上,早就忘得差不多了,而当时慕容胤甚至重病在床,根本没有见到当时场景,却会一直念念不忘,仿佛这是一件怎么都过不去的事。   只有极强烈的情绪才会让人印象深刻,并且三番五次地提起。   慕容樾和慕容胤其实年岁相仿,这倒让沈琬真的有些诧异,原来慕容胤真的对慕容樾如此恐惧。   沈琬眼珠子悄然一转,忽然慢慢依偎到慕容胤身上。   “臣妾才不怕他,臣妾只怕陛下不高兴。定安王不肯给臣妾建摘星台,那么陛下就会不开心,臣妾不愿意看到陛下不开心。”   她说完,精致小巧的嘴唇微微向上撅了一撅,好似慕容樾是全天下最罪大恶极之人。   慕容胤轻轻地笑出了声,反手捏了捏沈琬粉嫩的脸颊。   大约是多笑了几下,慕容胤又咳了几声,然后才说:“初生牛犊不畏虎。”   这下沈琬打开了慕容胤的手,气鼓鼓地看着他。   慕容胤再度被她逗笑,连苍白的面容上都渐渐染上了一层血色,比他平时要鲜活得多。   他笑了一会儿,忽然又停下,眼中却依旧含着笑意。   “母后说,你的乳名叫阿茕是吗?”   “是,但是陛下从没唤过臣妾的乳名。”   “茕,独也,阿茕,你知道茕原来的意思是什么吗?”   沈琬眼神一闪,当即避开慕容胤的目光,这还是她第一次听见他叫自己阿茕,上辈子也从未有过。   她摇头:“臣妾不知道。”   “茕原本的意思是鸟回旋疾飞,阿茕,朕在你的眼中看见了欲望,能使鸟不断盘旋,并且振翅疾飞的,一定有什么在驱使它。”   沈琬修得尖长的指甲深深地嵌入指腹中。   她当然有欲望,盘旋此地就是为了复仇,疾飞便是她想尽一切办法要折磨慕容胤和孙荷儿。   如果不是慕容胤,她倒还不知茕这个字还有这个意思。   父母当初希望她的名字将一世孤苦诉尽,所剩的便全都是圆满,可惜最后还是天不遂人愿,原来冥冥之中早有注定,她还会回来,继续自己要做的事。   “臣妾的欲望......”沈琬喃喃了一句,“臣妾希望得到陛下永远的宠爱,臣妾想要陛下。”   想要陛下的命。   慕容胤点点头,但他的心思似乎并没有过多在沈琬身上停留,而是长长叹出一声气:“可惜朕也不知道,朕到底想要什么。”   沈琬哑然,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她上辈子想要的是自己能在宫里平安顺遂一世,这辈子想要的是复仇,人怎么可能没有欲望呢?   好在这时李屈忽然匆匆进来,看了慕容胤一眼,对沈琬道:“昭仪,夫人入宫了。”   沈琬心里一惊,崔若仙不是做事没有章法的人,若想入宫看望她,必定是提前就说过,眼下如此匆忙,大概是出了什么事。   慕容胤先放开沈琬,朝李屈那边努了努嘴,示意沈琬可以先告退了。   沈琬出去后,还未入偏殿,便急着问李屈:“怎么回事?”   李屈皱了皱眉,轻声道:“昭仪先不要着急,既是夫人亲自来,就说明夫人无事。”   沈琬总算定了定神,在偏殿等了大约半柱香的工夫之后,崔若仙来了。   见到女儿,崔若仙紧蹙细眉,上前道:“阿茕,家里出事了。”   崔若仙也顾不得其他,等沈琬把周围的宫人都遣走,只剩丹桂和李屈之后,立刻就开始说了起来。   “你祖母一意孤行,非要让瑜姐儿嫁给定安王做妾的事你是知道的。只是这事瑜姐儿一开始并不愿意,但你祖母和卢姨娘不许她说不要,等太后娘娘懿旨一下,就更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崔若仙顿了顿,继续说:“她不是我的亲女儿,所以我也只冷眼看着,并不参与,老太太是狠吓过她的,说是你已经悔了亲事,她这次绝不能再出岔子,否则便是把全家往绝路上逼。”   “祖母也真是,哪就到了这个地步?”沈琬叹了口气。   又不是慕容樾要求他们再补一个过去给他,全都是章氏自己的一厢情愿,一开始沈瑜不愿意就不要再提了,眼下天下太平。   “前几日卢姨娘过生辰,老太太在自己房里摆了几桌,我是没去。等入了夜,我都睡下了,老太太却忽然让人来把我叫去,阿茕,瑜姐儿被人发现和一个小厮睡在一起。”   沈琬倒吸一口冷气。   “祖母一向严谨,怎么会让小厮进来?瑜姐儿也不会这般糊涂啊!”   “那小厮是你弟弟身边的,他也要一同为他亲娘庆生,就带了进来。说是瑜姐儿这几日心情不好,多喝了两杯酒,老太太就让她先去旁边睡一会儿,等醒了酒再来,不知怎么的,就……”   “那眼下祖母怎么说?”   “这亲事是又说不成了的,老太太这几天被气病了,瑜姐儿也被关了起来,她倒也要强,硬是不肯认错,老太太那性子如何能见得了她这般,便说瑜姐儿是为了不嫁定安王,于是便自甘堕落。”   沈琬皱眉思忖片刻后,道:“阿娘,这事其实并不与咱们相干。”   崔若仙轻轻叹了口气:“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我一向不沾这些俗务的,你父亲也不搭手,内院的事都是老太太一人决定。我这一趟原本也是推脱不出,老太太卧病在床,只能我来。”   “来前我去看了一回瑜姐儿,她平时跟着她娘,也有几分任性,但如今……”崔若仙摇了摇头,“她失了名节,这一辈子算是完了,到底也可怜。”   “母亲觉得她是被人害的?”   “这我倒不敢胡说,但瑜姐儿自己是不肯认的,老太太根本也没有要查的心思,其他还顾不来,当时就说了要瑜姐儿出家做姑子去,方才又说……索性杀了瑜姐儿,给定安王赔罪。”   “祖母这是胡来,便是失了名节,也不能如此把人处置了。”   沈琬想了想,又问:“定安王知道了吗?”   “尚且瞒着,太后娘娘这里,也要你去说才好。我是想着,你再和太后求求情,好歹留她一条命。”   “这倒好办,只是没有个缘由,我该如何说呢?不找出罪魁祸首,那就成了瑜姐儿自己和人私通了。”   “老太太现在不许任何人再提起这事,只让我进宫和你说,如何再查?”   这回沈琬想了半天,本是与她没什么关系的事,却越想越胆寒。   一是因为章氏如此薄情苛刻,二是因为义恩侯府原来还潜伏着能随手毁了一个人的人。   若说沈瑜她得罪了人,沈琬是相信的,但说她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事,竟然能让对方下狠手到毁了她的亲事和清白,沈琬绝不相信。   以她对沈瑜的了解,沈瑜还没有坏到这个份上。   姑娘家平日的拌嘴和小心眼儿小性子,哪能算得上真正的恶呢?   义恩侯府不止有沈瑜,今日是沈瑜,明日就可能轮到崔若仙。   她不允许母亲身边出现这样的危险。   沈琬先让崔若仙回府去等消息,转头便去了太后那里。   太后一听,自然也很不高兴。   “既是你妹妹原本就不愿意,为何还要强逼,传出去倒说哀家和定安王以权逼人。”   沈琬也不愿替章氏遮盖,只道:“是臣妾的祖母糊涂。”   “过几日让太医去给你母亲看看身子,养好了便能主事了,你祖母年纪大了,再不适合当家了。我崔氏的姐妹,不能让人小瞧了去。”   沈琬低头应是。   太后又道:“也不清不楚的,让哀家如何与定安王说呢?”   “正是没有查清楚,臣妾也觉得为难,”沈琬道,“祖母强势,又不让府上再提起此事,只把错一味推到妹妹身上。”   “这事哀家说了也不算,肯不肯罢休还是要看定安王。”   “臣妾明白,但此事若不查清楚,就成了臣妾的妹妹的过错了,定安王饶不过她,所以臣妾想求太后娘娘,准许臣妾回家省亲一趟。”   “你要省亲?”   “若真是臣妾妹妹主动犯错,那便没什么好说,若不是,臣妾也想把自家的毒蛇找出来,也还妹妹一个清白。”   太后想了片刻,道:“也好,你悄悄出去,不要大张旗鼓的,但哀家只给你三天时间,查得出最好,查不出也要回宫,陛下这边少不了你服侍。”   沈琬得了太后的准话,又去寻了慕容胤。   慕容胤也准得很痛快,当然这也少不了沈琬渲染慕容胤的可怖可恨,她要从慕容樾手里救下妹妹。   当晚,沈琬就悄悄回了义恩侯府。 第29章第29章   沈琬一路坐软轿进了静影阁,早前得知她要回来的消息,崔若仙已经在此等候。   出了宫门的时候天还亮着,那时天上就已经开始飘雪花,眼下回了侯府,地上早就积起一层薄薄的雪。   崔若仙站在雪地里等她,身边婢女为她撑着伞,只是夜里又是风又是雪,不少雪片落在崔若仙赭石色的披风上,婢女手上提着的灯也摇摇晃晃的,只照得见脚边那一亩三分地,将雪白的雪照成昏暗的橙色,整个义恩侯府死寂一片。   沈琬仍住自己未入宫前的闺房,这里陈设依旧,连被褥床帐都还是她素日最喜爱的花色。   虽然才走了短短一段时日,但沈琬却恍若隔世,上辈子她入了宫之后就没再回来过,这次她本也以为再无回家的机会。   崔若仙道:“怎么来得这么急,若是省亲,那必须要好好筹备一番,哪能如此儿戏呢?”   沈琬摇头:“是太后准了我悄悄回来的,宫里头也没多少人知道。”   “家里出了这样的事,你回来又能做什么,还不如在宫里闭上眼,什么都不知道罢了,”崔若仙皱眉,“先前倒是我多了嘴,和你说那些做什么?”   沈琬脱下宫装,换上在家时穿过的一件半旧的鹅黄色冰梅纹交领短袄并一条月华裙,拿过丹桂递过来的手炉捧在手里,对崔若仙道:“越是如此我越要回来。”   “你这孩子,如今大了也不知这性子像了谁,愈发不听话。”   “阿娘,祖母一惯强势偏执,父亲从不管事,卢姨娘又不是个好相与的,我才走了几天,家里就闹出来这种事,虽说即便我在也无济于事,可这让我在宫里头如何能放心得下?”   崔若仙知道女儿是为了自己,却是摆摆手:“我不要你记挂,静影阁一向关起门来过日子,谁也不犯,出了那样的事我不过把门关得再紧些,你明日就给我回宫去,我也自会入宫向太后娘娘请罪。”   “太后准了我,给我三天的时间,等三天之后,我自然回宫,阿娘不用担心。”沈琬道,“不把府上这个人揪出来,我怎能心安?”   崔若仙还要再劝,沈琬却望了望天色,透过银红色的窗纱,依稀可见外面漆黑一片,泼了墨一般,她对崔若仙道:“阿娘不必再劝了,我不会回去的,时候不早了,阿娘早些歇了吧。”   一夜无话,第二日清晨起来,竟是下了一夜的雪还未停,院子里积起厚厚的一层。   沈琬梳洗装扮完之后,站在檐下看雪。   丹桂和月华蟾宫几个在院子里堆雪人,又往对方身上扔雪球,沈琬也不阻止她们,只有素娥静静地在她身边陪着。   李屈不知从哪里过来,到了沈琬面前,拢着一双手。   沈琬正奇怪,却见他把手举到沈琬眼前,然后小心翼翼打开,只见手掌中间的空间里有一只小鸟。   这鸟毛色棕灰,个头也小,一看就不是什么名贵品种,羽毛湿漉漉的,一双眼睛正骨碌碌地转着。   沈琬忍不住伸手点点它的鸟喙,李屈笑道:“昭仪,好玩吗?”   “哪来的鸟?”   “这是麻雀,奴婢方才过来时刚巧看见它砸在雪地上,瘦瘦小小的也爬不起来,怕是冻僵了,就顺手把它给救起来了。”李屈撸了一把麻雀的鸟毛,“一会儿喂它点吃的,奴婢就把它放生了。”   “这冰天雪地的,它能去哪儿呢,又没有吃的东西,李屈,你先把它养在笼子里吧,等天气暖和了再放走。”   李屈还带着点孩子气的脸上明显更加高兴起来,兴奋地点点头,就下去找鸟笼子了。   不多时鸟笼子找来,这是昔年沈琬养过画眉留下的,后来画眉被她养死了,鸟笼就收了起来,沈琬也收起了养鸟的心思,如今画眉长什么样早被她忘了,空剩下个华丽精致的鸟笼,装了只瘦小的麻雀,倒有些格格不入的好笑。   沈琬跟着李屈把鸟笼放到屋内去,里面生着炭盆,很是暖和,没过一会儿,麻雀身上的雪水也干了,恢复生气之后在鸟笼子里使劲儿扑腾。   李屈给麻雀添水,反被它啄了手,看得沈琬忍俊不禁。   正忙着给李屈找药,崔若仙却过来道:“阿茕,你祖母已从萱华堂过来了。”   沈琬一挑眉梢,如今她是皇妃,自然只有章氏来见她的道理,但听说这几日章氏卧病在床,沈琬本来打算过会儿就亲自去一趟萱华堂,没想到章氏早就过来了。   待一见章氏,病倒不似作假,比先前沈琬离家时憔悴许多,脸上泛着青灰,但精神尚好,想来也不严重。   章氏带着卢姨娘等给沈琬行了礼,沈琬便赐座让章氏坐下,卢姨娘和章如寄一左一右立在章氏身边,章氏方一落座,卢姨娘便侧过身子去避着人,再不似先前那般活泛。   章氏先道:“昭仪娘娘此番来得如此匆忙,府上竟一点准备都没有,这倒让人笑咱们家不懂规矩。”   “无妨,我来是陛下和太后娘娘一同准许过的,不过是小住几天,不必大费周章。”沈琬道,“祖母应该也想到了,我来是为了什么。”   章氏的脸上终于罕见地闪过一丝难堪,眼风斜了身边的卢姨娘一眼,皱了皱眉。   片刻后,章氏道:“这么点事,还惊动了昭仪,实在丢脸。”   “祖母打算怎么办?”沈琬直接问道。   “让她出家清修去。”   这时章氏身边的卢姨娘仿佛是轻声呜咽了一句,道:“昭仪娘娘,老太太......”   “你给我闭嘴!”章氏果然怒斥道。   沈琬也并不理会卢姨娘,只是又问:“那祖母可想好了,定安王那边又要如何说?”   “等过几日你父亲去请广瑞王说合,其他的自然也要靠昭仪从中调停一二,在陛下和太后娘娘面前为侯府美言上几句。”   窗外传来雪压断树枝的声响,恰好在章氏刚说完话的时候,章氏忽地一惊,又重重地舒了一口气。   沈琬端起茶水喝了几口,这还是她以前在盛夏时收集的荷叶上的露水,冬日气躁,拿来泡茶喝正好。   “如此仓促,祖母就不再查一查?”   卢姨娘蓦地抬起了头。   “事情已经分明,是沈瑜不知检点,那小厮也已经招认了,”章氏强笑了笑,“这事昭仪不必再担心,府上会处理好。”   “所以祖母就干脆把瑜妹妹送去出家了事?”   “若是定安王不肯罢休,那也只能搭上沈瑜一条小命了,这是第二次......”   章氏话音未落,卢氏却突然冲上前来,在沈琬面前磕了几个头,哭道:“求昭仪救救瑜姐儿,这事是奴婢不好,是奴婢逼她,但她绝不会做出那样的事啊!”   沈琬看了脚边的卢氏一眼,又对章氏道:“人家要她的命做什么,这不妥。”   章氏深吸了一口气,看看章如寄道:“那就再送一个。”   章如寄低低地垂下头去,任何人都看不清楚她的神色。   沈琬的手指在桌案上敲击了两下,一时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一时周围只剩下卢氏的低泣声。   就当章氏以为沈琬满意自己这个答案之时,只听沈琬道:“家里的女孩儿是货品吗,一个折损了便换上另一个,再说如寄也不是我们沈家的人。”   “不碍事,她自小养在老身膝下,章家又人丁凋敝,这也算给她一个好出路,章家会答应的。”   沈琬转而问章如寄道:“你自己可愿意?”   章如寄仍旧低着头,轻声道:“婚嫁之事女儿家自己不能插嘴,全凭老太太做主。”   沈琬点点头:“我懂了。”   这世上,有她和沈瑜这种不愿听从家里安排嫁人的,当然也会有章如寄这种安分守己的,大家都一样艰难,她不会去怪章如寄懦弱。   “祖母要嫁谁我管不着,你们自己折腾去,无论慕容樾肯不肯娶,我都没有第二句话。”沈琬忽然脸色一沉,看得章氏都心头一凛,“但事情必须要查清楚,先不说还瑜妹妹一个清白,我容不得家里有居心险恶的人在,祖母和母亲如何能平安?而且慕容樾那边,瑜妹妹被人陷害总比她自愿私通要好。”   “好,昭仪说的是,”章氏连连应着,“等府上查明了,自会向昭仪禀告。”   “不用麻烦,我既然来了,便等查明了再回去。”   等她一走,章氏自然又是搪塞一番,到时候沈琬要再查就麻烦了,沈琬当然不会听信章氏的话。   “先把那个小厮带上来。”   李屈听了便立刻亲自去拿人。   章氏道:“昭仪是贵人,千金之躯,如何能见一个犯事的外男?”   沈琬却哂笑道:“陛下都不介意,祖母就不要多心了。”   很快,小厮被带了上来,看着才十三四岁的年纪,他受了好几日的酷刑,已是奄奄一息。   李屈上前问道:“昭仪娘娘在这儿,你有什么冤屈都可以说出来。”   小厮被打得双目青肿,努力看了半日,才看清面前坐着的人。   他连给沈琬磕头的力气都没有,只是嘴唇微微动着,李屈便凑上去听。   “昭仪,他说他是冤枉的。”   章氏皱眉:“下人犯了错,一贯如此,不说实话便再拿了他家人打。”   小厮不敢再说话。   沈琬给李屈使了个眼色,李屈俯到小厮耳边说了几句,小厮便又开始说话。   仍旧是李屈回道:“他说他是陪着主子去的,当时一滴酒都没沾,后来去给主子拿披风,就被人一棍子打晕在路上,等醒来后就那样了。”   沈琬便先让人带小厮下去治伤。   章氏见状,又要说什么,沈琬却没有给她这个机会:“我有些乏了。”   章氏等只能先退下,等人一走,沈琬便起身前往沈瑜那边。 第30章第30章   沈瑜被关在西边一个空院子里,义恩侯府很大,这里是府上最偏僻的地方,不远处又连着下人的住处,沈琬从来都没有来过。   一进去便看见院子里脏兮兮的,都是沾染了尘土的雪,半化半结,泥泞肮脏。   里头没有坐的地方,只有一个灰扑扑的炕,沈瑜正躺在上面,身下是一卷破席,身上盖了一床单薄的铺盖。   这里也没有生炭盆,阴暗冰冷,比侯府那些下人住的地方还远远不如,   沈瑜看见沈琬进来,便撑着身子起来,仿佛想起身相迎,但是俄而又顿住,停了下来,呆呆地看着沈琬。   “姐姐。”她轻轻叫了一声。   沈琬四处看了看,在沈瑜身边坐下,对她道:“一会儿我让人先送些东西过来,这里不能住人。”   话音刚落,沈瑜却突然抬头,惊恐地看着沈琬。   “姐姐是来送我最后一程的是吗?我不要,我不要那些东西!”她的声音嘶哑,“姐姐和祖母去说说,放我出去罢,我以后一定乖乖听话!”   沈琬叹了口气,撩开沈琬额间散落的碎发。   “你把所有事情都和我说出来,否则我也救不了你。”   沈瑜愣了愣:“姐姐真的肯救我?”   她和这位长姐并不亲热,两边的心思自然都是跟着自己的亲娘走的,沈琬从宫里出来看她,实际上却更令沈瑜绝望,她以为必定是已经走到最后了,沈琬才来见她最后一面的,否则怎么能劳动沈琬出来呢。   沈琬点头:“到底是不是你做的蠢事?”   “没有,我真的没有,”沈瑜使劲地摇着头,一头青丝更加杂乱,“我怎么可能糊涂到那个份上?我即便不想嫁给定安王,也不可能会看上我弟弟的小厮啊,那个小厮都没到十五岁!”   她说完便捂住脸哭了起来:“我没脸见人了,但是真的不是我做的,我阿娘想要我出人头地,我也让她失望了......祖母还骂我不知检点,可是我真的没有做过,他们都不听我的解释......阿娘去找父亲,父亲也不想再理睬我们......”   沈瑜说得颠三倒四,但沈琬却并没有急着打断她,而是静静地听她说完。   一边听着,沈琬又觉得很是疑惑,先撇开卢姨娘不说,沈瑜不过是个小姑娘,而侯府人口并不复杂,才数得出来的几个主子,到底谁会这样对她?即便是加上卢姨娘,和卢姨娘最不对付的就是崔若仙,但沈琬可以保证,崔若仙清冷孤傲,根本不可能下手去害一个小女孩,其余那些姨娘通房们,和卢姨娘根本就不是一个级别的,底下的孩子们也都还小,实在没必要去做这事。   沈琬说道:“你好好回忆一下那天晚上发生的事,不要漏下什么。”   沈瑜想了一会儿,才慢慢道:“没有什么特殊的,祖母往年也在给我阿娘过生辰,每年都是如此。今年只是我多喝了两杯酒,也是祖母准了的,因为我很快就要嫁人了。”   “我也记不清被灌了多少酒,甚至我阿娘也灌了我两口,还有祖母、弟弟、如寄,过来给阿娘庆贺的姨娘们,丫鬟们......”   “没过久我就有些醉了,祖母就让我的丫鬟扶我去旁边厢房休息。”沈瑜顿了顿,这回停顿的时间很长,“一开始她是在我身边的,我只是迷迷糊糊的,并没有完全睡着,她好像还喂我喝了醒酒汤,然后我就彻底睡着了,等醒来之后,就......”   沈瑜说着说着说到伤心处,又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沈琬暂时没顾得上安慰她,立刻问:“那个丫鬟去哪儿了?”   “我不知道,那天之后我没再见过她,应该是被祖母关起来了。”   “只有这些了?”   沈瑜再次想了想,确定道:“我只能记起这些了。”   沈琬道:“你先在这边待几天,需要的东西我会派人先送过来。”说着便起身欲离开。   沈瑜一把拉住她的手,惊慌道:“姐姐,你真的会救我吗?祖母那天生气时说要杀了我,可是我真的不想死,就算我没了贞洁,我也不想死,况且......况且我还是处子。姐姐,你救救我好不好?”   沈琬忽地眼眶一酸。若说那天救下孙莲儿,是她天生性格使然,那么今日就是她的经历使然。   那时的她也和沈瑜一样,即便知道自己在世人眼中有千般不是,却也不愿甘心赴死。   她把自己身上披着的大氅脱下来,轻轻盖到沈瑜已经冻得青紫的身上。   “我是你的姐姐,我会救你。”   回去静影阁时已经时近中午,沈琬陪着崔若仙用了饭,等崔若仙睡下歇中觉之后,便让人把卢氏叫了过来。   卢氏一改往日的八面玲珑和谄媚,见到沈琬就哭了起来。   沈琬对卢姨娘没什么好感,只问道:“事发时瑜妹妹身边的那个丫鬟去了哪里?”   卢氏道:“一直没找到。”   “没找到?”沈琬奇了,“这都没找到,那祖母那里是如何回话的?”   “老太太她压根儿就没要查清楚的意思,”卢氏咬住下唇,哽咽道,“她说她只相信自己眼睛看见的,不许我们再提起这起子丢脸的事。人还是我私下去找的,但问遍了全府,都说没看见,我让人去查了瑜姐儿房里的东西,有些首饰少了,怕是丫鬟拿着东西跑了,定是她害的瑜姐儿!”   沈琬瞥了她一眼:“姨娘小声哭,别扰了我阿娘睡觉。”   本来她以为卢氏这么多年在章氏面前混下来,也算是机灵的,但没想到一遇到事情还是慌了神。最重要的丫鬟找不到,竟然也就不继续找了,一个丫鬟岂能为了一点首饰就去害了自己的主子,明显是有人欲盖弥彰。   卢氏这边再问不出什么,沈琬便让她先下去了。   整整一个下午,沈琬几乎都荒废了,用在了冥思苦想上面。   她思来想去到最后,竟然发觉最能狠下心,同时行为最异常的人,竟然是章氏。   难道章氏是为了让自己娘家的人有个好前程?   但是这也根本说不通,若是如此,章氏一开始就提出让章如寄嫁给慕容樾不就行了看了,再者以沈琬多年来对章氏的了解,章氏是决不允许义恩侯府的女儿发生这种丢了名声乃至贞洁的事的,这对于章氏来讲比天塌下来还严重。   一时天又暗了下来,用了晚膳,沈琬拿了一块松仁金丝糕,和李屈一块儿在房里喂白日救下来的那只小麻雀。   沈琬把松仁一颗颗抠下来,然后放在桌案上,李屈从笼子里把小麻雀捧出来,一直到桌上才放下。   小麻雀扑腾着便要去吃桌上的松仁,李屈却使坏,小麻雀转向哪儿,他便在小麻雀吃到之前把松仁拿开。   “让你早上啄我,嘿嘿,别想吃了。”李屈坏笑起来,露出几颗白生生的牙齿。   后来就变成沈琬抠一颗松仁,李屈就拿一颗,小麻雀半天没吃到,急得在桌上打转了几圈之后,翅膀都耷拉了下来,蔫蔫地在桌上走。   沈琬终于板起脸来:“李屈,不要再玩了,它多可怜。”   说着便怜爱地开始摸小麻雀的毛。   李屈把收集了一手的松仁全送到自己嘴里嚼了咽下:“昭仪小心它再把你给啄了,这玩意儿的毛有什么好摸的,又稀又硬,回头我给你弄个舒服的。”   话是这样说,但也忍不住和沈琬一起去撸毛。   “昭仪很喜欢小动物?”李屈看了看沈琬。   沈琬摇头:“也不是,但是到了眼前就觉得很可爱。”   李屈又嘿嘿嘿地笑了几声,沈琬正莫名其妙,只听他道:“昭仪看只麻雀都觉得可爱,那以后有了皇子,不是更加爱不释手?”   沈琬的脸不由一红,继而又心酸起来,她的宝宝不会再来找她了。   但李屈还在继续说:“这回回去,昭仪可要好好筹谋筹谋了,最近生是最好的时机。”   沈琬疑惑不解地看着李屈。   “来,听我给你解释,”李屈朝沈琬勾了勾手指,然后一脸认真道,“大皇子才几个月大,眼下昭仪若是赶紧生一个,那年纪就差不多,以后不至于在年纪上吃亏。而陛下的身子也开始好起来了,但如果真的到完全好了,那后宫肯定要充盈起来,到那时昭仪再生,可不就不太起眼了吗?”   沈琬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手指轻轻敲了一下李屈脑袋:“聪明尽用在这上头了。”   “我也没说错啊,回去之后还是要从长计议……”   “从长计议有什么用,你每天伺候我又不是不知道,陛下根本不碰我……”   “所以才说要从长计议啊!昭仪自己就不想要个孩子吗?”   “养孩子其实还不如养只鸟呢……”沈琬越是心酸越是嘴硬。   两人絮絮叨叨地说着,倒不见得是真的上了心,只是闲下来说几句,不至于太无聊。   小麻雀“啾”的一声,把头埋进翅膀里,好像是被他们催眠了。   “哟,昭仪的亲儿子,这就抱你去睡!”李屈虽然方才一直欺负小麻雀,但动作还是很轻柔的,捧着它把它送进鸟笼子中。   等他回来,却皱了皱眉:“不对啊,怎么这么久了都只有昭仪和我在说话,丹桂她们呢?”   当时丹桂去准备热水,素娥去查看宵夜,月华和蟾宫倒是被打发出去打听消息,其余小丫鬟,沈琬一向不用那么多人立在跟前。   李屈以为丹桂她们是好不容易回家一趟去偷懒了,便出门去找人。   留下沈琬一个人在房里,院子里头闲杂人等进不来,院子外其实还守满了宫里带出来的侍卫。   她却忽然很是忐忑,想把李屈再叫回来,但已经迟了,只听李屈离开时虚掩着的房门“吱呀”一声轻响。   从门后闪过一个身影。 第31章第31章   等看清来人之后,沈琬松了一口气。   俄而她又柳眉冷竖,对着来人冷冷道:“你来干什么?”   慕容樾进来之后随手关上门,抬头看了看沈琬的闺房,漫不经心道:“听说你家出事了,本王来看看。”   沈琬冷笑,来看看也不至于深更半夜跑到她的房里来,更像是跑来看笑话。   那天两人的谈话因为沈琬被慕容胤叫走,而算是说到一半不欢而散。   平心而论,沈琬不愿意见到慕容樾,原因无他,而是因为慕容樾那日毫不留情面地接连戳穿了她毒害孙荷儿和小皇子的事。   慕容樾阻碍了她的路。   沈琬朝他一摊手:“你要看就看,我妹妹嫁不成你了。”   慕容樾今日穿了一身墨色束袖劲装,玉冠将马尾高高束起,衬得他的眉眼更加柔和姝丽,如一池化开的春水。   沈琬垂下眼帘去,手指悄悄抠了抠指甲。   慕容樾不接她的话,只道:“这里不方便,我在老地方等你。”   然后一闪身,人又不见了。   沈琬愣住,脸开始微微发烫起来。   什么老地方?说得好像他们经常在一起私会一样!   但最后沈琬还是去了上一次两人分别的花厅。   雪方才渐渐停下来,今夜倒是有月亮,迷迷蒙蒙,像罩了一层雾一般。   花厅要往上去,山石下边是府上一处内湖,沈琬只带了后面终于回来了的丹桂,把丹桂留在了湖的那一边。   慕容樾果然已在此等候,沈琬走了半截路就不愿意继续走上去,顶着凛冽的寒风在半路上一处略有开阔的平地处停了下来。   慕容樾早就看到她了,见她停下,一时还没弄明白什么意思,隔了片刻后才悟出来,便也拾阶而下。   沈琬披着厚厚的大氅,裹得整个人像颗雪球,大半张脸都掩在白狐皮的风毛儿下,更加肌肤塞雪,只露出一双黑玛瑙一样的杏眼滴溜溜地转着。   她的目光中还带着些警惕和敌意,问他:“把我叫来干什么?”   只是慕容樾比她高一个头,在她须臾抬头间,这敌意也像是烟消云散。   慕容樾微微低头,道:“就是来说一声,亲事不作数了。”   沈琬皱眉:“你因为我妹妹的事所以不想娶她了?”   “我本来也不想娶。”   沈琬这回没有说话,但是很快,她后退了一步,眼中似有怒意。   “这事是你干的对不对?你不想娶她,所以就找人毁了她的清白!”   慕容樾一愣,他知道沈琬如今的防备心重,但没想到重到这个地步。   “你为何会这么想?”慕容樾马上解释道,“本王不想娶她,有千百种方法不娶,杀了她岂不是更加干净利索?”   “那……”沈琬一时语塞。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出那样的话,从重生开始,一旦遇到事情,她对待周围的一切多数是抱有敌意的,仿佛周围的人下一刻便要来害她,连慕容樾也不能例外。   “那你为什么不早退了亲事?”   “太后的懿旨下得突然,若本王当即拒绝,外人会如何看待义恩侯府?”   沈琬冷笑:“我还管义恩侯府的死活做什么?”   “那你的母亲呢?她可是仍要在这里过下去。”   沈琬低下头去。   “你肯为了你的庶妹特意出宫一趟,除了揪出幕后黑手,也不是没有一点对庶妹感情在里面的,是不是?”   沈琬不接这茬,只道:“这里如何不要你管,管好你自己。”   慕容樾眉梢一挑,马尾发梢跟着一动:“哦?”   沈琬斜眼去看他:“老太太说了,要把如寄补给你。”   慕容樾啼笑皆非:“这又是谁?”   “给你的自然是好的,若不娶便早点回绝。”   “你不想我娶?”   沈琬轻笑一声:“你娶不娶关我什么事?”   她又补了一句:“我已经嫁给慕容胤了。”   闻言,慕容樾不由撇过头去。   其实他方才在沈琬的屋子外面很是停留了一阵,一开始她和她的小太监在说笑玩耍,过了一会儿之后,小太监劝她那些话,他也听见了。   上辈子终究是个错误,这辈子沈琬的人生会重归应有的轨迹中去,她会生下属于慕容胤的儿女,会成为贤妃,甚至皇后、太后。   而这辈子的他,已经面目全非,不会再有那样一个机会,使她能对他伸出援手。   朦胧月色下的小湖平静祥和,慕容樾的视线越过沈琬的头顶,看了看湖水。   旋即,他又收回目光,对着沈琬平静道:“不要回头。”   沈琬却道:“没事了是吗?没事我要走了。”   慕容樾拉住她:“先别走。”   “慕容樾,你到底要干什么!”   然后她猛地甩开慕容樾的手,回头的瞬间,对上了一张青白肿胀的脸。   那张脸已经肿得看不清原来的五官,像是在一团面团上割了几道口子,有一种死寂般的狰狞。   月光下静谧的湖泊中,这张脸在水面上浮浮沉沉,慢慢朝着沈琬和慕容樾所在的这一边漂过来,越来越近。   沈琬的尖叫都被她塞在喉咙口没喊出来,也不敢继续往下走了,僵在那里不敢动。   慕容樾再度拉住她,把她往自己身后拽了拽,沈琬这回没有反应。   “那是什么?”沈琬听见自己的声音都在颤抖。   慕容樾倒是见惯了的,斟酌道:“应该是具尸体。”   说话间,尸体已经漂到了岸边,一下一下撞击着湖边的岩石。   沈琬吓得手脚冰凉:“我想回去了。”   但眼下要回去,必须就要路过尸体,沈琬不敢。   这么多年来,义恩侯府从没有枉死过什么人,沈琬着实是没见过这场面。   慕容樾已经先行往前走了两步,然后又转身朝着沈琬招了招手。   沈琬便跟着下去两步,想撇过头去不看,但这样一来又看不到路,便只能看着那具尸体。   慕容樾往她跟前挡了挡,恰好挡住了尸体。   走下台阶,慕容樾倒是顺便探头一望,道:“看样子是个女子。”   沈琬胡乱地点点头,刚要说快些走,却忽然挺住脚步。   她咬咬牙,扯了扯前边慕容樾的衣袖,慕容樾回头看她。   “王爷帮我看看,她的穿着是不是和我们府上的丫鬟差不多?”   慕容樾走近看了看,因为光线昏暗,尸体又泡在水里,他很是辨认了一会儿。   “仿佛是府上婢女。”   沈琬倒吸一口冷气。   “这应该是我妹妹身边那个不见了的丫鬟。”   她对慕容樾福了一福,道:“王爷请先回去吧,我要叫人了。”   慕容樾好奇:“你不怕了?”   沈琬摇头:“我还有事要做。”   她顿了顿,又道:“娶不娶任凭王爷自己,只是该了断的,还是了断了吧。”   慕容樾看了她一眼,倒是没再说什么,很快走了。   义恩侯府几乎所有人,都在片刻之间被惊动了。   昭仪夜里出来赏雪的时候,发现了一具尸体,受了很大的惊吓。   尸体被捞上来,就是沈瑜的贴身丫鬟。   沈琬连夜让人请了京城最好的仵作过来,到了第二日清晨,验尸已经完毕。   沈琬把当日卢氏生辰,所以到过场的人都理了一遍,大致排除了没有嫌疑的人之后,沈琬心里其实已经有了数。   义恩侯府一直以来就这么几个人,又能是谁呢?   这时李屈已经问过仵作后,来向沈琬禀报:“是被人按着头在水下溺死的,头上还有被打的痕迹,应该是原先打晕了,凶手想直接扔湖里去,但是她却醒来了,只好强行按死。”   沈琬把人都叫到了章氏的萱华堂,除几个主子外,另还有几个丫鬟仆妇,都是那日到场的人。   李屈端了一个托盘上来,上面是一根普通的绒花,府上很多人都有,只是这支半湿着,好像刚从水里捞出来。   沈琬直接道:“这是死者手上握着的。”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没有发出声音,连章氏也没再说什么。   倒是崔若仙道:“这种绒花倒是常见,怕是难查。”   沈琬往在场的几个人脸上扫了几眼:“不难查。”   说罢她便指着章如寄的奶娘道:“你出来。”   章如寄的身子晃了晃,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她生性温婉柔弱,面对沈琬没来由的发难,还是没这个胆量。   奶娘缩着肩膀到沈琬面前跪下:“昭仪娘娘,这种绒花很多婢女仆妇都有,是街上卖的货,实在不是奴婢的呀!”   沈琬道:“确实很多人都有,但这支绒花,我只在你的头上看见过,你以为我分不出吗?”   奶娘脸色一白,正要再继续辩白,却听沈琬又说道:“你手臂上还有抓痕吧?”   奶娘下意识按住手臂的位置,但马上又放开,一脸震惊地看着沈琬。   这时传来一阵低泣声,是章如寄。   沈琬把绒花拿起来看了看,然后随手丢到地上,这才道:“这么快就被我诈出来了。”   “老太太,昭仪,我……我奶娘不会这么做的,她真的不会这么做的!”章如寄柔声哭道。   “根本没有什么绒花,也没有什么抓痕。”沈琬说道,“我骗你们的。”   从开始便一直沉默着的章氏终于重重一拍桌子,苍老的嗓音沉声道:“到底怎么回事,都给我说清楚,难道要闹得我侯府天翻地覆吗?” 第32章第32章   沈琬知道章氏过来时其实就动了怒,此时发问,有一半的怒气倒是隐隐对着她,只是如今碍于身份尊卑有别,不能直接说出来。   沈琬便道:“我问了萱华堂的小厨房,厨娘倒还记得一些事情,但是没有人去查问,她们也觉得不重要。”   “当晚卢姨娘的生辰宴上,虽然很多人都喝了酒,但真正醉酒的就只有瑜妹妹。厨娘记得当时整整一个晚上,就只做过一次醒酒汤,有人吩咐她做了醒酒汤,然后又拿了一碗走,而这个人就是如寄的奶娘。”   章氏道:“这能说明什么?”   “如寄怕失了体面,素来不肯多喝酒,那天的主角又是卢姨娘和瑜妹妹,她又怎么会多喝抢了别人的风头呢?”   “祖母只管关了瑜妹妹,却并没有仔细问她当时的情况,甚至没有去查,瑜姐儿明明记得自己是喝过丫鬟喂的醒酒汤之后才彻底睡过去的。”   话说到这个份上,在场的人都不是傻子,卢姨娘更是哀声大哭出来,怨恨地看着章如寄。   醒酒汤是谁端到沈瑜那里去的已经不言而喻,而醒酒汤里一定也下了什么东西,让沈瑜喝下之后完全不省人事。   沈瑜的丫鬟在喂她喝完醒酒汤之后,便被奶娘趁机处理了,然后带到小湖里面淹死。   章如寄擦了擦眼泪,泪眼婆娑地上前来,朝着沈琬行了一礼。   “昭仪的话很有道理,如果真的是奶娘做的,那我们也认了,”章如寄道,“但仅凭瑜姐儿的一面之词,是否太过武断,醉酒之人本就意识不清,她喝完醒酒汤之后睡过去也很正常,奶娘只是把醒酒汤端过来而已,又何错之有?”   章如寄自小在侯府中,大多数时候都和个隐身人一般,乖巧地跟在章氏身边,从不与人交恶,对谁都是和善的,也很少和人起争执,甚至连争辩几句都没有。   以沈琬如今的地位,她能对着沈琬说出这么长一段替自己奶娘辩解的话,倒是让沈琬另眼相看。   但沈琬不能因此而放过奶娘。   “你说的我早就想到了,这些证据并不牢靠,”沈琬道,“所以我在拿出证据之前,提前指认了奶娘,她自己慌了神,已经露了马脚了。”   绒花是第一步,杀了人心里必定是惊恐的,即便记得没有东西掉落,也会在不断怀疑自己,趁此时再捏造一个子虚乌有的抓痕,惊恐之下便有了奶娘捂住手臂的动作,这个动作等于不打自招。   短短几句话,章如寄原本还强忍着泪水的眼睛一下子变得通红。   她竟一下子跪在奶娘身边,挡住奶娘不断打着哆嗦的身子,泣道:“昭仪,老太太,夫人,你们不要怪我的妈妈,这全都是我的错,是我让她这么干的!你们要罚,就罚我吧!”   “如寄,你......”章氏站起身,指着章如寄半天没说出话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卢氏却已经忍不住,冲上去朝着章如寄劈头一巴掌,打得她登时发髻散乱。   沈琬才刚让人把卢姨娘拉住,就见章如寄的奶娘抱住章如寄,把她搂在自己怀里,哭求着道:“不是我们姑娘的错,这件事她不知道,都是奴婢鬼迷了心窍,她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是为了救奴婢才把错往自己身上揽的!”   “家里大姑娘做了皇妃,二姑娘也马上要去做王妃,我们姑娘明明和两位姑娘年纪一般大,而且也是从小养在老太太身边的,论起来还比两位姑娘更亲近,也更听话,与老太太更贴心,结果前些日子章家来和老太太商议我们姑娘亲事,到最后却挑了个三十多岁的鳏夫,我们姑娘是老实人,只说这是她的命罢了,但奴婢却怎么都不能甘心。”   “先前主意也是卢姨娘出的,大姑娘嫁不了定安王,便让二姑娘替上去做妾。不过就是个妾,二姑娘能做那我们姑娘也能做,奴婢便想着要是二姑娘也不成了,那可不就轮到我们姑娘了?”   卢氏冷笑道:“你倒把错往我们身上推,她长这么大,吃我们的用我们的,老太太可曾对她有苛待过半分?你一个下人,如何能做得了她的主,依我看竟是你替她担去过错。”   “你先给我闭嘴!”章氏怒道,“你先管好你自己的女儿,虽是有人故意陷害,但若是她注重品行,又怎会令人有可乘之机?”   闻言,沈琬轻嗤一声,便不再理会这里的事,转身离开了。   回去的路上,李屈倒是凑上来,小声问:“昭仪相信吗?”   沈琬慢下脚步:“相信什么?”   李屈笑了两声:“相信那个奶娘说的话吗?”   “我信不信其实并没有意义,只要证明了瑜姐儿的清白,救下她一命,便与我无关了。”   “那也不一样,”李屈的声音越发小下去,“若是到最后真让章家姑娘嫁了,往后怕是要给侯府抹黑。”   沈琬笑而不语。   李屈也看出来了,奶娘怕是没有说真话,这事起码是章如寄和奶娘一起合谋,至少章如寄不是一无所知的。   事情解决得差不多了,沈琬算了算时间,离太后给她的三日之期还早,但她也不欲再在宫外多做停留,回到静影阁便让丹桂她们开始收拾东西。   隔了一会儿,崔若仙也回来了。   据崔若仙所说,此时的萱华堂已经乱作一团,卢姨娘吃了这一个大亏,自然是不会轻易放过章如寄的,她对女儿一向很是珍爱,如今虽然沈瑜还是处子之身,但终究名声已毁,卢姨娘便是拼着被章氏厌烦,也是要闹这一场的。   而章氏却又另有打算,章如寄的奶娘是当场让章氏叫人拖下去打死了的,任凭章如寄如何喊冤都无用,但章氏却留下了章如寄。章氏的意思也不言而喻,沈瑜已是不成气候,以后都嫁不了好人家了,所以章如寄便更不能出事了。   章氏也不是看不清事情的真相到底为何,更不是不怨恨章如寄和她的奶娘毁了自己的亲孙女,但此时若再折一个章如寄进去,章氏自己多年来的好名声就没了,她一直循规蹈矩,恪守礼节,却把自己身边的女孩儿们教成这样,让所有人都怎么看她?   已经毁了一个,章氏不愿再毁另一个。   她甚至没有把章如寄的事通会给章家知道,亦没有在侯府替沈瑜澄清事实真相。   沈瑜还是那个自己不爱惜自己,让祖母和父母伤心的不贞不洁之人。   再晚一些时候,便听说沈瑜被放回了卢姨娘那里,但卢姨娘从萱华堂回去之后便气得晕厥过去,章氏以让卢姨娘母女静养为借口,直接封了她们的住所,将她们禁足在里面,连卢姨娘所出的长子也被接到了萱华堂暂养。   崔若仙听了一边摇头一边说道:“好在你已经嫁出去了,老太太如今年纪大了,愈发冥顽不灵,不提也罢。”   沈琬道:“老太太也是糊涂,难不成还真的要让如寄嫁过去?”   崔若仙的头摇得更厉害:“不成,若是从前倒也罢了,我是不管这些的,但眼下看来,如寄真的嫁了,反而要出事,等到了日后出点什么事,岂不是更糟?”   “老太太怎么就有这种自信,给他一个妾他就会要?”沈琬一时说得有些没好气,“他又不是非咱们家的女孩儿不可!”   “阿茕,你在说什么?罢了罢了,你不必再掺和这些了,由着他们去吧,你快些回宫去。”崔若仙皱眉。   沈琬想了想,对崔若仙道:“我再陪阿娘睡一晚上,阿娘把爹爹叫来,咱们夜里一块儿用饭。”   府上出了这样的事,沈夔是想避都避不了的,早就被章氏从外面叫了回来,崔若仙原本也懒得搭理他,但既是女儿有所求,便也应下来。   沈夔是天色暗下来之后才到的静影阁,此时正好菜都摆齐了,沈琬亲自在烫一壶酒,见到他便叫了一声“爹爹”,仿佛还在闺中之时一般,崔若仙则是让他过来坐下用饭。   因着沈瑜一事,沈夔便有些食之无味,只是一杯接着一杯地喝着酒。   沈琬夹了给沈夔,沈夔吃了,又喝了一杯酒,才问道:“陛下对你还好吧?”   沈琬倒不太想提慕容胤,但也不想父母担心,于是只是假装羞涩地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   “你在宫里过得好,爹爹也就放心了,爹爹和你阿娘只有你一个孩子,当时入宫太仓促,什么都来不及说,爹爹心里也一直很是放心不下。”沈夔叹了叹,“陛下的身子孱弱些,你入宫之后倒是好些,太后也很高兴,这很好,以后也有小心侍奉陛下。”   崔若仙却道:“说这些做什么,在宫里过得如何,也只有她自己心里清楚。”   “那是是非之地,我怎么不知道?若有其他法子,爹爹也不会把你送进宫,这事却也是爹爹当时考虑不周,虽还有转圜的余地,但已是很难不让你应下了。不过既然入了宫,其他倒都罢了,你还是要赶紧为陛下生下皇子,皇子才能让你有所依傍。”   沈琬听了却好奇笑道:“爹爹何时关心起这些来了?”   沈夔的眉头深深蹙紧,压低了声音道:“眼下陛下是好了,可是往后呢?若是有那么一天,你得有个孩子,爹爹不求你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只盼得到了那时你做个太妃,跟着儿子出宫去王府过,也算安稳了。”   “这些都是谁和爹爹说的,”沈琬愈发奇道,“爹爹向来只顾眼下开心的,怎么倒替我先盘算起来了?”   沈夔无奈地摇摇头,伸手想摸女儿的头,突然又想起她已经为人妇而且是皇妃,只能停住,说道:“都是为了你这个不省心的而已。”   “好了,先吃菜喝酒,不要说这些话了。”崔若仙再度劝阻道,并且破天荒地给沈夔满上了一杯酒。   沈琬先还笑着,看见父母一时又心酸起来,她这次能回来,已经是太后开恩了,往后再要有这样的机会,怕是难了。   这应该也是她和父母三个人聚在一起的最后一次,天家就是如此无情。   她对侯府这个地方说不上来喜欢不喜欢,但对于父母是有很深的孺慕之情的,特别是崔若仙,她自出生以来便一直与崔若仙相伴。   思及自己这回出宫来的目的,沈琬对沈夔道:“爹爹,家里虽人口简单,但你今日也见到了,有些时候还是防不胜防,我不在阿娘身边的时候,还要请爹爹多留心一些了。”   “这些事不用你操心,你在宫里安安心心过自己的,”不等沈夔说什么,崔若仙却先赶在他前面道,“我能有什么?谁能真的欺负了我?再不济还有崔家,还有你的姨母。”   沈琬见状,不着痕迹地叹了一口气,没有继续说下去。   她已经长大了,更是重活了一次的人,虽是女儿,但她也明白父母之间的事并非她一个旁观者可以去说的,只能由着他们了。   只不过此去宫里,她从不是为了安稳度日去的,她要报仇,这条路必定艰险,一着不慎搭上自己倒也罢了,只怕连累了父母。 第33章第33章   等用完饭,三人闲坐喝茶,崔若仙亲自出去查看糕点,一时便只剩下沈夔和沈琬父女俩。   沈琬把茶盏握在手中转了一圈,才对沈夔道:“如寄的事,父亲打算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由着你祖母去,”沈夔对此事不甚在意,“她这回要送如寄给定安王,便看定安王自己肯不肯吧!”   沈琬皱了皱眉,正色道:“这事不行,父亲还是先去回绝了吧,免得慢了一步老太太又闹开。”   “我本也想着早些说了,但你瑜妹妹的事……这如何能开口呢?”   “不开口又能怎么办?总要说的,再说了,这事已经查明了,并不是妹妹的错,妹妹原先就不想嫁,正好趁此机会回了。”   见沈夔还是有些犹豫,沈琬又道:“父亲放心去说,不碍事,慕容樾其实已经知道了。”   沈夔这才应下,叹了口气:“倒是让你操心。”   “如今老太太年纪大了,”沈琬说着顿了顿,将手中茶杯轻轻放下,继续道,“阿娘一直不管事,家里也难免有些乱了,父亲得空时多回来看看,就像这次的事情其实并不难查,但祖母为了体面和名声,打算就这么压下去,长此以往对侯府也不利。”   “如寄眼下还在老太太那里,反倒是妹妹被禁足起来,老太太也没要还她个清白的意思,这却要父亲做主了,千万不要明日我前脚回宫,父亲后脚又甩手离开。”   “我心里有数,瑜姐儿也是我的女儿,我不会让她受委屈。”   “还有如寄,照我看来,她也大了,又出了这么一档子事,虽然老太太坚持与她无关,但各人心里各自有想法,还不如让她回家去,老太太想给她说一门稍好点的亲事,她便是人在章家了也不碍什么。”   沈夔点头,这时崔若仙进来,沈琬便停下来不再继续说什么。   第二日清晨一早,沈琬只拜别了沈夔和崔若仙,便欲离开。   李屈从外面跑过来道:“昭仪再过阵子走,仿佛是那间坊市出了人命案子,这会儿正在到处拿人,恐要冲撞了昭仪。”   沈琬便又多停留了一会儿,待回宫之后,却听李屈说那案子闹得不小,犯事的竟是左骁卫将军,被人发现杀了与他相好的妓子与她的鸨母,于是又连杀两人潜逃,好在很快就被抓住了。   证据确凿,人也下了狱,至于要怎么办,却看太后了。   沈琬听过就放下一边,先去清宁殿沐浴。   丹桂与素娥服侍一边,到了一半,丹桂二人却悄悄退出。   沈琬原本闭着的双眼,轻轻开了一条缝,很快又重新闭上,像是睡着了一样。   果然,一只冰凉又削瘦如柴的手抚上了沈琬裸露的背部。   纤弱白嫩的后背宛若一块上好的羊脂白玉,在柔和的烛光下莹润透亮,浴池中水汽蒸腾而上,瑶池仙境一般。   慕容胤竟有些不敢再继续触碰,生怕一碰就碎了。   沈琬嘴中传出一声懵懂的呻/吟,像是刚刚醒来的样子。   接着她受了惊吓似的回头,在水中略微直起身子,葱管般的手指将胸前的旖旎半遮半掩。   慕容胤看着她盈盈目光中透露出来的惊恐,扯了扯嘴角笑了,苍白的面容头一次被水中冲上来的热气薰得有些泛红。   “陛下!”沈琬嗔怪般地喊了慕容胤一声,这才浑身放松下来,重新浸回水里。   慕容胤在池边坐下,伸手把沈琬的发丝往前面拨了拨,笑道:“怎么睡着了?”   “臣妾一早就从侯府往宫里来,眼下早已累了,”沈琬殷红的嘴唇向上翘了翘,“等洗完,臣妾就要去睡觉去了。”   慕容胤虚指了指外面的天色,道:“还这么早,就要睡了吗?”   沈琬点点头,掩住嘴巴打个个哈欠。   手抬起,水面被带出一圈圈涟漪,行动间更是有一股似有若无的馨香。   “什么味道,好香。”慕容胤说着,眼睛却直往沈琬身上看。   沈琬笑了:“陛下不用看我,这水固然加了香露和花瓣,但也没这么香。是我自己带过来的香,好闻吗?”   苍白的少年闻言便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轻声咳了两声,便笑着点头。   沈琬在水中,曼妙的身姿在水纹和花瓣中若隐若现,像一条成了精的池鱼一般,与慕容胤对望着。   俄而,她低下头去,耳尖微微红起来,细声道:“我想出来了。”   慕容胤朝她伸出手,沈琬亦从水面中把手伸出来,只是指尖都还未搭到慕容胤手上,她便又突然缩了回去。   “陛下帮臣妾拿一下那边的衣服,可以吗?”她声如蚊讷。   慕容胤从池边起身,将挂着的轻纱长袍替沈琬拿过来。   沈琬扯过衣袍,只闻得水中“哗啦”一声响,等慕容胤定睛看去,她却已将衣袍披在了身上。   只是沈琬身上都湿着,衣袍自然也沾染了水迹,于窈窕处紧紧贴着她的曲线,玲珑有致。   沈琬走近慕容胤,她已经听见他的呼吸渐渐急促起来。   作为慕容胤名正言顺的妃嫔,有些事情是避无可避的,沈琬早就已经想通,她没想过慕容胤对她也有爱,但至少在眼下这个时候,她首先还是需要获得慕容胤对她的宠。   上辈子在外人眼中,慕容胤也算是宠爱她,但只有沈琬自己才明白,慕容胤的心是在孙荷儿身上的,他甚至从来没有碰过她,他只是把她当做一件冲喜的工具,名曰宠爱,将她置于高高的摘星台上。   她如今要的也仅仅只是慕容胤的宠,趁着孙荷儿落败,新人又还未入宫,他越宠她,她陪伴在他身边的机会也就越多,她总能想出一个绝妙的法子,把他给杀死,同时又不会牵连到自己和父母。   昨夜沈夔和她说的话也不假,慕容胤要死便随他去死,或许她可以有个孩子,到时将孙荷儿所出的皇子推到前面去,他们母子应该就能全身而退,她也能随着儿子出宫,做一个富贵闲人。   正想着,慕容胤原本已经碰到她肩胛处的手,却忽然停住,然后轻轻垂了下来。   “既然累了,便去歇了吧。”他说完,转身离开,一面又把丹桂等叫进来。   沈琬看着慕容胤离去的声音紧蹙了眉头。   都到了这个份上,他竟然还能够无动于衷?   沈琬不觉得慕容胤是那么正人君子的人,况且她是他的妃嫔,做什么都是应该的,那么就是......   沈琬咬了咬下唇,也不可能,若是慕容胤身体有缺,但他和孙荷儿明明很是浓情蜜意,而且两人还育有一子,孩子的长相也是一半随了慕容胤,一半像孙荷儿,不可能有误。   难道说慕容胤是对孙荷儿用情至深,所以才不愿接触其他女人?   他年纪尚小,初尝情爱,倒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沈琬随手把身上半湿的衣袍脱下,轻声叹了一口气,看来如此简单的一件事,竟然还要从长计议。   沈琬从清宁殿出来后,往寝殿去小憩了片刻,天色渐暗,等晚膳过后,她便去向太后请安。   太后正亲自抱着大皇子坐在自己膝上玩耍,沈琬一眼扫过去,太后面上虽挂着笑,但眉眼间却略有愁绪。   见沈琬过来,太后只是问了一句:“回来了?”其余并未提及沈琬家里发生的事。   沈琬把大皇子从太后手上接过,孙荷儿的孩子很乖,被她抱起也不哭,只是睁着一对葡萄般似的眼睛看着沈琬,沈琬心下厌恶,只把他抱在怀里,却不去看他,对着太后笑道:“回来了,都是误会一场,臣妾也盼着回宫来。”   “若是平时,在家中多住几日亦是无妨,哀家当年也常回崔家小住几日,但眼下陛下的身子到底还未好全,你家里又有事端,哀家想着你也是早些回来的好。”太后道。   沈琬把一只布老虎塞到大皇子手上玩,太后含着笑看着他们。   隔了一会儿,太后话锋一转,又道:“前些日子宫外传话进来,说是孙氏的妹妹没了。”   沈琬轻轻“呀”了一声,一脸惋惜。   当然,她是早就知道这件事的,在她回侯府省亲之前,慕容樾就已经告诉过她了。   她低下头,手轻轻地拍着大皇子。   “孙氏毕竟生下了皇长子,哀家原也就是想给她个教训,”太后道,“陛下的意思是把她从冷宫先放出来,至于位分,看她往后的表现,你看如何?”   孙荷儿先前是嫁祸沈琬不成,沈琬暗忖,太后倒是待她诚恳,虽已决定,但还来问她一问。   沈琬立刻道:“陛下和太后娘娘想的定然不会错的,臣妾也不懂,只是孙采女如今这样确实也不妥。”   她看向手上的孩子,眼中都是柔情:“大皇子也一天天长大了,他的亲娘如何能只是一个采女,并且在冷宫中呢?”   孩子像是听懂一般,胖乎乎的小手一把抓住了沈琬的手指,太后看着他们,欣慰地笑了。   殊不知沈琬另一只托住大皇子背部的手,已经死死攫住襁褓。   果然她方才猜的没有错,慕容胤心里还是最爱孙荷儿。 第34章第34章   太后见沈琬对孙荷儿一事松了口,倒是连连夸赞她懂事。   虽然太后很厌恶孙荷儿,但也只将她当做猫狗这些可以随意处置的东西,她的心里还是慕容胤这个儿子最重要,只怕儿子一不开心,身子又不好了,所以宁肯让孙荷儿出冷宫。   “哀家只求陛下的身子彻底好了,能自己做主朝堂了,这辈子也就甘心了,”太后叹了叹,“免得哀家一把老骨头,哪日犯了糊涂,倒连累陛下清明。”   太后才四十不到,望之如三十许人,说这话也有些违和。   但沈琬却没有去安慰她,此时说太后春秋鼎盛,便是暗指慕容胤孱弱无妨,她不会去触太后霉头。   作为一个母亲,太后或许宁可衰弱的是自己。   沈琬听出太后话中似是意有所指,便问:“太后娘娘这是怎么了?”   “昨夜出了个案子,说出来倒怕吓着你。”   “是左骁卫将军那件事吗?”沈琬想了想,问道。   太后点头:“此案不办不行,只是到了哀家面前,实在棘手。”   不过就是个左骁卫将军,会让太后都觉得难办的,那必定不是来源于事情本身。   原来被缉捕的那位左骁卫将军姓梁,名叫梁焯,正是慕容樾来到京城之后,一手提拔上来的亲信,平时也算是尽忠职守,戍卫宫城。   只是这一次不知道着了什么魔,竟然折损在男女之事上。   那被他杀死的妓子听说是他平时的相好,那晚不知因为何事起了争执,他一不小心便错手将妓子杀了,而后鸨母进来查看,同样也被他杀死。   梁焯杀了人之后便连夜潜逃,并且杀了两个路人,凶残至极,但还没来得及逃出京城,便被抓获。   “本来这点子事,瞒下去也就是了,只是他非要逃,反而闹得大了,”太后道,“定安王倒还未曾开过口,不知心里是个什么想法。”   沈琬轻轻摇了摇头,看似在为太后忧愁,实则心里却已明了,如此明显的蹊跷,太后不可能看不出来,却只纠结如何处置,摆明了是与慕容樾之间有了嫌隙。   梁焯怎么说也是左骁卫将军,统领着京城一部分禁军,即便是他真的杀了妓子和她的鸨母,他也根本不用逃,随便就能遮掩过去了,就算是一点都不遮掩,也无人能奈他何,却为何会将事情闹得如此满城风雨,众人皆知,还连杀了两个无辜之人,这不是生怕自己不被问罪吗?   沈琬一开始听李屈说起的时候,还觉得就是一桩普通的案子,但是这会儿听太后讲起,又略微细思一下,便觉得这事绝对没有那么简单。   然而沈琬仍旧不打算多嘴,原因和上面一样,她没这个必要和太后对着干。   太后需要的是一个能安静听她说话的人,或许偶尔还能为她分忧,但绝不会想要一个能大刀阔斧替她做决定的人。   更不会希望沈琬戳穿一些事情。   沈琬知道自己最好就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沈琬忖度片刻,笑道:“定安王也不是不讲道理之人,若是真相真的明了,想必无论太后如何处置,他都是心服口服的。”   “怪不得你的姨母彭城王妃先前来哀家这里时,常夸你的聪明,”太后叹了叹,“哀家也知道里面一定还有文章,但如此便是定安王得罪了人,哀家就不多事了。”   “说来定安王是哀家请来京城的,没有他,陛下的皇位不可能这么稳当,但是没有崔家,也是一样的。他近来也实在太嚣张了些,是该找个机会敲打敲打了,这不就送上门来了吗?”   闻言,沈琬装作低头去看怀中的大皇子,眉梢却轻轻一挑,没有让太后察觉。   依她对如今的慕容樾的了解,太后若要敲打他,即便真的是错在慕容樾那方,他也未必会服气。   太后此举未免太急切了些。   慕容胤虽然身体好转,太后便开始急起来,但到底慕容胤羽翼未丰,在慕容樾眼中或许形同一只雏鸟,要过河拆桥也要看有没有到时候。   但沈琬却不会与太后多言什么,只是轻声应和着。   几日后,崔氏小公子,也就是太后最疼爱的侄儿醉酒当街伤人,被御史直接参了一本。   接着崔氏将梁焯移交慕容樾手上,梁焯一案延后再审。   而此时又恰逢戎国老戎王病逝,戎国因皇子争权而彻底大乱,太后只能连夜急召慕容樾入宫商议,同时与慕容胤一起在长乐宫宫门外迎接慕容樾。   听到这个的时候,沈琬正更了衣,打算睡了,今夜因戎国一事,慕容胤定然是不会来她这里了。   丹桂小心翼翼地拆了沈琬的头发,细细替她梳理着。   这时,李屈从殿外进来,悄无声息地就站在了沈琬身后,沈琬从铜镜中看了他一眼,李屈已经拿过木樨花头油,让丹桂沾一点到梳子上,好给沈琬梳头。   默默地站了一会儿,李屈小声道:“昭仪,有点事情,是这会儿听,还是明日一早起来了再听?”   “赶紧说罢,有事不说夜里还如何能睡得着?”   李屈跽坐到沈琬身旁:“定安王已经准备纳章家姑娘为侧室了。”   “你说什么?如寄?”沈琬一惊,猛地转回头去,丹桂正捋着她的头发梳着,这一动作,便扯下几根缠绕在梳齿上的头发来。   丹桂像自己的头发被扯了一般龇牙咧嘴,心疼地把头发从梳齿上拿下来,沈琬却顾不上这个,只把披散开来的头发,往左侧肩上一捋。   “这消息哪儿来的?”   李屈道:“自然是侯府传进来的,听说老太太高兴得很,卢姨娘把自己房里的花瓶全都砸了。”   “我父亲可有去找定安王说明?”沈琬皱眉,只料此事说不定是沈夔延误坏事。   但转念一想又不至于,慕容樾那天晚上去侯府找她,明显是对他们府上的事情一清二楚的,章如寄的事他不可能不知道,为何却会欣然同意?   果然李屈说道:“沈侯爷是亲自去的,但回来之后却是一头雾水,也不知道定安王是如何知道老太太曾说过,要把章姑娘替了瑜姑娘给他的事的,分明连瑜姑娘的事都还未曾与他挑明。”   沈琬却已忍不住冷冷哼了一声,她猜不透慕容樾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想来大抵是年纪也差不多了,是想收个人在身边了。   只是真要了章如寄,未免也太不挑了一些,亏她前头还暗笑章氏太过自信,没想到慕容樾真的如此肤浅。若他在沈瑜名声尽毁的情况下要娶沈瑜,那么沈琬还敬他不畏世俗目光,但偏偏是章如寄,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当然,连沈琬自己也不得不承认,章如寄确实是适合做一名贤妻良母的,她是章氏身边最听话的一个,也是最令章氏得意与满意的,或许慕容樾就是看中了这一点。   沈琬冷笑,他日后总要娶正妃的,还真不怕章如寄暗地里再使点坏,哪日便能发现王妃给他戴绿帽子了。   原来男人都是这般,慕容胤如此,慕容樾也是如此,只看外在是否令自己满意。   沈琬一下子站起,丹桂抬头问:“昭仪要怎么了?”   “没什么,累了去睡觉。”   **   一个月之后,年节将至,冷宫里的孙荷儿便被顺理成章放了出来,仍旧居于她原先的宫室瑶华宫,只不过如今只是个采女。   慕容胤和沈琬是一起住在长乐宫的,如此一来,他在沈琬这边的时候就少了起来,常往孙荷儿那里去。   孙荷儿从冷宫里出来之后,倒是病了一场,听说是因为妹妹的死,加上在冷宫衣食不周,惊惧度日,慕容胤当然愈发怜惜。   摘星台已经开始修建,且因为慕容胤下令要越早竣工越好,如今已初具雏形,只看地基便能看出日后的巍峨飘渺。   动工那一日,沈琬自己去了那里。   她站在几道宫门外,远远地看着。   那就是她从前丧命的地方,而来日,她又将重新入主。   是故地重游,还是从头开始?   摘星台曾经承载了她所活着的短短年岁中,所有最浓烈也最丰富的爱恨。   沈琬目光澄澈地望着那里,她不会让这些再重演,亦不会甘心让这一切烟消云散。   **   这日,沈琬正窝在自己寝殿里调制一味新香,室内温暖如春,连宫婢们都懒洋洋的样子。   李屈一溜烟似的不知从哪里跑过来,把周围的宫人都遣了出去,丹桂正陪着沈琬坐在榻上昏昏欲睡,自然不乐意,但沈琬看李屈很是急切,便干脆放了丹桂半日假,让她自己去睡个够。   他们走后,李屈坐到丹桂先前坐的位置,刚从外面回来,一双手都冻得通红,沈琬见他把手烘在火盆上面都不够,便把自己的手炉递给他。   “昭仪真好!”李屈搓了搓手,笑了。   沈琬指指手上拿着的小勺:“我在调香,本就用不着那个。快说吧,什么事?”   李屈眨了眨眼睛,清秀的脸蛋上透着点红。   “奴婢好像知道了,陛下到底为什么一直没与昭仪同房!” 第35章第35章   沈琬放下手中的物什,就要去捂李屈的嘴巴。   “李屈你……这种事情你也敢说出来?你不怕掉脑袋?”沈琬气得直笑,“你才几岁大?”   “我过了年就是十六了!”李屈理直气壮,“而且奴婢是阉人,伺候昭仪娘娘,本就是要关心这些事的!”   其实这也不是个秘密,慕容胤从把沈琬纳入宫中做妃嫔之后,便一直没有碰过她,一开始是身体不好,可是现在也算快好全了,他依旧不碰。   这事甚至太后也隐约知道一些,毕竟两人就住在长乐宫。   太后经常对沈琬旁敲侧击要早日为慕容胤开枝散叶,又每每让她多抱一抱大皇子。   沈琬也很无奈,生不出来也不是她的错,她知道自己可是正常得很。   沈琬对李屈道:“那你说,你知道什么了?”   李屈凑过来,从怀里掏出一个红漆雕莲花纹小盒,当着沈琬的面打了开来。   沈琬一看,里面是一块香饼,做工很是粗糙,只是囫囵做成一个圆饼状。   她拿过来嗅了嗅,香气也并不高明,用料甚多,只闻得主调沉香的味道,其余都被沉香的浓郁所掩盖。   “这是什么?”   “陛下和孙采女同房时,所用的就是这种香,”李屈眨眨眼,把声音压得极低,“昭仪也不妨用这个。”   沈琬一愣,继而便明白了李屈话里的意思。   “昭仪不必瞻前顾后,宫里用这种玩意儿来助兴也是常事,太后怕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闻言,沈琬挑眉:“里头要是加了什么不该有的东西,那我可怎么办?”   李屈忙道:“不会的,奴婢已经悄悄托尚宫局的人看过了,里面只有该有的,没有不该有的。”   沈琬心下已经有了计较,却仍旧拿过李屈手上的小盒子,拔下头上的金簪,往香饼上挑出一点捻开在指尖上,又仔细闻了一会儿。   她能辨出来许多香料,手上这个自然也不在话下。   香饼倒好像确实没什么问题。   但这是不是也说明,慕容胤在那上头有缺,其实是宫里很多人心照不宣的秘密。   沈琬让李屈把东西收好,没有自己的允许便先不要随便用这个,正要继续调香,却是慕容胤来了。   慕容胤这阵子已经不常待在长乐宫了,有时白日自要去听政,即便不能做主,也是聊胜于无。   此时天色也渐暗,两人便一同携手前往太后那里用晚膳。   大抵是因为放孙荷儿出冷宫一事,慕容胤最近时常带着沈琬去太后那里,似乎这样便是对沈琬和太后的一种慰藉。   太后是很乐意看着慕容胤和沈琬一同来的,一时外面下了雪,便让宫人多温了酒,三人都喝了。   酒助人兴,等再度回到广阳殿,已是亥时末。   沈琬更衣梳洗完便躺下,隔了一会儿之后,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她知道是慕容胤上床来了。   这和她已经经历过无数次的没什么两样。   正要闭眼睡觉,方才李屈的话却忽然跃然沈琬的脑海中。   她悄悄地转过身去,少年帝王的唇色如今已略带有血色,只是面上还是有些苍白。   沈琬呆呆地望着银红色的帐顶,俄而,她纤细的手指已经攀上了慕容胤那削瘦的肩膀。   慕容胤甄开元,语气略带懵懂:“干什么?”   沈琬眨了眨眼睛,却又垂下眸子去,像是不敢看慕容胤,鸦羽一样的睫毛在娇嫩的面颊上投下阴影。   “臣妾有点冷。”   慕容胤的手已经上来握住她的手,本想把她的手挪开,却一时没有再继续动作,只是那样抓着。   “冷就多盖点被子。”他咳了一声。   而另一边沈琬没被慕容胤握住的那只手,已经悄悄探入慕容胤的寝衣底下。   慕容胤皱眉:“别闹。”   “为什么?是陛下不喜欢臣妾吗?”沈琬一边说着,一边已经顺路而下,微烫的指尖在慕容胤身上到处点火。   她这时才抬起头,身子又往慕容胤身上缩了缩,两人目光对视,下一刻,慕容胤已经翻身将她压在底下。   他的身子带着常年病弱的凉意,两人肌肤相贴时,沈琬不由地打了一个寒颤。   她还记得那时,慕容樾欺身上来时,他的身子却是滚烫的,带着炽热而强烈的欲望,将她最后一丝混沌的理智焚烧殆尽,一同沉沦。   不像慕容胤,若沈琬还是处子,那她或许感觉不到,但她已经不是了,即便在她的极尽挑逗之下,慕容胤的眼中依旧没有那种对她深切的占有欲。   他此时的动作,更像是出于一种对对方动作的最准确的反应,就像用晚膳时,人须得拿起筷子,但在没有食欲时,即便面对了一桌佳肴,也是兴致缺缺。   沈琬闭上眼睛,随即慕容胤的唇也贴了上来,但果然只是蜻蜓点水般的一下,他便又挪开。   他的手也开始在沈琬身上四处攻城略地,触感却仍旧是冰凉的,仿佛不是出于本能,只是任务。   沈琬的嘴角不易察觉地向下一撇,但很快她的双手便紧紧地把慕容胤的脖颈攀住,借力向上吻住慕容胤的唇。   慕容胤的呼吸一滞,想要躲开却又无法抗拒,只能任由沈琬动作。   沈琬趁此机会,右腿轻轻往上一屈,状似无意,在碰到那处之后又马上放下,慕容胤并未察觉。   果然,那些猜测都不是空穴来风。   不过很快,慕容胤自己便意识到了这一点,他托住沈琬的后背,将她强行放下去,又把她的双手从自己的脖颈上拿下。   “阿茕,再过些日子......过些日子定能......”   “陛下,让臣妾来帮你......”沈琬在他耳边呢喃道。   她终于有些明白为什么慕容胤偏对孙荷儿情有独钟了。   满宫妃嫔皆为摆设,只有孙荷儿那里才可以。   沈琬心里也清楚,她这里没有那香的助兴,她也不是孙荷儿,今晚怕是不会成的。   但都已经到了这个份上,沈琬决定还是要试一试,至少要试出慕容胤到了哪种程度。   沈琬咬咬牙,探手下去,小心翼翼攫住了慕容胤那里。   慕容胤的眼中闪过一丝惊诧,而后一把将沈琬的另一只手压到头顶,似是要将她牢牢禁锢住,又将自己的头埋入她的肩窝之间,大口地吸着她身上的味道。   就在此时,隔了一道殿门之外,却忽然有守夜的宫人出声道:“陛下,定安王求见。”   慕容胤闻言只停顿了一瞬,接下来却仿佛没有听见宫人说话一样,继续贪婪地亲吻着沈琬的发丝和脸颊,但每一处都只是轻轻一点。   沈琬见他没反应,于是手上动作只能继续,对宫人道:“......让定安王等一会儿,陛下,陛下他......”   话音未落,只听得宫人惊呼一声:“定安王殿下,这里是陛下寝殿,陛下和沈昭仪还在安寝,您不能进去......”   这一瞬间,沈琬感觉到手上已经有些起了变化的东西一下子恢复原状,而她自己却也下意识地放了开来。   慕容胤哂笑一声,一口咬在沈琬裸/露的肩膀上,因他一直动作轻柔,沈琬一时不防,痛呼出声。   而此时,脚步声已经到了床榻前面。   慕容樾冷冷地看着涌动的床帐,里面女子的娇声也自然听得一清二楚。   原本他漏夜入宫,是有紧要的急事要说,也想过此时夜已深,肯定是要等候片刻的,但就在他走到内殿外面的时候,却听见了沈琬的声音。   她说了那样一句话。   她让他在外面等一会儿,她和慕容胤两个人在干什么?   她竟然背着他在和慕容胤做那种事?   床帐微动,慕容胤已经起身坐在床沿上,宫人只能上前把帘帐挂起,又赶紧退了出去。   沈琬身上只有一件半褪的寝衣,慕容樾就在面前,她想退也退不到哪里去。   方寸之间,慕容樾看见慕容胤身后的沈琬半坐在床榻上,香肩半露,想来是他冲进来时的匆忙之举,锦被只盖在腰腹以下,胸前只有一片藕荷色的绣芍药抹胸,秀峰高挺,姿态婷婷,云遮雾缭,旖旎尽数现于眼前。   她微微低着头,脸上却出乎意料地很是平静,连一丝红晕都无,仿佛真的只是从睡梦中刚刚醒来,连慕容樾都不禁怀疑是自己错怪了她。   随即,慕容樾一愣,什么叫他错怪她?   她难道不是本来就是慕容胤的妃嫔吗?   她在做的事当然就是他认为的那样。   如果他今天没来,她是不是就稀里糊涂把自己交代在慕容胤床上了?   荒谬!   就在他愣怔之际,沈琬已抬眼朝慕容樾看来,目光潋滟,柔媚动人,却不见羞怯,反而更多的是嗔怪和解脱。   慕容樾的手指在剑柄上摩挲了两下,慕容胤背对着她,她的目光……似乎真的是向着他来的?   这时慕容胤却已转身,看见沈琬的模样已觉不妥,但他面对慕容樾时总是不由懦弱,莫说是这位小叔叔深夜闯了他的寝殿,就算是自己的妃嫔不慎被他看了去,也不敢多言,只能自认倒霉。   只是慕容胤到底伸手拉过沈琬自腰部以下盖着的锦被,扯开来将她当头罩住。   不过行动之间,有那么一刻却连沈琬原本遮住的腿部也露了出来。   慕容樾只在夜深人静时才打开的记忆,此刻潮涌一般袭来,这双白皙修长的大腿,曾经柔弱无骨一般地缠在他身上,云娇雨怯,鱼水交融。   他们甚至还有了一个孩子。   想起方才入殿时沈琬那一声暧昧不明的叫声,慕容樾怒火中烧。   慕容胤根本不行,上辈子也没有碰过沈琬,沈琬却偏偏还要强行来这一出,她是故意要和他对着干?   她把他当什么? 第36章第36章   慕容樾看着被锦被罩住头脸身子的沈琬,她被慕容胤扶着躺在床上。   慕容樾再也忍不住,冷笑道:“陛下放着朝堂大事不管,却忙着与沈昭仪寻欢作乐?”   慕容胤转过身,揉了揉额角。   “有小叔叔在,不就够了吗?”   在慕容胤身后的沈琬,又悄悄扒开了被褥一角,只露出一双黑玛瑙一样的眸子,滴溜溜地转着,看看慕容胤,又看看慕容樾。   慕容樾握紧了拳头,道:“既是臣连夜入宫,必定是有大事发生,沈昭仪为何不规劝?却令臣在外面等候?”   沈琬眨了眨眼睛,接话道:“你等不得吗?”   慕容樾道:“就是不能等。”   “陛下在休息!”   “臣看是沈昭仪绊住了陛下。”   “我本来就是陛下的妃嫔,伺候陛下天经地义。”   “陛下,请将沈昭仪打入冷宫。”   “定安王你又不是陛下的皇后,前朝也就罢了,凭什么对后宫指手画脚?”   眼看着慕容樾和沈琬越吵越烈,慕容胤一时有些一头雾水,又饶有兴趣。   他打量着沈琬,平时看起来恭敬得体,面对慕容樾倒是不肯吃亏。   但他到底不愿惹怒慕容樾,也暂时不想把沈琬打入冷宫,只好把李屈叫了进来。   李屈一进来就看见沈琬嗔怒地看着慕容樾,而慕容樾的脸色比杀人还难看。   沈琬从头到尾裹着被子,可离慕容樾却连一丈远都不到。   李屈:“……”   “李屈,先把昭仪带下去。”慕容胤道。   李屈连忙上前,一边继续裹紧沈琬,一边把她从床上扶起来,手忙脚乱。   李屈年纪小,也从来没见过侍寝的场面,更没见过侍寝到一半外人闯进来了,于是稚嫩的脸也臊得通红。   沈琬在李屈的帮助下终于下了床,她夜里习惯脱了绣鞋睡,此时赤着双脚,不免又要穿鞋。   匆匆忙忙把鞋趿上,李屈扶着沈琬就要匆匆离开。   慕容樾就立在床前,沈琬离开时经过他身侧时,他却手腕一动,手中利剑已然出鞘,却是隔着锦被,横抵在沈琬的小腹处。   李屈都快哭出来了,可是烛光下剑刃寒光凛然,他不敢轻举妄动,怕一动沈琬就被慕容樾拦腰斩断。   沈琬愣住,低头看向他的剑。   不过很快,慕容樾就收回了剑,沈琬还没反应过来,又是一愣。   李屈赶紧扶着她离开。   沈琬一手裹住身上的被子,一手却悄悄抚在了方才被慕容樾的剑指过的地方。   那个地方柔软又平坦。   但是沈琬很清楚,这里也是她的孩子生长的地方。   慕容樾是什么意思?   明明他都要娶章如寄了。   “昭仪,你的脸怎么突然那么红?”李屈奇怪,刚刚那样的境地沈琬倒是一点事没有,反而这会儿出来了,被慕容樾的剑一拦,她就吓得脸红了?   沈琬回过神,连忙道:“没什么,我后怕而已。”   一边低下头咬了咬唇瓣,心里五味杂陈,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   沈琬在偏殿睡了一晚,到第二日一早,才知道昨夜慕容樾一直和慕容胤谈到三更天,便宿在了宫里,天明时与慕容胤一同去上朝。   他连夜入宫也确是有要事,戎国大乱,最后老戎王的幼子赫连琊休夺得了王位,然而就在所有人的目光都放在戎国国内,以为赫连琊休会首先着力整顿戎国内政之时,他却忽然发兵侵扰大齐。   等三日后慕容樾这里收到消息,大齐边境十五城已只剩三城未被赫连琊休踏足,其余都是烧的烧,杀的杀,所到之处堪比人间地狱。   但奇怪的是,赫连琊休突袭之后,却并未占领这十二城,很快又带兵回去了戎国。   慕容樾立刻派手下将领整肃兵马,重新将边境防守加固,但此时戎国却鸣金收兵,不再有任何动作。   未几,身处戎国的乐溪郡主林宝瓶传来密信,请求大齐派遣使者前往戎国接她归朝,大家这才知道事情的全部真相。   林宝瓶与老戎王年岁相差甚远,但与赫连琊休却相仿,赫连琊休不知从何时起,便对父亲的这位年轻妃嫔生出了不该有的心思。   戎国曾经有过父死便妻其后母的风俗,等老戎王一死,赫连琊休夺得皇位,便迫不及待要将林宝瓶强占。   当时林宝瓶正怀有身孕,为了腹中孩子,即便再是无法忍受这等罔顾人伦之事,她也只能忍辱负重,可谁知赫连琊休却强行打下了她的孩子。   林宝瓶绝望之下,几度想要寻死未果,无论如何都不肯再从了赫连琊休。   赫连琊休从来不是会让人威胁的人,见林宝瓶执迷不悟,他转头就带兵屠戮了她的母国边境,并且将几个百姓的头颅割下,扔在了林宝瓶面前,其中亦有妇孺老弱。   他告诉她,如果她继续坚持不从,那么他就继续杀人,直到她答应为止。   林宝瓶只好委身赫连琊休,但她这次也没有坐以待毙,趁着赫连琊休以为她已乖顺,便给大齐送来了密信。   慕容樾收到林宝瓶的密信,当即决定亲身前往边境,一是为了震慑赫连琊休,二是为了能顺利把林宝瓶接回来。   沈琬仔细想了想,上辈子林宝瓶也回来了,但戎国的新王却好像不是如今的赫连琊休,也没有这中间种种纠葛和血腥,她记得新王登基后,确也有一次屠戮了边关百姓,可慕容樾那时并没有亲自前往交涉。   怕是今世一些细微的差别,导致了和前世的差别,也或许是慕容樾有意为之,总之最后倒霉的却是林宝瓶,慕容樾便坐不住了。   哪怕面对的是凶狠残暴,阴险狡诈的赫连琊休,他也欣然前往。   等慕容樾将林宝瓶从戎国带回来,已经是开春。   而在这一段时间中,最令沈琬感到诧异甚至惶恐不安的,还是慕容胤的身体又再度衰败下去。   过了年关,许是因为多喝了两杯冷酒,又吹了风,慕容胤便病了一场,但这次即便是有沈琬日夜陪侍在慕容胤身边,他的病也未见好转,反而几近沉疴,一直缠绵病榻。   而慕容胤自己也因为病而郁郁,为了让他高兴一点,太后甚至允许孙采女每日出入广阳殿,和沈琬一起陪着慕容胤,有时一直到夜深才离开。   原先对慕容樾的暂时离开,太后倒没觉得有什么,毕竟慕容樾和崔氏之间也是嫌隙渐生,但随着慕容胤的久病不愈,她也开始焦躁起来,接连去信催促慕容樾放下戎国和林宝瓶之事,先行回到京城。一旦慕容胤有什么不测,或者其他世家干脆就借着慕容胤病弱而发难,首当其冲的便是崔氏,而慕容樾远在边关鞭长莫及,他在京城的势力亦会被迅速瓦解。   若说远在戎国的变数与沈琬无关,但这近在眼前的变化却无论如何都令沈琬日夜难安,上辈子的时候慕容胤自她入宫后,身体便一直是好的,从未再有过病痛,所以在其他人甚至于太后都以为慕容胤是先天体弱所致的时候,沈琬却立刻察觉到了不对劲。   慕容胤的身边,或是说这个宫里,一定有什么在暗中有所动作。   暗中的这股势力,就是想趁着慕容樾离开,而对慕容胤下手,从而获得自己想要的东西,比如那个皇位。   对于慕容胤死,沈琬是乐见其成的,但显而易见,若是这股未知的势力取而代之,沈琬很大可能并不会有什么很好的下场,毕竟名义上她就是慕容胤的妃子。   最重要的是,她想报仇,想要活下去,对于这样蛰伏在身边伺机而动的黑手,说不害怕那是假的。   沈琬还想到了一点,其实她重生以来一直关心的就只有自己,甚至从没有过问过慕容樾是怎么重生的。她是死了之后才重新回来的,那么按照这个推测,慕容樾也是死了之后才重生的。   他是怎么死的?   沈琬觉得很难会是寿终正寝的。   如果不是寿终正寝,那么又是什么导致了他的死亡?   是不是就是这股暗藏的势力最后把他给杀了?   而慕容樾重生之后一直等待着,明明可以动手,却没有直接对慕容胤下手,是否也是想要把这股势力吊出来?   沈琬决定尽早找到机会去问一问慕容樾,或许他那边已经有所线索,若他肯对她和盘托出,她在宫里行事就会方便一些。   就在沈琬等待时机的时候,乐溪郡主与慕容樾归朝的当天,慕容樾却将自己未过门的侧室,也就是章如寄,献给了慕容胤。   慕容胤倒是来者不拒,但太后很是生气,只是如今全依仗着慕容樾,也只能敢怒不敢言,忍气咽下了,好在章如寄到底还未曾嫁过人,入宫也是顺理成章。   沈琬让李屈去侯府送东西,顺便打听了一回,据说章氏和章家都没有什么不满意的,毕竟也是入宫为帝妃,不比做慕容樾的侧妃差,至于章如寄自己,对于好前程她自然没有不点头的。   太后私下只与沈琬抱怨过几回,慕容樾是睚眦必报的,定然是上次太后想要处理左骁卫将军,虽最后没能成功,但还是惹怒了慕容樾,慕容樾此番前去戎国暂时摆平了战事,又带回了林宝瓶,京城能有安定的局面也全靠着他平衡,他怕是更要旧事重提,以此来敲打太后和崔氏。   所以他才将自己未来的妾室送进宫,为的就是羞辱太后等人,却要看他们笑脸接受。   但沈琬心里却另有想法,既是慕容樾和林宝瓶有旧,如今她回来了,便要把王府的位置都腾空了,否则岂不是更伤了林宝瓶的心?   而他明知道章如寄在义恩侯府做过什么事,她如今不愿意见到她,偏偏还要把章如寄送进宫,难道就不是故意让她难受? 第37章第37章   乐溪郡主回朝五日后,太后便在宫中为其举办了宴饮,洗尘压惊,庆祝她和慕容樾顺利归朝。   她如今也跟随太后居住在长乐宫,沈琬时常见到她。   林宝瓶长了一张小圆脸,长相玲珑娇俏,许是因为进来坎坷又一路担惊受怕,圆脸都显得清瘦,整个人恹恹的,精神不太好的样子,也不大说话。   她的祖母是昌顺大长公主,幼时经常跟随大长公主入宫,所以太后一向也很喜爱她,看见她眼下这般,心里也到底不好受,只盼着她回来之后,能渐渐忘记在戎国那些不高兴的事。   宫宴当天,因春风料峭,慕容胤的身子受不住,只略坐了坐,便由孙荷儿陪着回去了。   太后便留了沈琬在身边,让沈琬和林宝瓶一左一右陪同。   沈琬还未给太后斟满酒,太后便看着慕容胤和孙荷儿离去的方向叹气。   沈琬心下了然,只能出言安慰道:“近来陛下的身子倒是好些了,前些日子可是吓坏臣妾了。”   “难为你了,”太后收回目光,“不过陛下能三番两次化险为夷,哀家看那些太医都不中用,还是得靠你。”   沈琬浅笑:“陛下自有老天庇佑,何曾是臣妾的功劳?”   太后点点头,将沈琬倒的酒喝下,却又道:“入了春,大皇子的身体也不好,哀家实在是担心。”   因为大皇子早产,即便是太后一直精心养鱼,也比寻常的婴孩要孱弱许多,眼下已有半岁多,却连翻身坐起都要人帮助。   而太后想来也明白慕容胤到底是怎么回事,更怕日后皇位旁落。   但沈琬却知道,就算没有早产,上辈子的大皇子也一直病怏怏的,可能是遗传了父亲慕容胤。   “大皇子定然会好起来的,臣妾瞧着他已比前几日更活泼康健了,今日去抱他,他还冲着臣妾挥手呢,真是说不出的可爱。”沈琬一边笑着,一边说着违心的话。   上回她给大皇子乳母们用的头油中下毒,虽然未果被慕容樾发现,并且制止,但她要弄死这母子俩的心思未有一日停歇。   太后却道:“说来你入宫也半年有余,可也要想个法子,尽早诞下皇子才好。”   沈琬挑眉,但立刻便低下头不说话。   自从上次夜里被慕容樾闯了寝殿,慕容胤与她之间便更是泾渭分明,虽经常睡在一处,但却怕她似的,一点都不近身,后来又得了病,哪里还有心思。   至于慕容胤和孙荷儿有没有,她也没那个兴趣去知道,反正她虽然拿到了孙荷儿用的香,但却从没想过要用,香只要一燃起,不仅是慕容胤,便是她也闻进去了,焉知对她的身体没有损害。   沈琬不欲再在这个话题上停留,便对着太后悄悄指了指林宝瓶,太后觉出沈琬的意思,这才想起了林宝瓶失子,眼下听见她们提起孩子的事,未免会心里难过。   沈琬夹了一块胭脂鹅脯到太后碗碟中,轻声道:“太后娘娘尝尝这个,臣妾很喜欢。”   一旁的林宝瓶,虽一直不大言语,但实则耳朵里却是听进去的,她似是看出沈琬是有意岔开话题,便朝着沈琬笑了笑。   很快便酒过三巡,太后多喝了几杯,略有些醉意,便让沈琬留下再乐一会儿,自己先回去了。   太后一走,沈琬便转过目光,看向那里的慕容樾。   今日慕容樾也在,但主角却是林宝瓶。   不过只一眼,就在慕容樾感受到沈琬的目光,也要转过眼看她时,沈琬便收回目光,对着林宝瓶敬了一杯酒。   林宝瓶喝了酒,便对沈琬道:“沈昭仪若觉得累了,便回去罢,不必再在这里陪我,我许久未归家,今日难得高兴,我要再多坐一会儿,散了再回去。”   沈琬也不装模作样地推辞,起身便离开了。   路过慕容樾的时候,沈琬又不着痕迹地看了他一眼,这回慕容樾早有预料,两人目光所触,沈琬笑着,再度转开眼,径直朝殿外走去。   慕容樾将壶中的酒饮尽,也起身走了。   沈琬一路往摘星台而去,这里因还在修建,所以僻静无人,又打发走了身边跟着的宫人,不多时,慕容樾也如约而至。   她今日着了一袭淡蓝色织金刺绣缠枝牡丹齐胸襦裙,只有一条姜黄色披帛略显眼些,一点都没有抢了主角林宝瓶的风头,也显得整个人分外温柔。   慕容樾走近时,步子略略顿住,一时竟没有上前。   但沈琬已经听到他的脚步声,转身问道:“为什么把章如寄送进宫?”   眉眼带嗔,却是一点都不温柔,慕容樾不禁失笑。   见他面上还带了笑,沈琬皱眉,后退一步。   慕容樾低头咳了一声,正色道:“本王不喜欢她。”   “那你为何先前还要娶她?”沈琬道,“不喜欢打发了便是,为何要她入宫?”   面对沈琬的咄咄逼人,慕容樾一点也没有生气,只是说:“陛下后宫空虚,本王不过是尽了长辈之责,也让她替沈昭仪分担一些压力罢了。”   “你……”沈琬一时语塞。   她的耳尖红起来,想起那夜她躲在慕容胤身后,身上却衣衫凌乱,被慕容樾看了个正着。   她咬了咬嘴里的嫩肉,稍稍压低了声音:“你到底什么意思?”   “有些事若是不喜欢,就不要逼着自己去做。”慕容樾淡淡道。   沈琬抬眼斜睨他,出了这趟远门,慕容樾似乎比她印象中要瘦一些了,秾丽的脸庞上也隐约有些疲态,只是背脊仍然挺得笔直。   沈琬道:“你怎么知道我不喜欢?”   “难道你是真心和慕容胤在一起的?”   沈琬沉默了。   隔了一会儿,沈琬鬼使神差一般地对着慕容樾道:“他不行。”   慕容樾挑眉,看着沈琬的脸渐渐染上了一层粉红色。   沈琬又忙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   慕容樾的桃花眼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你找本王,就是为了告诉本王,他不行?”   “不是,”沈琬连连摇头,但是她又思忖片刻,才说,“你……前世的时候,过得怎么样?”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没有直接问出想问问题,他是怎么死的。   她也死过一次,知道那是一种怎样的痛苦,也明白若是再忆起,又是怎样的残忍。   谁料慕容樾却道:“过得不错,本王重新娶妻生子了。”   沈琬扭头就走。   慕容樾连忙拉住她,沈琬重重一甩,他却好像吃痛一般没有再来拉扯,只是叫住她:“开玩笑的,我也死了。”   他本来只是忽然想逗逗她,毕竟她那日差点和慕容胤做了那样的事,今日说话又像一只张牙舞爪,虚张声势的猫,很难不让人想逗一下。   沈琬到底停住脚步,又问:“怎么死的?”   慕容樾一愣。   从始至终,沈琬从来都没有问过这个问题,不过也对,他的结局对她来说本来就是无关紧要的。   同样,慕容樾也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当时他杀了慕容胤和太后,后面却还有更多的事等着他,便先亲自将沈琬扶灵至义恩侯府,打算让她的棺椁灵柩暂作停留。   义恩侯府知他前来,怕他大开杀戒,皆都作鸟兽散,只有沈夔一人相迎。   侯府老太太早前听说慕容樾起兵谋反,知道自己以崔若仙性命相胁逼死沈琬,最后怕是也逃不脱,于是早在惊惧之下一命呜呼。   既是章氏已死,沈夔便求慕容樾看在死去的沈琬的份上,饶过义恩侯府,慕容樾也答应了。   等停灵完毕,沈夔亲自奉上美酒,但慕容樾喝了那杯酒之后,便没了知觉,直到再度醒来,已是回到了过去。   慕容樾重生之后去查过沈夔,却并未发现他有什么异样,沈夔日常交际虽多,但其实并不复杂,最感兴趣的也只是在道观论道喝酒。   他有什么动机要杀他?   即便是杀了慕容樾,沈夔也得不到任何好处。   慕容樾隐去这其中种种,只对沈琬道:“我杀了慕容胤他们之后,还是没有躲过倾轧。”   “那你知道是谁杀了你?”   慕容樾摇了摇头。   好在沈琬没有刨根问底,慕容樾暗中松了一口气。   沈琬继续道:“我觉得宫里有点不对劲。上辈子我入宫之后,慕容胤一直身体康健,没再有过病痛,但这辈子却不一样了,前些日子他又病了一场,我怀疑是有人故意干的。”   慕容樾眉心微微蹙起,思忖片刻后才道:“我也发现了,一开始戎国生变,我还以为只是一个巧合,但我前脚刚走,后脚慕容胤就出事,不得不让人多心。”   “会不会......戎国那里也是?”沈琬问道。   “难说,赫连琊休并非如此冲动的人,他应该知道若是侵犯我大齐,最坏的后果是什么,”慕容樾沉声道,“仅仅只为了乐溪郡主,虽也说得通,但理由却并不充分。”   沈琬心里一惊,慕容樾话里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大齐怕是有人和戎国勾结,这事远比她想的要复杂得多。   夜风吹来,沈琬拢了拢身上的披帛,丹桂被她打发去拿披风了,其他人想来也很快就会找来,慕容樾如今是不怕的,但被人看见了终归还是不太好。   她想了想,轻声又问:“是上辈子害了你的人吗?”   “暂时还不知道,”慕容樾道,“时候不早了,你先去,如果有什么发现先不要轻举妄动,等本王处理。”   他说完,又轻声咳了两声,沈琬倒是多看了他两眼,慕容樾何时也和慕容胤学得,吹了会儿风就受不得了。   只是沈琬也并未深究,点了点头也不说话,更不道别,转身施施然而去。   等转身走了几步之后,见李屈等已经从不远处迎过来,沈琬下意识回头望去,却见原处已经没了慕容樾的身影。   慕容樾隐在暗处,抱臂看着沈琬回头,左边肋下在戎国受的伤还在隐隐作痛,唇角却已不自觉向上勾起。   既然不知道躲在暗处的人是谁,那么引蛇出洞也不是不可以。 第38章第38章   慕容樾从戎国交涉回来之后,戎国倒是很快奉上了朝贡,以示歉意,想来也不是不愿再生事端,却又不得不让人警醒着边关。   而另一边,慕容胤也一直未能好起来,太后急得斋戒了十五日,为慕容胤祈福,但可惜也效果甚微。   原本眼见着慕容胤就要能够亲政,慢慢将权力收回,这一下全都落了空,便只能更加依仗慕容樾。   太后为了儿子,自是无话好说,毕竟人是她请过来的,但太后身后的崔氏,却渐渐开始不满,再加上上回左骁卫将军梁焯和崔家小公子的两件事,崔氏中的一部分人便与慕容樾嫌隙更深。   因慕容胤平时喜欢由孙采女作陪,沈琬便时常到太后这里来,偶有几次,也遇到过太后见崔氏家人,反倒劝家人不要轻举妄动。太后的父亲崔朔已官拜中书令,长久浸淫官场,虽眼看着慕容樾的权势越来越大,崔氏总有一日要式微,但尚且还能沉得住气,可崔氏支脉繁多庞杂,亦不是崔朔和太后能够全部压得住的。   太后有时便对沈琬道:“哀家只盼着你福泽深厚,能够让陛下早日好起来。”   沈琬知道慕容胤的病有异,却不能同太后说,也暗自留意慕容胤身边那些可疑的东西,但却没发现什么蛛丝马迹。   饶是沈琬也开始心急起来,若慕容胤继续病下去,且一天比一天重,等到龙驭宾天那日,几方势力不分伯仲尚且在拉扯,事情就真的难办了。   但她在宫里也没其他办法,只能安慰自己,慕容樾会把幕后下黑手的人尽早查出来。   这样一来,沈琬有时便忍不住有担忧之意,太后以为她是为了慕容胤还有慕容胤宠爱孙荷儿,便索性让她去与林宝瓶作伴,两人年纪差不多,也好散散心,顺便让她安慰安慰林宝瓶。   沈琬思及林宝瓶在戎国时与赫连琊休的关系,若赫连琊休与暗处的那股势力有所勾结,那么林宝瓶或许也会察觉到什么,于是便也乐得过去。   但令沈琬失望的是,林宝瓶虽然比先前刚回来时要开朗了一些,但依旧很不愿提起赫连琊休以及她在戎国时的事,每次沈琬一尝试提起,她的面容便会同冰霜一般冷。   沈琬也心下不忍,自己有伤心事自是不愿听人再提起,她也不想再以言语去伤害林宝瓶。   反而是林宝瓶很是喜爱大皇子,沈琬便经常让人把大皇子抱去她那里玩。   这日用了晚膳,沈琬自太后处回广阳殿,见孙荷儿还在慕容胤身边陪着,本想要避开,但慕容胤却叫住她,让孙荷儿回了瑶华宫。   他今日的精神似乎好了一些,正坐在案前画一副山水画。   沈琬过去添了墨,又仔细看了看,才笑说:“正是春暖花开的时候,陛下怎么画如此萧索的画呢?”   闻言,慕容胤笑了:“荷儿不懂,朕画什么她都说好,留了你下来,果然是对的。”   他说着又放下笔,与沈琬一同细细观摩了一会儿,问道:“依阿茕看,要如何改才好?”   沈琬只稍稍一思索,便提起笔往宣纸上添了寥寥几笔,只见纸上山脚下,立刻出现了一个骑着牛的牧童。   她还未画完,慕容胤便已暗暗点头。   等最后一笔落成,沈琬挑了挑眉,气定神闲地望向慕容胤,慕容胤先还眉目含笑,但很快,沈琬却又从他的神情中看出郁色。   沈琬便问:“是臣妾画得不好?”   慕容胤苍白修长的手指在宣纸边缘摩挲了片刻,然后摇摇头。   “画里再热闹又如何,朕病恹恹地被困在宫里,”他苦笑道,“牧童尚能踏青寻乐,朕连个牧童也不如。”   沈琬不禁失笑,拿来大氅给慕容胤披上,才道:“等天气一暖和,陛下的病定能好了,臣妾和陛下保证。再说了,牧童放牛是他的职责,陛下做皇帝也是自己的职责,如此这般,陛下把做皇帝也看做是放牛不就成了?”   她的心思细巧玲珑,真论起来也比孙荷儿要更熨帖,慕容胤听了,长长地叹出一口气,神色却稍稍舒缓。   只是他又轻声道:“朕这个皇帝做得倒也轻松,朝中之事自有小叔叔,什么都用不着朕操心。”   还未等沈琬说话,慕容胤便颓然坐下,身上大氅悄然滑落在地,露出他瘦骨嶙峋的肩膀。   沈琬从地上拾起大氅,对慕容胤道:“已经戌时了,臣妾陪陛下去睡了好不好?”   话音刚落,慕容胤却一下子抓住沈琬的手,他的手有着病态的冰凉,平时是虚弱无力的,但此时却是紧紧将沈琬攫住。   “阿茕,朕感觉有人在害朕。”   沈琬的心忽然像是被什么东西一吊,但面上仍旧强笑,不让慕容胤看出端倪。   原来慕容胤自己也察觉到了,想来是先天体弱所致病痛和刻意加害总归也有些不同。但既然慕容樾没有把此事和慕容胤点破,那么沈琬就也要继续瞒着慕容胤。   她立刻出言安慰道:“陛下,这怎么会呢?这是广阳殿,是长乐宫,谁会敢来这里害陛下呢?臣妾陪着陛下去睡一觉,等明日一早起来,就什么都好了。”   慕容胤摇摇头,一时却再也说不出其他话,就在此时,殿外来报,定安王来了。   慕容胤原先还紧紧拽着沈琬的手突然松开,往膝盖上一垂。   沈琬悄悄松了口气,这次慕容樾来得还真是时候,既替她解了围,又不在她和慕容胤就寝的时候,免得又是床上相见,大家尴尬。   沈琬想了想,趁着慕容樾还没进来,小声对慕容胤道:“臣妾拿了下午刚制好的香丸来,很是能安神静气的,这就去给陛下添上,这定安王还怪可怖的。”   慕容胤微微点了点头,沈琬便去了帘帐后面。   帐后白玉雕花双龙双耳玉香炉上方的烟袅袅而上,沈琬拂手便把盖子打开,才放下香炉盖子,就听见慕容樾的脚步声进来了。   似是察觉到殿内还有人在,慕容樾的声音倒压得低低的,又带了点沙哑。   据他所言,今日崔氏几名郎君公子急着出城去踏青,竟是纵马闹市,还当街伤人,被马踩到的人里有几个已经不治身亡。   与崔氏子弟一道的还有几个宗室的人,这会儿一并都已经被慕容樾拿住了,没有一人有例外。   慕容樾的意思是严惩,也算给无辜受难的百姓们一个交代。   慕容胤却道:“罚是要罚,但毕竟事涉崔氏和慕容氏……市井之人大多穷苦,给足银子让他们不要再生事也就是了。”   隔着雾蒙蒙的薄纱帘子,沈琬似乎看见慕容樾的眉头皱了一下。   她低头把金隔片上之前剩余的香料慢慢清除掉。   “人皆有父母家人,拿钱买命固然可行,但对至亲骨肉来说未免残忍。”慕容樾的声音微微提高了一些。   “小叔叔自小便随着老王爷征战沙场,朕还以为是见惯了生离死别的。”   “正是见多了才不忍。”慕容樾沉声道,“此番崔氏与慕容氏都是一视同仁,绝不会厚此薄彼。除崔氏还没有动静之外,彭城王等都已来为慕容家骨肉求过情,臣一概不应。”   “日后再有人有怨言不满,臣自会一力承担。”   慕容胤沉默了片刻,道:“既然小叔叔都已经做了决定了,何必还来同朕说?”   这事不算很大,可以说对朝堂是毫无影响的,寻常像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慕容樾一般都是让慕容胤自己处理的,也肯听他的,也算是给慕容胤保留了一点权力。   但今晚,他却连这仅剩的这点尊严都不再留给慕容胤。   就连沈琬都有些意外,如此一来,慕容氏这边先不提,崔氏怕是不会善罢甘休。   比起崔氏那些不成器的子弟被问罪,崔氏更不能忍的是慕容胤一日日被慕容樾架空的权力。   慕容樾果然没有接慕容胤的话,只是淡淡道:“既是无事,臣便先告退了。”   一股格外沁人的馨香,此时已经缱绻而来,慕容樾眼皮子一动,眼风忍不住扫过里面。   烛帘摇红,倩影婆娑。   慕容胤忽然问道:“小叔叔从戎国回来时受的伤,眼下可好些了?”   慕容樾道:“多谢陛下关心,已经好了。”   对话亦传入沈琬耳中。   沈琬一愣,这才想起她上次和慕容樾见面,慕容樾是有些不舒服的样子,还咳了几声。   原来他受伤了吗?   就在沈琬出神之际,慕容樾已经转身离开。   大约是已经知道他先前受了伤了,沈琬看着他的背影竟然觉得略有单薄。   沈琬不由摇了摇头,眼中流露出她自己都未曾见到过的怜悯。   慕容樾平日行事尚且还算圆滑,也会留有转圜余地,这次又是为何要这般强硬呢?   “出来吧。”这时慕容胤出言道。   沈琬出去,只见慕容胤苍白着一张脸,闭眼撑着额头。   她便上前去慢慢给他按着额角,一边按,一边却心猿意马地想着慕容樾方才出去的样子。   出了长乐宫,还要过许多曲折漫长的宫道才能到宫门口,到了宫门口,却离定安王府还有不少的一段距离。   “陛下,昭仪,章充媛来了。”   沈琬这才停下手中动作,如释重负一般轻轻松了口气。   只见章如寄进来,头垂得低低的,手上端着一碗热汤。   她入宫以后,还是和在义恩侯府时行事没有差别,大多数时候都在做小伏低,看起来很良善,没有攻击性。   每晚都会拿补品汤药来给慕容胤,但很少送到慕容胤眼前,有时是慕容胤已经歇了,有时是孙荷儿还在,孙荷儿自然不像沈琬那么好说话,不仅不让她进前,甚至还出言嘲讽过几次,说她是别人不要的东西往宫里扔,章如寄的性子也只是忍下了。   她一来,沈琬本就不想继续待下去的心思更加星火燎原,便直接起身给章如寄腾了位置。   路过章如寄身边时,章如寄的身子伏得更低,还叫了她一声:“沈昭仪。”   沈琬笑了笑,自己出去了。   章如寄要来便来,她乐得轻松。 第39章第39章   自那天后,沈琬便时常叫来章如寄陪慕容胤。   章如寄对此自然是显而易见的感激,当然,是真心还是假意,沈琬就不知道,她也不在乎。   有章如寄在,她正好可以借口离开慕容胤。   太后对沈琬倒是愈发满意,直夸她有名门之风,大度贤淑,不像孙荷儿只知道自己霸着慕容胤。   这些日子,慕容胤身上的病气愈发明显,沈琬有时陪着也暗自心惊,上辈子可不是这样的,眼下还不到他该死的时候,万一慕容胤真的哪天一命呜呼,事情就不妙了。   很快便到了端午,五月是毒月,太后又忧心慕容胤的身体,便使人在长乐宫以及附近宫室中挂钟馗画像,每日亲自带领宫中妃嫔以及宫人焚香祷告,以驱逐妖魔鬼怪。   这日是五月初五端午节,太后自己事忙抽不开身,于是就让沈琬送端午一应事物给林宝瓶去。   林宝瓶出生高贵,又素来得太后的疼爱,如今出了这样的事,暂住长乐宫中,太后倒有心再将她嫁出去,不再让她想起从前那些不高兴的事。   大齐民风开放,寡妇或者和离的女子改嫁是常有的事,林宝瓶是郡主,又清丽貌美,风声放出去后自然是有人心动的,就连崔氏也替一位旁支才俊来太后跟前递过话,想要求娶林宝瓶。   等旁敲侧击向林宝瓶提了,林宝瓶自己并没有要再嫁的意思,太后便也暂且放一边不再提。   只是私下与沈琬道:“那位崔氏郎君哀家也去查过了,人是好的,只是旁支落魄些,也是存着攀附的心思的,既是她不想,那就算了,宝瓶是哀家看着长大的,哀家将她当半个女儿待,不愿她再受磋磨。”   又说:“她从前小时倒是喜欢定安王,只不过那时要宗室女去和亲,宝瓶也没法子。定安王倒是尚未娶妻,只是......”   沈琬明白了太后的意思,怔了一下便很快道:“若两人都是真心的,定安王想必不会介意。”   “哀家想着过些日子便收她为义女,他们两个好了,哀家是乐见其成的,”太后道,“定安王眼下倒还老实,可就怕他那不该有的心思,哀家和陛下都不知道,为他娶一门信得过的妻室,万一有个什么风吹草动的,哀家也放心一些。”   这便让沈琬寻着合适的机会,再问问林宝瓶自己的意思。   沈琬让宫人把蜀葵、艾叶、蒲蓬和石榴等物放下,又把人都遣出去,便在林宝瓶身边坐下,对她道:“太后娘娘让我来给你送些东西,端午要供上这些东西才应景。”   林宝瓶正在缝一直小小的绣囊,装上雄黄便是雄黄荷包,旁边的托盘里已有好几个她已经做好了的,还有一些裹着彩色丝线的铜钱,看来也是林宝瓶自己做的辟邪之物。   她随手挑了两个给沈琬,沈琬马上在腰间系上了,一时手也痒痒,便拿起旁边的丝线,自己也缠了几个五色符。   林宝瓶忙道:“我都做好了,不劳驾你做这个,够用了。”   沈琬便问:“你做这么多做什么?”   “只是一些小物件,分送给大家高兴高兴,你们都有好东西,也瞧不上我做的这些。”   沈琬起身,复又唤来宫人找来一只青花龙凤纹兽耳环瓶,将方才拿过来的蜀葵和艾叶等仔细剪了插在里面,放到林宝瓶面前的几案上。   她发现这时林宝瓶没再做方才那些东西了,而是改将剩下的五色线编织成一条五彩斑斓的小细线。   沈琬从前在自家弟弟妹妹身上见过这种编出来的小细线,是给小孩系来玩的,叫做长命缕。   沈琬心里一惊,林宝瓶的孩子早就没了,她做这个,该不会是疯了吧?   她想了想,便故意好奇地问道:“郡主做的是什么?”   “是长命缕,系在小孩的手上的,”林宝瓶从指尖缠绕着的丝线上抬头,朝着沈琬笑了笑,“还有一点剩下的,我给大皇子做。”   沈琬对于大皇子很是敏感,还未等林宝瓶说完,已是挑了一下眉梢,只是没让林宝瓶看见。   “郡主对大皇子可真好。”沈琬笑道。   林宝瓶愣了愣,才莞尔道:“闲来无事罢了,他被抱来太后娘娘这里养,这么小就离了亲娘身边,真是很可怜的。我记得我小时候,每每过端午时,我的祖母昌顺大长公主都会亲自编了这个给我系上,宫里的这些皇子公主们也是一样,他们的母妃都会给他们做一些端午用的小玩意儿,可如今宫里只有大皇子一个孩子,反倒没有了。”   她秉性倒是纯良,便是对着沈琬这个才认识没多久的人,话语中都有为大皇子打抱不平之意。   沈琬当然不好就顺着她的意思指摘太后的不是,只好说道:“为着陛下的身子不好,孙采女是时常陪着陛下的,大概也不能再分心。”   林宝瓶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我真的不明白,我想要孩子,孩子却与我无缘,可有了孩子的却不珍惜,明明就在眼前却还是母子分离,若换了是我,哪怕是拼着最后一口气也要把孩子抢到自己身边。”   沈琬脸上的笑容一僵,讪讪地笑了一声。   话一面说着,林宝瓶的神情越发落寞,看着手上的小细线,眼眶也红了起来。   沈琬将带来的辟瘟丹点上,才出言道:“人总要向前看的。”   她脸上刻意所现的平淡神色,在林宝瓶看来却是无情又天真。   “你不会懂的,”林宝瓶失笑,“你没有做过母亲,不会明白那种为了自己的孩子可以付出一切的感受。”   沈琬麻木地点了点头,却说:“我不懂,但我可能不会为了我的孩子而去付出一切。”   她可以为了它绞尽脑汁去报仇,但若有一日要让她把自己的全部甚至生命交付,沈琬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   或许可以,也或许不行。   即便是相似的境遇,可每个人的选择都是不同的,她不是林宝瓶,林宝瓶也不是她,她不想再继续和林宝瓶讨论这个话题。   沈琬轻轻地吸了一下鼻子,再抬眼已是笑意盈盈:“郡主芳华正盛,何必想不开,成日郁郁呢?太后娘娘看在眼里,可是疼在心里,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林宝瓶摇了摇头,苦笑道:“我还有什么将来?不过苟延残喘,剩着这一口气罢了。”   沈琬给林宝瓶倒了一杯清茶,说:“郡主不要这样说,否则岂不是辜负了太后的一片心?”   “太后娘娘和陛下对我的恩情,怕是这辈子都还不清了,我当时以为自己会死在那里。”林宝瓶果然上钩,自己先道,“如今回来了,太后娘娘的意思我也明白,久住宫中不妥,还是趁早再找个能相互扶持着过一辈子的夫君为好。”   “先前那位崔氏的子弟,我不是没有动过意思,只是......我一时半会儿还接受不了,只能白费太后对我的疼爱了。”   沈琬冲着她眨眨眼睛,露出一丝狡黠:“郡主怎么只顾着说太后娘娘,其实真正将你救出来的,还有一个人。”   说完,沈琬自己的心倒是多跳了两下,面上依旧带着笑,掩在袖中的指甲却轻轻碰了一下指腹。   “你不用再说了,”林宝瓶却低头,“如今我如何还能配得上他?京城有这么多贵女,尚且还高攀不上,我除了自己的夫君之外,又委身过继子,不贞不伦,说出去怎不让人耻笑?”   “男人的错,为何是女子被耻笑?做坏事的人都不怕,你怕什么?”   林宝瓶便笑着摇头:“我真的羡慕你,什么苦都没吃过,也没有受过那种罪。”   沈琬一时哑然,也对着她笑了笑,心中被勾起的苦闷却无法诉说,自是比林宝瓶还要难熬。   至少世人都知道是赫连琊休逼迫了林宝瓶,林宝瓶失去的也是她和她夫君的孩子,是名正言顺的。   老戎王那时已经死了,可慕容胤还活着。   她当时只会比林宝瓶还难堪百倍。   慕容胤专程带着孙荷儿上门来看她的笑话,她肚子里的还是夫君叔叔的孩子,生下来便和她的夫君是同辈,这也非常不伦。   所以林宝瓶能有活路,她却只能拖着笨重的身子跳楼,摔成一滩肉泥。   唯一好一点的可能就是慕容樾没有强迫她。   好在沈琬无言以对时,林宝瓶又叹气道:“是我对不住他罢了。”   这便让沈琬又想起来一件事,慕容樾这一世重生时,林宝瓶还没有去戎国和亲,就算上辈子林宝瓶没有这辈子那么惨,那也是丧夫之后归朝的,并不算得很好,慕容樾这世为何没有阻止?   林宝瓶以前喜欢慕容樾,这并不是一个秘密,尚且先不论慕容樾到底喜不喜欢林宝瓶,就算是没有男女之情,两个人也总归是故交,依着慕容樾的性格,前世是有诸多掣肘,可这辈子他能自己说了算,应该也不会再眼睁睁把她送去戎国才对。   于是沈琬又问:“这从何说起?自古和亲都是君王做主,何曾让我们女子有选择的余地?”   “慕容氏宗室中人众多,不是选不出其他合适的人选,况且我姓林,不姓慕容,只是借了祖母的光,真论起来也不是皇室的人。”   “所以……你是自己要去的?”沈琬惊诧道。   赫连氏与慕容氏虽然同出一脉,但□□当初自戎国边地出走,征战中原,最终夺得了天下,建立大齐,这么多年过去,慕容氏早已和中原融合,习性与戎国大相径庭,全然不同。   戎国贫瘠又未开化,谁会想主动去戎国?   林宝瓶解释道:“我的母亲是戎国送来大齐和亲的公主,她虽是旁支的女儿,但自小也是受尽父母的宠爱,一朝骨肉分离,便万分难舍,心心念念想要再回家。”   即便戎国在大齐子民的眼中卑劣粗鄙,但那里也是别人的故乡,也是别人有着亲人的地方。   “我是祖母抚养长大的,母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死了,太医说她是忧伤过度,在我的印象中,无论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母亲都是不开心的,所以她最后死了,我想大概是太思念家乡,使得她在大齐一点都不快乐。”   “她临死前把我叫到跟前,告诉我,她想回家再看看,可惜没有机会了,若将来可以的话,她希望我重新嫁回她的母国。后来恰逢大齐要选宗室女和亲,我便求了太后让我嫁过去。”   沈琬原本垂下的眼眸听到这里略抬了抬,原来是这样吗?林宝瓶竟是为了母亲的遗愿,主动去的戎国。   思及已过世的老戎王的年纪,沈琬忍不住皱了眉。 第40章第40章   林宝瓶看见她皱眉,便低头笑了笑,却是有些无奈。   “我知道你心里想的是什么,你以为太后娘娘当初没有劝过我吗?如今宫里的妃嫔也算是遇到了好时候,陛下虽然体弱多病,但年纪不大,又长得好看,但若是先皇还在,让你们入宫服侍,你们也只能入宫。”   她喝了一口茶润嗓子,慢慢道:“我倒觉得其实没什么,我自幼丧母,之后丧父,一直跟着祖母过,那么陪祖母是陪,陪先王也是陪。我和他年岁相差甚大,平心而论,他对我很好,我去了戎国之后从来没受过任何委屈,只是后来……”   她停下没有再说话,沈琬却在心里直叹气。   如果换了是她,老戎王再好,她也是不愿的。   更何况还要离开大齐。   沈琬忍了忍,没忍住,终是问道:“那你……喜欢过以前的戎王吗?”   林宝瓶这次却很快摇头,道:“我对他,或许曾经有过仰慕和依赖,但从没有过喜欢,他于我来说,更像是我的长辈,就和太后待我一般。后来我们有了孩子,他还告诉我他会保护我们,结果自己就先走了。”   “赫连琊休生性凶残,听说他为了王位,还杀了许多其他的兄弟,甚至于是不支持他的姊妹,这样的人,确实难以逃过一劫,”沈琬思忖片刻,才说,“如今也算是有了一个了断,既是你本就不喜欢你的夫君,那就不要再伤心了,只当是去了一位长辈。”   林宝瓶听了若有所思。   她继而笑道:“你这么说倒也有些道理,回来大齐果然让我舒心不少,只是太后娘娘若让你再问我那些改嫁的事,且再缓缓,我暂时还不想提。”   沈琬叹了口气,林宝瓶的遭遇实在令人同情,死了夫君之后还被继子逼迫,继子又杀了孩子,一时半会儿确实很难走出来,真的让她这么快再嫁人,怕是成了亲之后也难受,未免会成怨偶。   一时天已经暗了下来,晚霞透过花窗的缝隙照进来,洒了满满半个宫殿。   沈琬正准备回广阳殿,却见慕容胤身边的小太监过来,对她道:“孙采女这会儿正陪着陛下,陛下准了她今儿晚上不用回去,昭仪眼下是先去太后娘娘那儿用晚膳,还是直接回偏殿去。”   虽是早就看透了慕容胤和孙荷儿,但被人这么当面说出来,沈琬还是有些恼火。   这不就成了她没地方去了?   而且广阳殿慕容胤睡的那张床,严格意义上来说也是她的床,孙荷儿还真好意思,霸占她的地方让她去偏殿。之前慕容胤和孙荷儿再荒唐,慕容胤也没有夜里把她留在广阳殿过。   沈琬顿时有些踌躇,该直接去太后那里告上一状,还是回广阳殿去见了两人再说。   林宝瓶见状,知道沈琬尴尬,便立刻起身拉了沈琬道:“我这里也要传晚膳了,一个人也无趣,沈昭仪不如留下吃饭,我们再喝上两杯可好?喝醉了夜里便歇在我这里,这会儿先让人去说了,也免得陛下挂心。”   两人方才聊得还算尽兴投缘,沈琬一想便也留下了,省得被慕容胤和孙荷儿烦。   等到晚膳结束,时候也不早了,沈琬便听从林宝瓶的建议,在她这里的暖阁里歇下了。寝殿里今晚是慕容胤和孙荷儿在你侬我侬,她一个人回去住偏殿也是憋闷,还不如直接不回去,在这里住一晚上。   到了快要四更天的时候,沈琬忽然从睡梦中醒来。今夜她原本和林宝瓶一起喝了一点酒,入睡得早,也睡得沉,但睡着睡着却好像听见了什么声音一样乍然被吵醒。   周围还是很安静,沈琬便轻轻叫了丹桂一声,丹桂从脚踏上起来,迷迷糊糊问:“昭仪要喝水吗?”   沈琬揉了揉还惺忪的睡眼,轻声道:“你听,外面是不是有什么声音。”   丹桂听了一会儿,道:“没有什么声音,昭仪是不是又做梦了?”   沈琬摇了摇头,自己复又睡下,她自从恢复记忆以来,就不怎么做关于前世的那些梦了,便是偶尔梦到也不会吓得惊醒了,看来今晚是她换了地方睡,一时没有习惯。   然而这一醒却怎么都睡不沉了,睡睡醒醒了半晌,忽然听到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   沈琬一下子睁开眼睛,从床上坐起。   接着她的床帐直接被掀开,丹桂还在斥责踩到她了,沈琬便已看见李屈惊慌失措的脸。   “昭仪不好了,崔家的人攻进皇宫了!”一边说着一边就拿过沈琬的衣服,拉起丹桂和她一起服侍沈琬穿衣。   沈琬惊道:“什么叫攻进来了?为什么?太后和陛下呢?”   “我的昭仪娘娘,快先别问个究竟了,奴婢也不清楚,”李屈抓起披风,迅速地给沈琬披上,“陛下他们早就出宫了!”   “那定安王人呢?”   “也不知道,可能都未曾入宫来!”   这时林宝瓶也带着自己的宫人匆匆忙忙进来,她面如土色,一进来就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地抓着沈琬的手。   沈琬这才发现,她浑身都抖得厉害。林宝瓶在戎国经历过许多,本以为回了大齐能过几天好日子,没想到这么快就又化为泡影了。   她知道的倒比李屈多点,寥寥几句话,沈琬就理清了前因后果。   崔家的一部分人因不满慕容樾日渐势大,而太后与其父崔朔只一味向慕容樾妥协,甚至眼睁睁看着他处理了那几个不过是闹市伤人的崔氏子弟,终于按捺不住,入夜带兵攻入皇宫,想逼迫太后或者慕容胤下旨诛杀慕容樾,但等他们进来,宫里已经没有太后和慕容胤,也没见到慕容樾。   太后、慕容胤以及崔朔一派,怕是早就逃到了京城外面去。   沈琬感觉自己的手指也变得冰凉:“崔氏竟然养了私兵!”   而其实更令沈琬惊讶的还不是崔氏有兵这件事,皇宫一直固若金汤,又有慕容樾在,为何会如此轻易就让他们攻进来?   太后和慕容胤早在势头不对时,就偷偷逃出了宫,连住在长乐宫的沈琬和林宝瓶都未能察觉,这不短的一段时间里,怎么也不见慕容樾的踪影?   这时得到消息赶来的还有章如寄,她就住在长乐宫附近,进来时发髻散乱,脸色比林宝瓶还要难看。   “琬妹妹……不,沈昭仪,外头已经乱得不行了,宫人也都跑了,这可如何是好?”   沈琬连忙先把这里的灯火都熄了,然后带着他们先躲在暖阁。   她想了想,问章如寄:“你怎么知道我在郡主这里?”   章如寄道:“我入夜的时候拿了炖好的补品去找陛下,没见着你就多问了一句,广阳殿的宫人就告诉我你夜里住在郡主这里。”   沈琬这才没有怀疑。   她又轻声问:“你当时去陛下那里,可有什么异样?”   “应该没有,”章如寄努力地回忆着,“孙采女在,她不让我近前去,我也嫌没趣儿,放下东西就走了。不过……我依稀听到陛下说了一句,让孙采女别再走动,乖乖陪在他身边。”   沈琬和林宝瓶在黑暗中对视了一眼,两人都不约而同地明白了,慕容胤怕是只带着孙荷儿一个妃子跑了。   入夜时这场变故怕是已有预兆,但怕引起宫里动荡不安,慕容胤和太后都没有声张,而是继续观望着,后来大概看情形实在不好,便只能先偷偷跑了,跑的时候便更要神不知鬼不觉了,否则拖儿带女一大家子,跑也跑不动。   所以慕容胤这夜才会特意把孙荷儿叫过来,还把她留下过夜,为的就是跑的时候能直接带上她。   他带了她,却留下了沈琬和其他妃嫔在宫里。   沈琬扯起嘴角冷笑一声,若是这回被崔氏的人一刀砍死,那真是比上辈子死得还冤。   几个人一直在暖阁里待到天蒙蒙亮,大抵是崔家的人觉得长乐宫是人去楼空得最厉害的,没什么搜寻价值,便也没怎么往这里过来,只是略听得几声人声,很快就远去了。   大家稍稍松懈了一点,李屈便道:“要不奴婢先出去看看吧?”   “不行,”沈琬摇头,“既是他们不寻来,我们不能自己先自投罗网。”   众人皆都沉默,气氛愈发紧张压抑。   林宝瓶抱膝靠坐在墙边,怔怔地看着窗外渐白的天光,旋即轻轻叹了一口气。   章如寄咬着唇低着头,仅剩下的几个宫人已有两三个忍不住抽泣起来。   沈琬便安慰道:“崔家只是为了逼太后杀死慕容樾,又不是要改朝换代,若是咱们真的被发现了,他们也不敢对咱们怎么样的。”   但话是这么说着,沈琬心里却明白这回是悬了,崔家起兵那部分人没有这么傻,既然都已经做到这个地步了,怎可能仅仅满足于杀死慕容樾。   他们在这里也只能躲一时半会儿,时间久了怕是躲不下去的。   一直到了中午过去,大家正在心里暗暗发着愁,却听外面又是一连串脚步声,沈琬连忙让他们不要发出任何声响,一时大家都竖起耳朵听着。   来人有不少,且听脚步声刚健有力。   忽然外面突然传来一道宏亮的嗓音:“乐溪郡主和沈昭仪在吗?”   被叫到的二人都没有出声。   来人又道:“若是在这里就请你们先出来,免得我带人搜,大家都不好看。我姓崔,我只和你们保证,是太后让我来的,绝不是伤你们来的!”   林宝瓶求助似的看了沈琬一眼,不知道该怎么办。   沈琬蹙了一下眉,又看看章如寄他们。   她这才靠近林宝瓶,轻声道:“都到眼前了,这回是躲不过的,不如就像他说的那样先出去,看看他要做什么。”   沈琬看见章如寄悄悄松了一口气,又缩回一边。 第41章第41章   她与林宝瓶相互扶着起身,又对其他人说:“你们好好留在这里。”   若是真的来者不善,她们两个先出去了,倒或许保下这几个人不被发现了。   章如寄抬头看了她们一眼,点了点头不做声。   李屈和丹桂以及林宝瓶的贴身宫女想要陪着她们一起出去,都被沈琬留下了。   沈琬和林宝瓶从暖阁相携而出,沈琬走得稍稍在林宝瓶前面,将浑身都开始颤抖的林宝瓶挡住一些。   她们面前的是一个年约四十左右的中年人,方脸广额,面相倒是没有沈琬想象中的那样凶神恶煞。   他见到她们便道:“果然在这里。”   沈琬背脊一凛,但前路未知,只得先低下头去。   “我姓崔,”来人又重复了一遍,“叫崔鸿德,太后让我把你们带出去。”   身后的林宝瓶轻轻拉了拉沈琬,两人皆都是一脸疑惑和不信任。   崔鸿德解释道:“太后是太后,我们崔家不会连她这么点要求都不答应,强留你们作甚?”   眼下人都被他们找到了,沈琬也没其他办法,只能先走一步算一步,就像崔鸿德说的那样,她和林宝瓶是宫里最无用的人,捉了她们两个也没用。   于是沈琬便小心翼翼问道:“这便出去?太后他们在哪里?”   “太后自然是已经跑远了。我只把你们送到城外,自有你们的人来接你们,”崔鸿德有些不耐烦,催促道,“快些,我没这工夫等你们磨叽。”   见沈琬和林宝瓶说话间就要走,暖阁里听着动静的人一时也都赶紧出来。   崔鸿德却皱眉道:“还真当我这是做善事?太后只说了要沈昭仪和乐溪郡主,我便只带两个去,你们都给我留下。”   除了章如寄一脸惨白之外,其余都是宫人,听到崔鸿德这话虽失望,但也并不没有说什么,沈琬叮嘱了李屈和丹桂几句,让他们自己躲好,便只好离开。   这时章如寄却忽然上前来拉住沈琬的手道:“昭仪,郡主,你们救救我,也把我带走罢!”   沈琬没有说话,林宝瓶为难地看了崔鸿德一眼,也轻轻摇了摇头。   “我也是陛下的妃嫔,太后只是不知道我也在你们身边,只要她知道了,一定也会带我走的,不过是顺手的事,求求你们帮我向这位崔将军求求情!”   还未等沈琬和林宝瓶说什么,崔鸿德早就已经听见了,烦躁道:“说了两个就是两个,你是妃嫔又有何用?太后和陛下都跑没影了!你说你是妃嫔要带你,那宫里还剩下那么多妃嫔,要不要全给她们平平安安送出去?”   章如寄仍是拽着沈琬不肯放手:“阿茕,阿茕你救救我,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你能忍心把我丢在这里吗?把我带走,求求你了……”   她的双手像章鱼一样死死吸着沈琬,沈琬几次想挣脱都脱不开,崔鸿德早已等得不耐烦,一下便将佩剑抽了出来。   “你再不放手就把你这手剁了!”他怒道。   章如寄见到剑光,立刻便吓得缩回了手。   但是继而,她却“扑通”一声,在沈琬和林宝瓶面前跪下。   二人正欲丢下她转身,却听她道:“我有身孕了,你们不能丢下我,若是太后和陛下知道了,一定会问罪的!”   沈琬和林宝瓶对视一眼,皆都把眉头皱得更深。   而再看那边的崔鸿德,闻言却是已经收回了剑,饶有兴致地看着她们三个,道:“反正我只带两个,她说她有了身孕,或许太后倒真的不会丢下她,你们自己商量,谁把名额让给她。”   沈琬差点笑出来,章如寄哪来的身孕,除非她也像孙荷儿一样用了东西。   可这话却不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出来,否则慕容胤和太后知道后就会杀了她的。   这兵荒马乱的,也找不到个太医来诊脉,根本没办法戳穿章如寄的谎言。   正想直接拉着林宝瓶走人,林宝瓶却道:“她有身孕了……”   沈琬心里“咯噔”一声,知道事情不妙了,章如寄说她有了身孕,本就有些戳中林宝瓶的心事,让她深有同感,而更坏的就坏在崔鸿德方才的那句话上,直接让她们让名额,等于是逼着她们做决断。   沈琬道:“我们先走,等回去之后立刻向太后禀报,太后一定会想办法把章充媛救出来的,她救得了咱们,自然也救得了充媛。”   只要到了太后和慕容胤跟前,章如寄的谎言自然是不攻自破。   “可是这里太危险了,”林宝瓶看向跪着的章如寄,眼中都是怜悯,“她有身孕,如何能藏来藏去,怕是受的惊吓就够了。”   沈琬冷冷道:“她没有身孕。”   此时性命攸关,章如寄也急了,竟是咬牙辩道:“阿茕,你不想救我也不必这般污蔑我,到了太后和陛下面前你们自然知道我没有撒谎,但如果我留在了这里,我和腹中孩子有个万一……”本性已是毕露。   “行了,不用再说了,”林宝瓶打断她,“你们两个走。”   闻言,崔鸿德立马道:“行,郡主留下,她和沈昭仪走。”   章如寄忙在地上对着林宝瓶磕了两个头,急匆匆起来,躲到沈琬身边。   林宝瓶已经做好了留下来的打算,虽心里害怕得很,但也只能暗自责备自己命苦,转身就往里去。   “郡主,你和她一起回去,我留下。”沈琬突然道。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直接说出这话,但好像又是非常深谋远虑了。   章如寄不值得,但林宝瓶却可怜。她已经在戎国饱受了摧残磨难,经不得再在大齐经历一回了。   林宝瓶摇头:“不,我们不要再拉扯了,否则崔将军就该等急了,你和她出去,他们其实也不会对我如何的,我受得起。”   沈琬低下头轻轻叹了一口气,她已经重生过一次了,人生又有了新的机会,能有这奇遇也算是老天厚待她,说起来也没什么好怨天尤人的了,若有未竟之事也只是她自己所致,相比于林宝瓶,她实在是幸运得多。   林宝瓶至少在目前看来,她没有重生,没有第二次机会,她的人生再被糟蹋,就真的是一塌糊涂了。   正是因为想到自己曾经的苦,才会对林宝瓶不忍心。   亦不忍心她满腔善心被章如寄这样的人利用。   沈琬一把拉过林宝瓶,把她往崔鸿德那边一推,说:“快些回去太后身边,让她一定来救我。”   章如寄的眼珠子转了一下,看了看留下来的沈琬,又看了看林宝瓶,一下便拉住了还要上前去替下沈琬的林宝瓶,崔鸿德已大步往前而去,章如寄亦死死拉扯着林宝瓶跟在后面。   沈琬冷笑道:“章如寄,你最好是有身孕,若你撒谎诓骗我们,我回去之后不会放过你!”   章如寄脚下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却还是咬牙赶紧撑起,头也不回地跟着崔鸿德走了。   李屈等都已经看呆,等回过神,李屈和丹桂倒还往前走跑了几步,想再去把人拦下,沈琬只好把他们叫回来。   一时先前跟着的宫人们见主子们都走了,便立刻作鸟兽散,各逃各的去了。   沈琬带着李屈和丹桂重新退回暖阁里躲着,三人沉默着坐了一会儿,李屈才狠狠道:“昭仪让了做什么?我看章充媛根本就是撒谎!”   丹桂原本还只是害怕,但是方才经历了大起大落,这会儿已经靠在沈琬身上哭了起来。   沈琬拍了拍丹桂的脸,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沈琬让丹桂自己坐着继续哭,自己却和李屈一起,在暖阁里翻箱倒柜了一阵儿,终于从哪个箱笼里扒拉出来一件宫女的衣裳。   沈琬赶紧换好衣裳,又把头发全部拆掉,随便挽了个发髻,让自己看起来不起眼。   不知不觉中,一天又过去了。   许是第二个黑夜降临,丹桂哭得更厉害,没到半夜,她就开始发起烧。   暖阁里的水已经喝完,李屈大着胆子去外面找了半壶凉透了的茶水过来,先喂了丹桂喝下,才两人喝了。   原本暖阁里放着两三盘点心,这一天里也已经被分食完了。   沈琬很清楚在这里是待不长的。   眼下崔氏那些人还没来得及开始搜寻宫室,等翻找起来了,他们三个人很快就会被找到。   再有算算时间,崔鸿德应该已经把章如寄和林宝瓶送到京城外了,差不多就要折返回来。   他知道她躲在这里,若没其他心思还好,若有就能直接把她找出来。   可是跑又能跑到哪里去?   李屈似是也想到了,踌躇道:“昭仪,要不我们换个地儿?”   丹桂听后又哭了:“换哪儿呢?被抓住就完了!”   沈琬想了想,说:“还是要先离开这里。”   丹桂崩溃道:“我不走,我就在这儿,昭仪和李屈走就是。”   沈琬沉下脸,丹桂又嘤嘤哭了两声,不说丧气话了。   李屈道:“我倒是知道几个地方,平时没什么人过去,只是现在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去。”   然后李屈便报了几个地名,都是平时废弃或者无人居住的宫苑,位置偏远,远离主要的宫室。   那里安不安全先不说,眼下的问题倒是过去的路又长又复杂,遇到危险的可能也增加了。   正犹豫要不要听从李屈的话过去时,沈琬忽然灵机一动。   “去摘星台!”她说。 第42章第42章   摘星台尚且还在修建中,因慕容胤下令要他们赶工,所以其实已经修好了大半。   但一个还没竣工的宫室,没有人住也没有金银珠宝,周围也杂乱着,一般人是想不到要过去那里搜查的。   丹桂还是不想走,被沈琬瞪了一眼,赶紧跟在后面。   先前在暖阁那里还没什么感觉,等一路出来,沈琬才发现短短一日之内,皇宫简直变了个样。   长乐宫的宫苑原本恢宏大气,整洁庄严,此时却笼罩在黑夜穹顶之下,暗无灯光,地上黑糊糊的,像是被什么烧过,沈琬又疑心是血,走近看了看,幸好不是。   一道道宫门大开着,黑洞洞的,沈琬多看了几眼也不敢再看了,怕自里面跳出来个什么。   宫道上已经没有曾经井然有序或者排列成行的宫人,只有偶尔有那么一两个蹿出来,都是神情慌张,看见沈琬他们也只以为是普通宫人,不敢交流,只是低下头走了。   有时也会遇到给他们往前面一指的,沈琬他们便知道前面有崔氏的人,于是绕道不往那里走。   即便如此,途中自还是不免遇到崔氏的人,有的在到处巡逻,有的在喝酒聊天,看见他们是宫人的穿着打扮,最多也只是来盘问几句,并不很为难。   这般绕来绕去地走,走了好半日,还是不见摘星台的影子。   三个人又渴又饿,别说是正在发烧的丹桂,就是沈琬也有些支持不住了。   沈琬从来没觉得皇宫有这么大过,漫无边际的,仿佛怎么走都走不到头。   前面又是一道宫门出现,往前去是一座不大的宫苑,也辨不出到底是哪里,黑黢黢的,没有任何灯光,沈琬抬头望了望,依旧没有看到摘星台。   李屈这时也道:“这里好像没人,要不我们先进去休息一会儿。”   沈琬擦了一下额头上冒出的冷汗,点点头,如果这里原本有人住,那或许能找到水和食物,拿一点再去摘星台也好。   宫殿的各处门都洞开着,一路进去,地上打翻的也不知是什么东西,沈琬鼻尖闻到淡淡的腥味,这回没有像在长乐宫出来时那样特意去看。   殿内帷幔都被扯了一地,乱糟糟的,家具物什东倒西歪,沈琬他们也不敢大声询问这里还有没有人,只是拿出火折子来亮了亮,不过很快便熄灭了。   李屈小声道:“昭仪,没有人。”   说着从地上扶了两把凳子起来,先让沈琬和丹桂坐下。   桌上还剩着一茶壶水没有打翻,但没有杯子,三人只得借着茶壶嘴往嘴里直接倒了一点。   冰冷又隔了一日一夜的茶水下肚,沈琬这才渐渐把气儿喘晕,眼前却止不住一阵一阵发黑。她一直娇生惯养着,何曾见过这种场面,无论是体力还是精力,其实已经快濒临崩溃。   李屈不知从哪里翻找出了一包蜜饯,献宝似的递到沈琬面前,沈琬顾不得其他,连忙捻了一颗含在嘴里,蜜饯的表面已经有些被风干,入口硬硬的,但一含到嘴里,还是甜津津的,酸酸的好吃。   沈琬一阵阵发晕的脑袋,也慢慢好起来,心里因着这口酸甜,开始渐渐平静镇定。   李屈又把整一包蜜饯给沈琬:“昭仪拿着吧,我粗心,怕拿着掉了。”   沈琬没有做声,起身拾过地上一本掉着的书,随手扯了两页下来,把那包蜜饯重新分成三份,分下来每份只得五六颗,然后用书页包好,递给李屈和丹桂。   她明白李屈的意思,谁也不知道接下来的路,三个人会不会走散,所以唯一的一点吃的得给她拿着。   看看天色,正是夜色最浓的时候,本该是夜深人静,安心睡觉,他们却在这里提心吊胆,东躲西藏。   沈琬轻轻叹了一口气,不知道太后他们到了哪里,想来林宝瓶和章如寄应该也差不多已经追上他们了吧。   太后倒是还想着和崔氏交涉,让人把她们接出来,慕容胤倒好,直接带着他心爱的孙荷儿就跑了。   三个人稍稍歇了口气,也不敢多做停留,便想赶紧趁着夜色到摘星台。   正起身,外面一阵乱哄哄的喧哗和大笑声,三人大惊,只得继续躲着。   李屈扒着窗户缝朝外边看了看,原来是夜深了,一队兵马要在这里歇脚,他们皆席地而坐,拿着几坛子酒喝。   当中领头的一人道:“我早就看中了这里,偏僻,安静,没人烦咱们在做什么事!还有白日里那位美人,嘿嘿嘿……”   沈琬心里一紧。   “那个女的不是已经被咱们给折腾完又解决了吗?漂亮是漂亮,就是太没劲儿了,那几个宫女也是,都是一个德性!怎么你还想着个死人?”   “你懂什么!美人住过的地方,闻着都是香的,看见地上这些血没有?我把那些阉货都提出去杀了,这里的都是美人们的血!香的!”   于是周围的人便“轰”地一声笑开,起哄着让说话的人去闻地上已经干涸许久的血迹。   沈琬早已忍不住,和李屈一同扒着窗户缝看着,方才说话的那人瘦长个,脸也是又瘦又长,却养了一脸的络腮胡,与他的模样极不相配。   只见那人不仅不生气避讳,仿佛是有些喝醉了,还俯身下去,闭上眼睛伸出舌头一下一下地舔着地上的血。   沈琬几欲作呕。   但紧接着,里面的三个人皆都是呼吸一滞,因为瘦长个已经朝里面走来。   屋子里面一团乱,衣柜箱笼都歪七扭八地倒着,哪还有藏身的地方?   沈琬和李屈还在想办法,可丹桂却在惊恐之下,吓得“哇”一声哭了出来。   霎时,沈琬如同整个人置身于冰窖。   “哟,我说这门口我早前放着做记号的石子儿怎么没了,果然是有人闯进来了!嘿嘿嘿,让我看看是不是女人,别给老子是阉人,老子生平最讨厌这些不男不女的……那个慕容樾也是,长得那么好看,谁知道是不是和宫里的这些阉人一样,我最看不上……男人就该有阳刚之气……”   他已经喝得有些醉醺醺,脚步不太稳当,一边走却还要一边颠三倒四地说着话:“老子刚刚杀了很多阉人,如果里面的也是阉人,老子就把他脱光了捆在兄弟们面前,让大家一刀一刀把他刺死!”   沈琬只来得及一把按下李屈的头,把他整个人都塞到一旁倒下的衣柜和墙所架成的一块极狭小的三角区域里,却也还有小半个身子露在外面。   这时瘦长个已经进来了。   “哈哈哈,果然是两个女的……兄弟们,咱们今夜有福了!”   他看见沈琬和丹桂,一双老鼠似的眯缝眼都在黑夜中发亮,却是没发现一边的李屈。   瘦长个的眼睛又在沈琬的身上逗留了片刻,脸上笑得更厉害,直笑出了脸颊边一道道皮肤褶皱所堆积成的印子。   “这个不错,比白天那个还漂亮得多!”他大声道,“让我猜猜,这么漂亮那必定也是慕容胤的妃子了吧!”   丹桂已经怕得想缩进地里去,可此刻却还是强忍着来自内心的巨大的恐惧,逼迫自己往沈琬前面挡。   瘦长个不耐烦,一下子把丹桂扯过来,往外面扔出去。   沈琬已经抄起身边能拿到的所有随便什么东西,一件一件地朝瘦长个扔去。   然而她的动作,却无疑使得瘦长个更加兴奋。   “砸啊,狠狠砸过来啊!老子告诉你,在你之前住在这儿的也是一个漂亮妃子,一开始也砸,这满屋子的东西大半都是她带着人砸坏的,可是结果呢?到最后还是哭着求我饶了她,等到了床上,她竟然还想我带走她!”   沈琬心里是化不开的绝望。   被这样一个人玷污而死,还不如从摘星台上跳下来。   沈琬眼睁睁地看着瘦长个笑着朝她扑过来。   这时一个身影却挡在她面前。   “李屈!”沈琬失声喊到。   “原来还躲着一个!还是个阉人!老子正愁没玩意儿助兴呢!”   瘦长个将李屈抓在手里,徒手撕开了李屈的衣服。   “是她把你藏起来的吧?你也要救她!你们两个是不是有一腿?”   沈琬咬牙朝着他啐了一口,又上前去想把李屈拉扯回来。   “行啊你们两个,那就一起脱光了来服侍我吧!我也尝尝这滋味哈哈哈!”   这瘦长个看着瘦,力气却很大,沈琬和李屈两个人都扯不过他,一时外面那些人还都跑过来围观。   李屈忍不可忍,只能一口咬在瘦长个的手臂上。   瘦长个一个不防吃痛起来,拧着李屈的耳朵去掰,李屈还是死咬着不放,最后疼得瘦长个发了狠,一把扭住李屈的头。   “李屈!快放开他!”沈琬喊道。   但已经来不及,就在李屈松口的瞬间,他已经被瘦长个扣住头甩了出去。   李屈像个沙包一样砸在地上,沈琬看见他抽搐了几下,挣扎着在地上没爬起来。   瘦长个终于可以专心致志对付沈琬了。   “别逃了,一会儿自然有你舒服的。”他淫笑着,抓住沈琬的肩膀,一张满是络腮胡的脸朝沈琬的肩窝埋进去。   沈琬原本黯淡的眸子,却忽然像照见星子一般亮了亮。   有一个人从围观看戏的人群中挤了进来,还引得那些人纷纷不满。   “挤什么挤!一会儿轮得到你!”有人抱怨道。   等说完,他们却发现那个人已经到了瘦长个身后。   “你还真好意思啊!”   “就是!论资排辈懂吗?”   “哎,你是哪里来的?”   终于有人发现了不对,但开口时那人手中剑光已寒,等说完话,瘦长个的脑袋已经落了下来。   “这里轮不到你们任何人说话,甚至动手。”那人冷冷道。   沈琬看着瘦长个的脑袋从自己面前掉下,只剩一个碗口大的血洞。   瘦长个的手还搭在她的肩膀上。   越过这具缺了头的尸体,她看见了慕容樾的脸。 第43章第43章   沈琬一脚踹到面前的尸体上,原本穷凶极恶的尸体轰然倒塌。   围观的人看见这突发的变故,一时都愣在原地,等到沈琬踢倒尸体,他们才记得提刀砍上来。   慕容樾手起剑落,冲在最前面的几个人的脑袋同样掉得整整齐齐,像滚了一地的西瓜。   “是慕容樾!”   终于有人认出了他,嘶声大喊。   黑夜中浴血的修罗,面如冠玉,秀色可餐。   乌合之众作鸟兽散,纷纷逃命。   沈琬还没来得及松口气,慕容樾已经攫住她的手臂。   她脱口而出:“你怎么才来?”   慕容樾没有回答沈琬的问题,只是快速地说道:“快跟我走,有什么路上再说。”   说话间已是半拖半提着沈琬往前去,沈琬回头看了一眼,忙说:“还有李屈和丹桂……”   “一会儿本王的人会偷偷进来把他们带走。”   李屈终于从地上撑着身上起来:“昭仪你先走,我会和丹桂躲好的!”   一路到了外面,这里因为方才的变故,那些人倒是都跑光了,估计是去哪里搬救兵了。   若是等救兵一到,即便是慕容樾,也难以支持很久。   慕容樾把沈琬往马上一甩,自己也翻身上了马。   马立刻箭矢一般朝着前面飞奔而去。   疾风像刀子一样刮着沈琬的脸,沈琬用手挡了挡脸,慕容樾却将她抱得更紧。   “别动。”   一时风声烈烈,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就要到宫门口的时候,崔氏的人马已经远远地从后面追了上来。   慕容樾进来时是伪装成崔氏的人,出去却没那么容易。   慕容樾在宫门处停下马,四周的人马将他和沈琬团团围住。   沈琬的心又凉了半截,看来是要两个人一起折在这里了。   慕容樾没有说话,但竟然也没有人敢上前来动他们。   终于亦有人骑马而来,还未停下,来人看见慕容樾,便道:“慕容樾,你……”   慕容樾举起马鞭指了指来人,才道:“放本王和沈昭仪出去。”   来人是崔氏造反的这脉中的一个主事子弟,忙说:“捉你还来不及,怎可能放了你!”   慕容樾神色未动,淡淡道:“这天下有一半是依旧姓慕容的,若本王被杀或者被俘,慕容氏便不会坐以待毙,届时太后和陛下更是自身难保,崔氏不会再有任何翻身的机会。”   “本就是为了逼太后娘娘杀了你……”   “可是你们太急了些,事到如今,只有本王在,才有转圜或者谈和的可能。”   对面的人一挥手,厚重的宫门在夜色中徐徐开启。   他们竟然不敢动手。   慕容樾在这些要杀了他的人的面前,扬长而去。   一出宫门,便很快有人上来接应他们。   一路行出皇城,家家门户紧闭,坊间不复往日繁华。   沈琬的心却终于慢慢平复下来,她张嘴却先是灌了一口风进去,咳了好一阵,这才学乖了,侧了侧脸。   “我爹娘……”   “他们不会有事。”   沈琬“哦”了一声,过了会儿又忍不住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服崔太后和崔朔,又想杀了本王,一群草包,以为如此才能让崔氏独大。”   她的头又往上仰了仰:“那……慕容胤他们还回得来吗?”   慕容樾轻笑出声:“你对本王没信心?”   沈琬低下头不吭声了。   隔了许久,她才鼓起勇气又问道:“你怎么来了呢?”   慕容樾其实等着她问,听到后却又是心里一动,眼前蓦地闪过沈琬上辈子死时的情景,手中握着的缰绳紧了紧。   “你何时与章如寄那般好,还把出宫的机会让给她了?”出口却是戏谑不羁,慕容樾继续淡淡道,“本王前来接应,却只见章如寄和郡主。”   他故意激得崔氏按捺不住,皇宫沦陷那夜,又去了离京城几百里地的地方,假装赶不过来,眼睁睁看着出事,等太后和慕容胤出了京城才前去救驾。   慕容樾当时以为慕容胤至少会把同吃同住的沈琬带上,不想见到的却是孙荷儿,顿时感觉心神俱裂,皇宫被人攻占,沦落的妃嫔会是下场自不必说。   好在太后那时已与崔氏交涉,让他们把沈琬和林宝瓶带出来,慕容樾便假借接应乐溪郡主的名头前去。   谁想这回还是没见到沈琬。   沈琬道:“谁说我是让她?我是让林宝瓶,是她要替了章如寄!”   她忽然愤愤,慕容樾问为何,她却又闷闷地不想说了。   慕容樾便也不再强问。   “你没及时入宫救驾,他们不会怪你吧?”沈琬又忍不住自己问道。   “我故意的。”   前面不远便是一个京郊的驿站,慕容樾接到林宝瓶她们之后,便先将她们安置在那里,并不使人送她们前去与太后等汇合。   到了之后,慕容樾先下了马,然后把沈琬扶下来,沈琬在马上被颠得七荤八素,赶紧揉了揉自己的腿部,慕容樾原本正看着她,见她做这个动作,连忙转过头去。   很快里面出来了一个人,是林宝瓶。   此时天还未亮,林宝瓶见到沈琬,总算松了口气,将她拉到里面来:“先休息一下,王爷说了天亮了再出发。”   章如寄也迎了上来,五月已经开始闷热起来,但半夜的风还是有些凉的,她的额头上却都是汗珠,看见沈琬便是一脸掩饰不住的惊恐害怕。   沈琬朝着她冷笑了一下。   进屋之后,慕容樾也跟了进来,林宝瓶便倒热茶给他们,一边又说道:“总算是把人救回来了,好在没出什么事……”   慕容樾端起茶杯喝茶,沈琬却打断了林宝瓶:“有人是希望我出事的。”   林宝瓶一愣:“什么?”   沈琬的目光冰棱子一般射向章如寄:“我没出事,你很失望,很害怕吧?”   慕容樾放下茶杯,挑了挑眉准备看戏,刚刚沈琬不想说的问题,看来就要得到解答了。   章如寄往后缩了一步,求助似地看看林宝瓶,又看看慕容樾。   沈琬已经上前一步,劈头盖脸地往她脸上抽去。   慕容樾唇角微扬,林宝瓶却是一下子惊呆了,等沈琬连抽了三下之后才匆忙上前去拦。   “沈昭仪别这样,她打不得的!”   沈琬被林宝瓶抓住右手,左手又行云流水一样朝章如寄劈过去。   章如寄竟也不敢躲,只是用手捂住脸。   “打不得?我先前就说了,若我能回来,让她给我等着!”沈琬狠狠道,“郡主你问她自己,她到底有没有怀孕!”   林宝瓶急道:“这问她有什么用?等回去了太医一诊便知,你别打了,万一真的伤到龙胎,太后怪罪怎么办?别再生事了!”   沈琬一想到自己差点被那些人轮/奸,气得胸膛都要炸开,罪魁祸首在自己面前,她怎么肯息事宁人。   她把林宝瓶往旁边一推,林宝瓶一个趔趄,沈琬已经双手混合往章如寄身上头上砸去。   这气是章如寄给的,她就是要在她身上出出来。   “既是有孕为何先前一点没提起?这里没有太医,我眼下又回来了,我就是要打她!”   “沈昭仪你……你先冷静一下,”林宝瓶差点哭出来,“她必定是察觉到自己有身孕了,这才说的呀!你没怀过孕自然不清楚,但她自己是清楚的呀!”   章如寄还咬着唇不肯说话,等着林宝瓶救她,沈琬气一上头便脱口而出:“谁说我没怀过?”   林宝瓶瞪大眼睛一脸不解。   沈琬差点咬破自己的舌尖,知道说错了话,想着怎么补救,手上的动作倒是轻缓了些。   慕容樾想了想赶紧亲自上前来打岔,林宝瓶见到他,便道:“阿樾快点把她拦住!”   沈琬回头:“你敢!”   然后一脚踹在章如寄肩上,章如寄这才知道自己躲不过,爬起来后跪在地上哭道:“我没怀孕,我是为了出来所以才撒谎的,我当时真的很害怕,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撒谎了……”   沈琬冷笑一声,终于收了手。   “你……你怎么能这么做?”林宝瓶大惊,这才发现错怪了沈琬,“你想出来没有错,可是也不能骗人啊!”   “昭仪,郡主,我真的错了,求求你们不要告诉太后和陛下,就当没有发生过好不好?求求你们饶了我!”   林宝瓶看了看沈琬,这次没有再说话。   沈琬自是撇过头软硬不吃的。   这时慕容樾却忽然道:“本王饶你。”   沈琬的身子晃了晃,一双杏眼一下子瞪大,不可置信地看着慕容樾,并且迅速盈满了泪水。   在泪水滚落下来之前,她转身离开了。   慕容樾本想直接跟上去解释,但是碍于林宝瓶等都在场,忍了忍没有继续。   隔了好一会儿,他才起身离开,沈琬的房间就在左边的厢房,慕容樾出来后悄悄敲了两下房门,里面明明烛火亮着,里面的人却说:“我睡了。”   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   慕容樾知道沈琬心里的委屈,但不能站在门口说话,默默站了一会儿之后,也走了。   一直等到天亮,队伍又要出发,沈琬才从隔壁厢房出来。   她看见慕容樾便立刻收回目光,当做没看见,然后用披帛往头上一裹,把脸罩起来。   章如寄也出来了,昨夜沈琬打得虽厉害,但是花拳绣腿的却不重,只是额头青了一块儿,并没有什么事,她还是要和他们一起行路。   这回连林宝瓶也不愿和她一起,让她自己一个人单独坐一辆马车。   林宝瓶看见沈琬坐在马车里,倒有些歉疚。   沈琬却没有怪林宝瓶的意思,毕竟谁也不能防着有人故意骗人,林宝瓶的善良不能算是一种错,好在也没有造成什么后果,她又刚刚失去孩子,难免对章如寄的谎言感同身受。   沈琬往旁边挪了挪,然后指了指自己身边的座位,示意她林宝瓶坐过来。   林宝瓶见她神色如常,这才松了口气。   马车很快便行动起来,林宝瓶便对沈琬歉疚道:“是我不好,没了解清楚就错怪你了。那样的情形,别说是你,若换了是我,我都要发火。”   沈琬摇摇头:“不必再说了,是她骗人。”   “还有一事,当时也是你替我留下,我还没谢谢你。既是当时你都知道她是说谎的,情况紧急也来不及再解释,为何还要替我?”   沈琬看着她淡淡一笑,又转过脸去:“同为女子,你以为就只有你会对章充媛感到同病相怜吗?” 第44章第44章   林宝瓶听得有些一头雾水,但却没有继续说什么。   隔了片刻,她才又问:“对了,你是怎么发现章充媛并没有怀孕的?”   宫妃怀孕本就正常,其实章如寄说自己怀孕了根本不会让人怀疑。   “你说呢?若能解释,我当众就揭穿她了。”沈琬轻轻叹了一口气,却并不言明。   林宝瓶想了想,慢慢觉出了沈琬话里的意思。   但这种事她不敢再谈论什么,只能赶紧闭了嘴况且沈琬看起来还是闷闷不乐的样子,林宝瓶识相地没有再打扰她。   大约快到中午的时候,一行人停下修整。   林宝瓶出来了一会儿,透了口气,便很快又回去马车上坐着。   沈琬嫌马车里太闷,就站在离路边不远的小树林里透气,她抱着双臂,看着不远处章如寄趁她不在,又偷偷跑过去林宝瓶的马车边,一脸焦急地想要解释什么,但林宝瓶连马车都没让她上去。   沈琬讪讪地笑了几声,转眼看见慕容樾向她走来。   于是沈琬又用披帛把脸挡起来,装作没看见一样想和他擦肩而过。   果不其然,在路过慕容樾身边时,他抓住了她的胳膊,并且沉声叫了她一声:“沈琬。”   沈琬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他的手没使劲,沈琬毫不费力地就将胳膊从他的手中抽走。   “有何贵干?”她问。   五月的林间还是有些阴凉的,这一路皆是茂盛的树林,此刻日头从密密匝匝的树叶间隙洒下来,一络一络地笼在了沈琬周身,像在她随意挽起来的乌黑发髻上洒下了一层细密又极淡的金箔,她的脸掩在天水碧的薄纱之下,朦朦胧胧的,如山鬼一般。   慕容樾的呼吸不由一滞,竟是大气都不敢出。   她面有不豫之色,慕容樾便解释道:“我知道你是生气我饶了章如寄……”   “没有,”沈琬冷冷打断了他,“我早就忘了这件事了,眼下只想赶紧回到太后身边。”   “沈琬,你先听我把话说完。”   “我也是王爷救出来的,王爷自然想饶了谁就饶了谁。”   “你以为我为什么要把她们留在半路,一直在驿站等到我们回来之后才一同过去?”   沈琬一愣:“为什么?”   慕容樾叹了口气,沈琬算是聪敏机警之人,此番怕是受到的惊吓实在太大,这才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没想明白。   “我与太后说的是前来接应郡主和你,若反而丢下她们两个回去见太后,我却独自去宫里救你,太后和慕容胤会这么想?”   这回沈琬一下子语塞,眼睛瞪了瞪,没有再说话,   “将她们留在半路,等救出你之后再一起前往,太后他们自然不疑有他,只会以为不过是你们多带了个章如寄出来而已。”   他不再说下去,沈琬低下头,已然明白了慕容樾的意思。   若不放过章如寄,在太后和慕容胤面前把章如寄的所作所为揭发出来,必然会牵扯到后面慕容樾只身犯险来救她,慕容樾为什么要冒着风险去救她?这就根本说不清了。   这样一想,也只能是放过章如寄一马,否则只会是杀敌一千自伤八百,得不偿失。   沈琬神情稍缓,这时才发觉自己昨夜是气一上头,什么都顾不上了,反而错怪了慕容樾。   她把脸上的薄纱又拢了拢,讪讪的,显出点不自然。   慕容樾看见她手上略有些许红肿,在白皙的手指上格外明显,立刻就想起了她昨夜对着章如寄的一通乱拳,章如寄的头上虽肿了,但显然沈琬的手也是在那时遭殃的。   慕容樾忽然有点想笑,生生是给忍住了,想了想之后,才道:“你昨夜那样打人,是谁教你的?”   沈琬瞪大了一双杏眼,下意识揉了揉手,其实昨天打完之后就很痛,一直到现在也没好一些,路上又没有什么药,只能忍着。   但不打是不可能不打的,只有打了章如寄方能解她心头之恨。   她把自己的手往袖子里掩了掩,可惜身上的便服衣袖窄小,一点都藏不住,只会越发显得她的尴尬和局促。   沈琬便回道:“怎么,谁规定的不能那样打人?”   面对她的敌意,慕容樾非但不生气,反而忍不住笑了出来。   他对沈琬道:“你打的地方几乎都是她的头,虽说头伤了会很严重,但凭你的力道,便是打一晚上也没什么,那么硬的头,也亏你砸得下去。”   沈琬的脸红了红,想狡辩什么,最后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只能蹙着眉看着慕容樾。   慕容樾朝她招招手:“过来。”   沈琬警惕:“干什么?”   慕容樾笑着摇了摇头,有些无奈。   因沈琬的防备之心,两人原本是离得有些远的,慕容樾此时便自己朝沈琬过去,一直等到两个人离得非常近了,他才停下。   这一次沈琬没有往后退。   他说:“知道怎么打人吗?”   沈琬摇头。   慕容樾便往自己的脖子侧后方比划了一下,手掌略微抬高,掌风挥过,却又迅速停下。   沈琬以为他要把他自己劈晕,不由“哎”了一声,等看见他停下之后才发现被骗了。   慕容樾又说:“你来试试看。”   沈琬的头摇得更像一直拨浪鼓,她胡乱打反倒没事,若被慕容樾这么一教,真的把人打坏了怎么办。   “没事,你的力道伤不到我。”慕容樾说得认真。   沈琬将信将疑,真的把手往他脖子上一比,然后劈了下去,不过还是收了力道,原本就不重,落在慕容樾身上就和挠痒痒一样。   她的手掌柔若无骨,带着些温热,触到慕容樾的一瞬,他的心头轻轻颤了颤,但是很快被他自己克制住。   趁着她的手还停留着,没有放下,慕容樾便抓住了她的手腕,又往后移了一点,帮她调整了一下。   “往后面一些,打下去的时候一定要用力。”   沈琬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慕容樾放下她的手,又说:“还有一个地方,去打对方的太阳穴,或者干脆按对方的眼睛。”   沈琬忍不住道:“你教的这是搏斗,我难道要一下手就把章如寄打晕吗?”   慕容樾不置可否,笑了笑不再说什么。   他看见不远处明参正在寻找他,便说:“要赶路了,你先过去。”   等看到沈琬上了马车,慕容樾才在她之后走出了路边的树林。   约莫又赶了一下午的路,一直到天暗下来之后又过了好一阵子,他们才和太后他们汇合,   这里其实离京城并不远,只不过慕容樾把沈琬她们带来的时候怕被发现行踪,便在山间多绕了很多路。   沈琬本来以为会去京郊的行宫,但是没想到这里却是建在山间的一间别院。   别院里面只是普通的院落,但外面却有防御的高墙,和一般的住宅有些不一样,想来也是早就备好的。   太后早就等着沈琬她们过来,等见到她们毫发无损,便连声念着佛。   沈琬细细观察了太后的神色,只见她虽然身处险境,但脸上并没有惊惶不安,反而有些气定神闲的模样。   沈琬心下了然,虽然太后和慕容胤连夜出了宫,但这也怕只不过是权宜之计而已,并没有大的妨碍,后路一定早就已经有了。   太后与沈琬和林宝瓶稍说了几句话,便让她们先下去歇了,第二日一早,才又把沈琬叫来。   太后对沈琬道:“哀家先前就说陛下的病来得怪,这回出来倒好,抓到人了。”   沈琬一时吃惊:“是谁?”   太后冷冷地哼了一声:“孙荷儿。”   沈琬越发惊讶,如果真的是她,那孙荷儿隐藏得真是够深的,她和慕容樾两世一直到现在才发现。   只是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孙荷儿为什么要这么做,她从前只是一个小宫女,无家世无背景,全靠慕容胤才有今天。   “定安王离开前嘱咐过哀家这几日或许有人会露出马脚,让哀家盯着,没想到那么快。”太后道:“昨夜定安王回来之后,亲自审了她一晚上,不会有错,就是她下的毒。我们崔家人一多,心也杂,仰仗着哀家和父亲所带来的荣光,却生出了不该有的心思。”   据太后所说,崔氏造反的那一脉,原来早就有了谋逆的心思,便将孙荷儿安插在慕容胤身边,让她暗中给慕容胤下毒,诞下皇子之后,更想扶持皇子上位,让孙荷儿垂帘听政,架空太后和崔朔。   但这些人实在是乌合之众,见识浅薄,根本成不了什么事。   人是慕容樾过去审的,审到最后,孙荷儿只说是崔氏指使,崔氏让她赶紧毒死慕容胤,好让小皇子登基。   沈琬回来之后还没去见过慕容胤,昨日只听他说不愿见面,如今想来怕是为了孙荷儿的事。   太后让沈琬这便过去慕容胤那里服侍,沈琬便起身告辞。   太后说得很清楚,但沈琬心里却是疑窦丛生。假使孙荷儿真的是崔氏的人,那上辈子一定也是这样,可上辈子孙荷儿并没有那么急着给慕容胤下毒,难道是因为这辈子慕容樾逼得太急,所以崔氏才急了?   可是崔氏这些人的路子是直接攻入了皇宫,一副要取慕容氏而代之的样子,都要自立为王了,又怎会多此一举,转过头来要孙荷儿赶紧毒死慕容胤,再把小皇子扶上皇位?   沈琬按下疑惑,只能等着日后和慕容樾见了面再说,她先去看了慕容胤。   慕容胤住在一处临水的院落,她过去的时候,他正静静坐在庭前看一池才抽出嫩芽的荷叶。 第45章第45章   沈琬上前去行了礼,慕容胤转过脸来看她,脸色苍白得可怕。   “你来了。”他的声音沙哑,听不出一点生机和活力,像一个将死之人。   沈琬的步子顿了顿,慕容胤这几日没有再继续被孙荷儿下毒,又有了太医的对症下药,气色应该不是这般才对。   见她不再近前来,慕容胤很快就察觉到了,于是便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示意她坐过去。   沈琬这才提起裙摆,轻轻巧巧地过去他身边坐下。   她今日穿了一条青色的褶裙,在庭前跽坐下便铺了开来,与一池水色极为相映。   慕容胤问:“是不是很恨朕没有将你带走?”   沈琬思忖片刻,很快对答如流道:“陛下和太后娘娘在如此情形之下,还不忘与崔氏交涉,从而带出臣妾,已让臣妾心中有愧,宫里这么多妃嫔,臣妾又何德何能能让您与太后惦念呢?”   慕容胤转过头去,继续看那一池的荷叶,俄而才道:“有愧?你难道看不出朕是故意把你从身边支走,好让荷儿跟着朕走吗?”   千回百转之间,沈琬心中已经有了计较。   她略一低头,露出一段白生生的脖颈,因出宫惊险匆忙,她耳垂上只坠了两粒小拇指指甲盖大小的珍珠,素雅清淡,莹润温柔。   沈琬故意静了片刻没说话,努力使自己看起来一副将泣未泣的样子。   这才说道:“女子自古以夫为天,陛下就是臣妾一辈子的天,天要晴还是要雨,臣妾又有什么办法呢?总归这些必定都是臣妾不如孙采女,都是臣妾有缺,又怎能一味怨怪他人?”   “臣妾记得臣妾从前对陛下说过,臣妾什么都不怕,只怕陛下不开心。陛下要带上孙采女,一定是顺从自己的心意的,既是顺从心意,那也肯定不会不开心。只是……”   沈琬停下来,轻轻拭了拭眼角的眼泪,没有继续说下去,   慕容胤果然问:“只是什么?”   “陛下若直接和臣妾说,臣妾也会主动让出位置,只是不要再一声不吭地丢下臣妾,臣妾也会害怕,害怕陛下不要臣妾了。陛下提前说了,臣妾找个安全的地方躲好也就是了。”   慕容胤有片刻失神,然后点了点头。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轻声道:“荷儿犯了错,你去见一见她。”   “孙采女,她……”   “朕保不下她了。”   沈琬悄悄挑了一下眉梢,道:“陛下为何不自己去见?”   “朕?朕不敢去见她。”   “为何不敢?”   “朕答应过她,会将她保护好。”   “朕孱弱多病,直到现在还未能亲政,眼下皇宫又被逆臣侵占,若不是有小叔叔,怕是早成了亡国之君。阿茕,你看朕什么事都做不了,本以为荷儿只是一个女子,护她不难,没想到连她也要离开朕了。”   “是崔氏的那些人指使她做了错事,她又有什么办法?朕不怪她。”   沈琬垂下眼眸,眼底却是透着一股阴寒凌然。刀子要扎到自己身上才知道痛,她忘记不了前世的时候,慕容胤带着孙荷儿,在她面前是何等的冷漠讥诮,肆意地将他人当做丑角。   原来他们这样的人,失去了也会痛吗?   沈琬转过身就要走,及时在慕容胤面前掩去郁色,却又停下脚步,问他:“陛下还有什么话要臣妾带给她吗?”   慕容胤起身走到沈琬身边,拿出早就握在手中的一块玉佩放到沈琬手中。   沈琬打开看了看,这玉佩很小,不像成年男子所用,反而像是孩童佩戴的。   慕容胤道:“这是朕自小带在身边的玉佩,你给了她,让她带了上路,就像朕陪着她一样。”   沈琬在心里冷哼一声,脸上却是一脸怅然。   “你见到她,先替朕问一句,她还想不想见到朕,若想,便立刻让人前来通传,若她不想,你便再替朕问一句,她到底有没有对朕动过情。”   说罢,慕容胤转身离去,进了里面,反而只留沈琬一个人在池边。   沈琬唇角勾起一丝冷笑,看着手中的玉佩,脸上满是讥嘲。   真是一对苦命鸳鸯,可惜她才不会因为孙荷儿将死,就放过他们。   孙荷儿被关在一间临时辟出来的刑房中,昨夜慕容樾已经审过一轮,眼下早已结案,这里阴冷不堪,腌臜可怖。   慕容樾也不知道动了孙荷儿哪里,孙荷儿连身上宫装都未破损,但却已经气若游丝。   她倒还认得出沈琬,远远看见沈琬来了,便问道:“你竟然还能从宫里平安出来?”   沈琬笑了笑:“托定安王的福。”   “你来这里干什么?”   沈琬便一五一十道:“陛下让我来看看你。”   孙荷儿往地上啐了一了,竟是骂道:“自你入宫以来,我便没过过一天好日子,陛下还说要疼我一辈子,没想到……临死还要让你来我面前气我……”   “为什么让我来,你不是最清楚吗?你以为陛下身边还剩下什么人,他出宫不是只带了你吗?”   “我要见陛下!”   沈琬道:“陛下要想见你,早就自己过来了,他说他根本不想再看见你。”   “他真的是这么说的?”   “他让我来问问你,你为什么要下毒害他,他对你那么好,你却没有一点良心。”   孙荷儿一愣,听了沈琬的话,浑身像是被抽走了魂魄一般。   两行泪水从她脸颊上滑落,连绵不绝。   即便是此刻是面对沈琬这个无形中的敌人,她也忍不住崩溃道:“陛下真的这么说吗?可是我也是没有办法呀!”   沈琬冷冷地看着她,并不和她吐露真相。   孙荷儿那时是如何嘲讽她的,沈琬记得明明白白。   既然孙荷儿没有对将死的她有过善意,她自然也不会。   “我的爹娘家人都在他们手上,他们一直都在威胁我……我真的没有办法,你去告诉陛下好不好,让他再来见我一面,我不求免去一死,只想再见他一面,这些话我想当面和他说,我真的没有不喜欢他……”   任她哭得再动人,沈琬也无动于衷。   “陛下真的不想见你,有什么话就赶紧和我说,不然我回去了,也没有人能再听见了。”   “他们把我送入宫,只是想我生下皇子,等陛下一死就扶持小皇子登基……没想到慕容樾步步紧逼,他们只能在慕容樾还没有吞噬完全部势力之前先让我下手把陛下毒死,好及时保有一席之地。”   “我没有办法,我先前想过抗拒,我一点都不想再动手……可是他们很快就杀了我的妹妹孙莲儿,我这才知道我根本没办法……”   沈琬大致一捋,孙莲儿的死还是慕容樾告诉她的,当时孙荷儿被打入冷宫,慕容樾让她小心孙荷儿以此博取慕容胤同情,后来她果然就又从冷宫出来了。   “所以先前你被打去冷宫,也是你故意将计就计?”   “那时如果能陷害于你也很好,但是去冷宫也没什么不好,至少我就没机会对陛下下手了。”   “你说的‘他们’,真的是崔氏吗?”沈琬忽然冷不丁问。   孙荷儿的唇边渗出些血沫,暗红色的,声音愈发无力:“沈琬,我都说了我的家人在他们手上,你还要我怎么说?”   沈琬心里一惊。   这事果然没有那么简单。   “沈琬,”孙荷儿又叫了她一声,“我要说的都说完了,你能帮我最后告诉陛下一句话吗?”   沈琬微一点头。   “我没有不喜欢他。”   说话间,刑房的门已经打开,进来了几个兵将,领头的那人沈琬见过,是慕容樾身边的亲信明参。   明参见到沈琬在这里也不奇怪,只是对她道:“昭仪出去吧,这里要行刑了。”   早已有人走到孙荷儿身边,将白绫套在她脖子上。   沈琬的脚尖动了动,想直接出去,但手指却摸到了放在袖中,一件凉凉的东西。   她转身,将玉佩放入了孙荷儿的里衣中,什么话都没有说。   孙荷儿没有看清是什么东西,沈琬又不说,但她原本已经黯淡的眸子却忽然亮了亮。   她的脸上有了一点点笑意,但下一刻,索命的白绫已经把她勒紧。   沈琬听到身后孙荷儿的脖子被绞得骨头都咯吱咯吱响。   她出了门,果然见到了等在门外的慕容樾。   沈琬正好要找他,这下却不用再费心思。   慕容樾见到她便道:“你身边的几个宫人已经送过来了。”   沈琬点点头,却没力气说话,难为他不是说说而已。   慕容樾又指了指里面,问:“你不想看?”   “没意思。”   反正孙荷儿的死已成定局,她看或不看又有什么区别。   死了一个仇人,又勾销了一笔账。   “这里说话不方便,一会儿太后还要让人过来验尸,”慕容樾道,“我们去别的地方。”   沈琬跟着慕容樾到了一个僻静之处。   沈琬已经收拾好了心情,方一停下就对慕容樾道:“孙荷儿背后的人不是崔氏。”   慕容樾的神情却不似沈琬那般严肃,他反而笑了笑:“你也看出来了?”   “孙荷儿没有明说,她应该也没有和你说吧?”   “昨夜她的供词中句句指向崔氏,但却又有明显的疏漏,本王还不傻。”慕容樾说道,“还有一点,当时她给慕容胤下毒时,明显有人与戎国也里应外合,但本王却没有找到崔氏和戎国勾结的证据。”   “如果不是崔氏,那又会是谁呢?”   “不提那些世家,光是慕容氏就有这么多皇亲国戚。”   沈琬叹气:“孙荷儿背后的那个人,八九不离十就是上辈子杀你的人,他这辈子急了,所以才会等不及让孙荷儿对慕容胤下手。”   慕容樾点了点头,又说:“不过崔氏这几个草包自己冲出来也有莫大好处,崔氏此后便是有太后和崔朔,也是元气大伤。”   沈琬轻轻“嗯”了一声,眼眸往下一垂,长长的睫毛掩饰住她的眼神。   “慕容樾,你……”她咬了咬唇,“你最后是想做皇帝吗?” 第46章第46章   慕容樾显然被她突兀的话问得一愣,然后才道:“你问这个干什么?”   沈琬却淡淡道:“没什么,就是问问而已。”   慕容樾挑了挑眉。   沈琬果然继续问道:“你什么时候才能杀了慕容胤?”   “眼下慕容胤不能动,你应该明白的。”慕容樾压低声音,“不过……本王这世没打算杀他。”   慕容樾好整以暇地看着沈琬一双杏眼瞪了瞪。   她洁白玲珑的牙齿往下唇上咬了一下,似是有些愤愤:“好,但是我想杀,我一会儿就去杀了他。”   慕容樾笑了:“沈琬,你不会的,你若是想动手,他早就已经死了,但你没那么傻。”   他朝沈琬逼近一步,沈琬低下头,却没有动。   “你想直接废了他,是不是?”   “先留着慕容胤在台前,等利用完他除去所有明里暗里的人,他也就没了价值。”慕容樾点头。   “你就这样告诉我,不怕我反咬你一口?”   “你不会。”   沈琬一怔。   “就算你反咬,死的也只会是你,不会是本王,而且你没那个理由。”   “如果慕容胤被你废了,我会怎么样?”   “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沈琬不假思索道:“真话。”   慕容樾一时没有说话,他的桃花眼秾丽潋滟,目光在沈琬的脸上肆意打量。   “真话就是,你会陪他迁宫,你要是想的话本王倒是可以给你封个皇后当。”   沈琬点点头笑道:“那我真是谢谢你了。”   对话终了,两人再无其他的话,也不道别,只各自散开。   另一边厢,孙荷儿死亡的讯息已经比沈琬都要快一步,传入了慕容胤的耳中。   沈琬与慕容樾碰过面之后,才回去慕容胤身边。   慕容胤见到她便问:“你问了吗?”   “问了。”   “她……”   沈琬垂下眼帘,没有回答慕容胤。   慕容胤原本就因体弱而黯淡无光的眼睛,此时愈发沉下去,像是一片死水。   沈琬给慕容胤倒了一杯茶,又亲手喂到他的嘴边:“陛下,眼下天气燥热起来,要多喝茶水才好。”   面前的茶杯上方氤氲冒着热气,慕容胤抬眼,连沈琬的脸都看不真切。   他忽然从心底深处散发出一阵恐惧,接着竟遍体生寒。   “哐当”一声,慕容胤抬手打翻了沈琬小心翼翼端在手里的那杯茶。   沈琬惊叫出声,连忙捂住被茶水泼到的手背,幸好茶水不太烫,她抽手也及时,只红了很小的一片。   “阿茕,你实话告诉朕,荷儿死前到底说了些什么?”   沈琬拿丝帕拭去手背上还沾染着的茶迹,出口的话早已了然于胸。   “她说她是被崔氏送入宫里的,崔氏一直拿她的家人威胁她,逼她做她不想做的事。”沈琬慢慢道,“前些日子,因为她一时的疏忽,崔氏便杀了她的妹妹,她心中悲痛万分,只想着要赶紧了结这一切。”   “崔氏告诉她,只要她杀了陛下,就扶持大皇子登上皇位,到那时她便是皇太后,她妹妹才算是死得有价值,孙家才能风风光光。孙庶人无力撼动崔氏,便只能听从他们所说的一切,哪怕是为了死去的妹妹报仇,也是将其施加在陛下身上,她认为是自己没能杀得了陛下,才导致妹妹的死亡。”   “她还有最后一句话,陛下还是不要听了罢。”   “你说。”   “她说,她只恨陛下没有早些去死。”   沈琬的话似是早就在慕容胤的预料之中,他听完反倒面色沉静,仿佛无动于衷。   沈琬心中刚刚哂笑一声未完,却忽然听见慕容胤重重地咳了一声。   只一声,却仿佛要把心肺都一下子咳出来一般。   而在下一刻,浓稠的鲜血已经呕满了慕容胤面前半个桌案。   沈琬见了虽是不由一喜,却连忙去扶慕容胤,又用手上捏着的帕子去擦慕容胤嘴边的血迹。   慕容胤垂着头,一言不发,不再继续咳,但是嘴中仍有鲜红的血在不断涌出来。   沈琬给他擦得满手都是血,腥甜味弥散开来,一双手看着极为可怖。   但是这血越多越红,沈琬却越是兴奋痛快,她摔在地上成了一滩烂泥的时候,血也很多很多,慕容胤才吐这么一点,远远不够偿还的。   等爽的差不多了,沈琬才装作慌张地起身:“臣妾叫人去请太后娘娘过来!”   “不要!”慕容胤一下子将她的手拉住,这次连带着自己那苍白无力的手指也沾染了血,“朕不要母后来,你坐着,不许去!”   沈琬眼中滚下两滴泪珠,声音都在颤抖:“陛下……那去把太医叫过来吧!”   慕容胤无力地伏在案边,摇了摇头:“母后,太医,这些人朕一个都不想看见。”   一直等到天色渐渐暗下去,沈琬见慕容胤闭着眼睛好像睡着了,实在怕他真的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便悄悄起身,叫了个小宫人过来,让他把慕容樾请过来。   他说他不想见太后和太医,可没说他不想见慕容樾,万一真的有个什么,沈琬担不起这个责任,也不想担,所以还是把慕容樾叫过来比较好。   刚在门外把话交代清楚,沈琬就听见里面慕容胤在叫她。   她连忙进去,才发现此时慕容胤的双眼布满了血丝。   沈琬走到他身边,便被慕容胤一把拖住,拉到自己身上。   沈琬打了个寒颤。   “荷儿死了,这里就没一个能信的了,阿茕,你别走!”   说着,慕容胤竟呜咽着哭了起来,虽然很快止住,但还是抱着沈琬,把头埋在她的胸口,像是一个需要母亲的孩子。   沈琬有些尴尬,但也只能继续任他抱着。   僵坐了不过片刻,慕容樾便来了。   他进来索性都没有通传,在这里如入无人之境。   沈琬先抬头望向慕容樾,然后皱皱眉,又去看慕容胤。   慕容樾也皱起了眉头。   这时慕容胤已经听到慕容樾进来的动静,他稍微侧了侧头,整个人却仍然抱着沈琬,挂在她身上。   慕容樾看着周围的血污,道:“陛下如何了?”   未等沈琬回答,慕容胤就道:“吐了一点血,小叔叔不必担心。”   慕容樾便让人去叫太医,面对他,慕容胤却不敢反驳。   慕容樾给沈琬使了个眼色,说:“还请沈昭仪把陛下扶去里间床榻上。”   沈琬松了口气,慕容樾发话,慕容胤向来是言听计从的,也不敢不听。   慕容胤像个傀儡一般的,慕容樾话音刚落,他便对沈琬松开手,然后任由沈琬把他扶起。   不过沈琬力气小,慕容胤又脚下虚浮,最终还是踉跄了一下。   慕容樾见状便示意沈琬往后,自己架住慕容胤一边的胳膊,不费吹灰之力便把他弄去了里面。   离得近了,慕容樾这才看见沈琬手上的血,他心里先是一颤,以为这是沈琬自己的血,马上便想起了沈琬死时身上的模样,但旋即便回过神,意识到这些血都是慕容胤。   上辈子慕容胤大发慈悲,把沈琬的尸体赏给了他,他也是这样满手鲜血地把她抱了回去,她终于是他的了。   那么现在呢?她手上是慕容胤的血,所以她就是慕容胤的?   沈琬也发现慕容樾正盯着她的手看,其实她一手的血渍干涸之后又腥又黏,很是难受,便鬼使神差般往裙摆上一揩,桃粉色的襦裙上留下了一个浅浅的印子。   还没来得及将双手背到身后,却是便慕容胤一拖,沈琬整个人都被他带到了床上。   沈琬下意识用手肘在榻上一撑,这才没有整个人砸下去,但手肘却是吃痛,一下子拧紧了眉。   下一刻慕容樾握着剑柄的手指一紧,却脱口而出:“沈琬……”   “阿茕,不要离开我。”   慕容樾将要出口的话却被慕容胤打断。   他抱着沈琬,而沈琬无论是出于自愿还是无奈,都轻轻地拍着他的背,安抚着他。   慕容樾的眼神一闪,背过身去,等待着太医的来到。   原来,慕容胤也会叫她的乳名。   **   那日孙荷儿死,慕容胤吐血的事,太后终究还是知道了。   她一向过于关心慕容胤的身体,但这一回,她却没有前来看望儿子,而只是叮嘱沈琬照顾好他。   另一边厢,崔氏那些人终究不成气候,崔朔等又与太后同行,那边早就没了章法,自己先乱起来。   慕容樾也开始整肃兵马准备回京,此时前去正好将那些人一网打尽,堵在皇宫也好,他们四散逃开也好,败局终究已定,要靠几个私兵就妄想夺下大齐天下,简直是天方夜谭,若不是慕容樾故意放行,怕是连宫门都摸不到。   至于慕容氏与除崔氏之外的其他世家,只把此次变故简而化之,当做是崔氏的内乱,又惧怕于慕容樾的威势,于是都安安静静在京城等候,不敢再生事端。   让沈琬最高兴的,则莫过于慕容樾竟然说话算话,果然把李屈和丹桂送到了她身边,虽然迟了好几日,但所幸都毫发无损,一同来的还有素娥,月华和蟾宫等都暂时没找到,沈琬担心之余,也无计可施,只能等回去之后再说。   别院这里相较于宫里来说,日常起居自然是简陋,人手不够,物资也不齐,但因着很快就能回京,便也都将就着过去了,再加上慕容胤因孙荷儿之死终日郁郁寡欢,其他人也都只得事事小心翼翼。   沈琬其实一向在吃住上面颇为挑剔,只是自小也没什么能让她挑的机会,一直都是安排得妥妥当当的,这一下来了这里,头几天还好,但又过了几日,她就开始不适起来。   可是慕容胤和太后都没有说什么,慕容樾也没有说什么,沈琬也就只能自己闭嘴。   大约也是为了孙荷儿,慕容胤这几日的饭食都颇为清淡,多数以素食为主,沈琬冷眼瞧着,他竟没有动过荤腥,底下准备的膳食的人最是会投其所好,沈琬是一直跟着慕容胤的,吃了几日,嘴里就淡得什么味都没有了。   这日午后,沈琬等着慕容胤歇下睡着,便回了自己房间松松筋骨。   李屈见到她,便忙不迭道:“我早晨出去了一趟,昭仪猜猜我给你弄什么好东西来了?”   沈琬还没说话,素娥已经笑着提着一只食盒过来。   “素娥的手艺好,菜是她做的。”李屈一边说着,一边和素娥一起打开食盒,“昭仪,快趁热尝尝鲜不鲜,凉了恐就腥了。”   只见面前的是一条蒸鲫鱼,鲫鱼不大,但扑面而来一股鲜甜之气,沈琬细细一嗅,便知道是加了黄酒和酱油蒸出来的,上面还有新鲜的香菇和切得细细的笋尖以及色泽红艳的火腿丝。   沈琬素了好几日,一闻味道便食指大动,还不忘问:“你哪儿弄来的?”   说话间已经拾起筷子一筷子戳到蒸得玉色的鱼腹上,鱼肉细白滑嫩,一丝一丝的,晶莹剔透,里面夹下去还有硬硬的东西,沈琬一看,原来是黄橙橙的鱼籽,更是诱人。   李屈道:“我见昭仪这几日没什么胃口,早上便悄悄溜出去了一趟,山间有溪,溪中自然有鱼,我多抓了几条,养着给昭仪慢慢吃。”   沈琬夹了一小筷子鱼肉,连着底下的鱼籽,一起送入嘴中,这鱼肉嫩得就像豆腐,几乎入口即化,放在嘴里抿开来是丝丝香甜咸香,竟是比宫中精心烹饪的御膳还要可口。   沈琬又一筷子夹下去,对着李屈和素娥眨眨眼睛:“回去就赏你们俩。”   李屈道:“那丹桂知道了岂不生气?”   “她从宫里出来时就病着,赏钱是没有,回去之后倒是得给她赏药赏补品。”沈琬打趣。   正说着话,却见林宝瓶自外面进来,笑着道:“你们主仆几个说什么呢?让我也听听,这里好无趣。”   天气渐渐炎热起来,林宝瓶手上执了一把团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风,沈琬立刻邀她坐在自己身边。   沈琬道:“我正吃东西,郡主要不要也尝尝?”   林宝瓶向桌上那盘鲫鱼看去,含笑正要点头,却忽然变了脸色。 第47章第47章   林宝瓶原本拿在手上,轻摇着的扇子一顿,然后被她放在了膝上。   沈琬看出她的脸色极不自然,像是努力在掩饰着恐惧,甚至还有一点伤心。   沈琬眉头皱了皱,放下筷子,问:“郡主这是怎么了?”   林宝瓶勉强笑着,摇摇头:“没事,你吃吧,我……”   她正要起身,但下一刻却是侧过脸,掩住嘴唇似是忍不住的难受。   沈琬更加奇怪,连忙给她倒了一杯浓茶,又闻了闻鱼,这鱼一点腥味都没有,林宝瓶的样子却怎么好像看见鱼才这样的。   李屈年纪不大,但也是个人精,他见状马上说道:“这鱼新鲜得很,奴婢保证是自己亲自抓来的,不会有任何问题,后面还养着一筐呢,郡主真的不要尝一下吗?”   素娥也道:“鱼是奴婢亲手做的,李屈也看着,昭仪放心。”   林宝瓶灌了几口茶下去,才方能压住来自于心中的恶心。   见沈琬疑惑,她想了想,只好解释道:“倒不是鱼的问题,是我自小吃鱼虾都见不得带籽,觉得可怕又恶心。”   沈琬一时语塞,不过倒也不奇怪,林宝瓶怎么也算是半根金枝,自然是娇气精致些的。   她连忙说道:“这是我思虑不周了,这条我自己吃,下回做了再让他们给你送去。”   林宝瓶是客,她来了沈琬没有赶客的道路,但她对这条鱼的反应这么大,她在这里,沈琬就没办法继续吃了。   若是平时,一条鱼浪费了也就浪费了,但眼下沈琬实在馋,便没有让李屈先把鱼撤走。   林宝瓶也看出沈琬的意思,她本来想走,但是最后还是有些于心不忍。   她把团扇拿钱,在眼前略遮了遮,挡住那堆鱼籽,语气有些尴尬:“况且这条鱼正是繁衍后代的时候,这样做未免太残忍。”   闻言,李屈转了转眼珠子,抢先跪下道:“是奴婢不好,捉鱼的时候没有发现。”   林宝瓶看了李屈一眼,摇了摇头,却没让他起来,只是叹了口气继续道:“你们做奴才的不仔细,岂不是让你们主子罪过?”   这下说的连素娥也耐不住跪了下来:“鱼是奴婢做的,当时想着这些山野之物吃的就是鲜活,不必像宫中御膳那般精细,便没把鱼籽取出来……”   方才李屈没提到鱼籽倒还好,素娥一提,林宝瓶的脸色更白了白。   她转过脸,眼圈有些泛红,像是强忍着酸楚,对沈琬说道:“沈昭仪,实在对不住,我刚刚失去了我的孩子,见不得这个。”   沈琬愣了片刻,原来还能想到这上头去?她怎么就一点没想到。   沈琬叹了口气,放下筷子,悄悄朝着李屈使了个眼色,李屈便道:“奴婢这就去把其余几条鱼放生了。”   “我也不想强迫人,”林宝瓶点了点头,擦了一下有些溢出眼眶的眼泪,“希望沈昭仪能理解我,我也是一时忍不住,本想就这么算了,谁知道话就出了口。再说,这些奴才也不好,先前在宫里时倒还尽心,如今就敷衍了,竟哄你吃这样的东西,真是作孽。”   她语气柔弱,令人生怜,沈琬也没办法反驳什么,不过是一条鱼而已,不吃就不吃。   沈琬刚叫了李屈和素娥起来,两人又是道了一回罪,但林宝瓶想了想,又说:“你们到底也是杀害了这条鱼和鱼腹中无数的生灵,虽是无知,但已有了罪孽,既有罪还是要早些赎了的好,也免得死后遭罪。我知道你们主子心善,舍不得罚你们,我便替你们主子做主罚了。”   沈琬连忙拦道:“我一会儿会说他们的,倒不必……”   “你不用说了,今日的事是我起的头,与你没什么相干,我替你罚了他们,便是他们要怨怒,也牵扯不到你,”林宝瓶对李屈和素娥道,“你们记着,是我罚你们,要恨就恨我。”   林宝瓶素日待人一向温和善良,几乎没听说过她冲下人发什么火,今日却触了她的软肋,让她不能忍气吞声。   “李屈是元凶,去外面跪六个时辰再起来,至于素娥倒比李屈轻点,便打二十下手心吧。”   沈琬道:“经过郡主这么一说,我才发现我也罪孽深重,实在是这些底下人的不好,我自己也不长个心眼,我这就罚他们,一会儿便让李屈在我这里跪到明日早晨,我也赎赎自己的罪,心里才过意得去。”   林宝瓶心思纯良,倒也好骗,沈琬说话前掐了一把自己,眼中闪着泪花,林宝瓶便真的相信了。   沈琬看着李屈把鱼拿出去倒了,心里百爪挠心似的痒,好不容易尝到一点荤腥,才砸吧出个味儿来,哐当一下就没了,她也不明白林宝瓶怎么就心思细腻到了这种地步,面对鱼籽都能想到自己的孩子,一条鱼有那么多鱼籽,它自己记不得哪条鱼苗是它自己的。   沈琬开始反思自己曾经作为一个母亲是否对自己的孩子太过于无情,但很快她便放弃了,她很爱自己的孩子,但是实在无法把她的孩子和鱼籽联系到一起。   她本以为鱼一倒,林宝瓶就会走了,谁知林宝瓶还要再继续坐一会儿,便索性看了素娥被打手,李屈则一直在外面跪着。   直到林宝瓶走,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后,她竟然还向沈琬讨教了有关制香辨香的话题,这一聊就久了,林宝瓶一走,李屈就揉着膝盖站起来,连一向话不多的素娥也显得有些委屈。   “嗬,这位乐溪郡主,说她年纪轻轻就饱受磨难,到底还是不识民间疾苦,”李屈一瘸一拐走到沈琬身边,忍不住就说起林宝瓶坏话,“她还是见得少了,民间闹饥荒的时候,别说是一条鱼了,就是人……”   他看了沈琬一眼,见沈琬没有阻拦他的意思,便咬咬牙继续说道:“人没了东西吃,还易子而食呢!”   沈琬听得打个个寒颤,让李屈和素娥先在一旁坐下,然后赶紧让丹桂去把药拿出来。   药一敷到被打得红肿的手掌上,连素娥也疼得龇牙咧嘴,丹桂又幸灾乐祸地笑,素娥自是生气,也悄悄对着沈琬道:“郡主拿咱们做奴才的开什么刀呢?平时和和气气的一个人,今日因为一条鱼就这样了,真是想不到。”   丹桂一边给素娥上药,一边也附和道:“就是,没打着她她不知道疼,倒对着一条鱼说起什么罪过来,我们就不是爹生娘养的吗?”   沈琬知道这无妄之灾,李屈他们几个都不好受,但林宝瓶对着一条鱼就能胡思乱想,她当时怕再说重话会刺激到她,便也不敢多说什么。   总不能直接给她点破,害了她的孩子的人是赫连琊休,有本事去找赫连琊休报仇。   “罢了,等回宫之后大家少来往就是了,眼下在这里地方小人少,也没处可去。”沈琬只好安慰李屈和素娥。   素娥倒是没说什么了,但李屈还是一脸的不快,又不肯给膝盖上药,只是一下一下自己揉着。   “昭仪这些天都胃口不开,我还想着这回昭仪能吃点好吃的了,还等着昭仪开心呢!”李屈抱怨道。   沈琬让丹桂去打了一盆热水来,自己绞了一块巾子,然后趁李屈不备,把他捂着膝盖的手打开,然后一下子放在他膝盖上,给他敷着。   李屈本还喋喋不休的嘴停了下来,一张脸红了红。   沈琬没看见,只道:“布巾是湿的,一会儿你下去换条裤子,免得湿寒生病。”   李屈支支吾吾地应了,沈琬看着这一屋子愁眉苦脸的人,也不由叹了叹。   “不知道何时才能回去,月华蟾宫他们都还不知道下落。”   这一句话不过到了六月底,沈琬便很快就能回宫了。   慕容樾只带领大军进京,守住几个宫门,将皇宫围得水泄不通,崔氏叛党被围困在宫里,自然没了生路,一群蛇鼠之辈这才回过味来,当初攻入宫中的莽撞,但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就这样,慕容樾几乎没有费一兵一卒,便把叛党拿了下来,然后亲自押送崔氏叛党之首前往慕容胤面前。   沈琬只听说慕容樾又回来了,也没有多理会,只一心一意想着就要回去的事情,收拾打点行李。   这日夜里,沈琬睡到三更不到,太后那里却忽然传信,让沈琬同慕容胤一同过去。   没了孙荷儿日以继夜的下毒,慕容胤的身子好了不少,但精神仍是倦倦,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的样子。   他似是已经有些明白是什么事,路上只同沈琬说:“一会儿无论发生什么,你只照你的心意行事便是。”   说罢,他苍白的手指轻轻将沈琬手背捏了捏,然后与她一同相携而去。   林宝瓶却已在门口等候,她远远见到慕容胤和沈琬过来,便焦急地迎上来。   “陛下,沈昭仪,你们来了赶紧进去,定安王他们也已经在了。”   沈琬往四周一看,果然把守的侍卫又多了一些,明显是慕容樾带来的人。   进去之后,沈琬发现崔朔等崔家人也在,更令她惊讶的是连大皇子也被抱出来了。   林宝瓶正要说什么,太后却朝着她招了招手:“过来,来哀家身边坐着。”   慕容胤也牵着沈琬坐到一边,一时又咳了两声,沈琬从宫人手里接过给慕容胤的茶,一抬头却瞧见慕容樾正在看她,两人皆都不防,皆是一愣,又不约而同地转过眼去。   崔朔见人都已经到齐,便立即在慕容胤面前跪下,道:“陛下,如今乾坤已定,叛党罪臣皆已伏诛,老臣只求陛下还我崔氏一门清白。”   崔朔是太后之父,慕容胤的外祖父,说话间慕容胤已经亲自扶起了他。   “这事从一开始就是崔氏蒙冤,回去后自然有计较。”慕容胤道。   崔朔道:“方才定安王也说了,不关崔氏的事,只是老臣觉得,有些事情还是在回京前处理完会更为妥当。”   沈琬看了看襁褓中的婴孩,渐渐有些回过味来。   太后先示意父亲不要说话,自己叹了口气道:“孙荷儿是崔氏叛党的人,作为罪人,她的儿子不能再留。也以免回去之后,崔氏被人指摘。”   崔氏如今元气大伤,崔朔和太后要保下崔氏,但若是孙荷儿的孩子继续活着,崔氏在慕容氏和其他世家眼中,便一日不清白,一日可以攻讦。   再者,罪人之后本来就不该留。   沈琬悄悄抬了抬眼皮,看见慕容胤搁置在桌案上的手有些颤抖。   她低下头,唇角微微勾起,但很快便换上一副悲悯的模样。   不过片刻,慕容胤便开口道:“罢了,母后和小叔叔商定就是。”   他的声音也是轻轻的,似是云淡风轻,极不在意,但说完却咳了起来,很是厉害。   这时,原本一句话都掺不进来的林宝瓶却道:“不是没有办法的,太后娘娘方才已经想了一个法子出来了。”   沈琬的手一紧,不由捏紧了袖边。   太后果然看了沈琬一眼,道:“沈昭仪,你可愿意抱养大皇子,从此做他的母妃,让他脱去罪人之子的身份?” 第48章第48章   沈琬一下子感到所有人的目光都在她的身上,等待着她的回答。   而此时,襁褓中的孩子也适时地哭了起来,仿佛是向她乞怜。   林宝瓶已经忍不住起身,走到乳母身边和她一起哄大皇子。   慕容胤拍了拍沈琬的手:“阿茕,全看你自己。”   沈琬狠狠咬了一下嘴里的嫩肉,一直到有血腥味漫出。   她知道自己只要应下,就可以救下一条命,但这是慕容胤和孙荷儿的孩子,她就是不想救。   孙荷儿且不提,如今看来也是个身不由己之人,但慕容胤呢?   她曾经对他那么好,冲喜入宫的是她,彻夜衣不解带照顾他的是她,把他当做夫君的是她,不停地想捂热他的心的也是她。   可是慕容胤是怎么对她的?   他就放过她的孩子了吗?   “臣妾不愿意。”   太后和崔朔听了自是没什么好说,慕容胤垂下头,只是林宝瓶却瞪大了眼睛。   慕容樾似是早就知道她会这么说,事不关己地般地看了她一眼。   沈琬继续道:“救一命容易,难的却是以后。臣妾以后也会有自己的孩子,到时又该如何待他呢?一则是臣妾自认为根本做不到毫无差别,大皇子心中恐生怨恨,二则便是一样待了,大皇子也注定得不到许多应有的东西,他该如何自处?臣妾和臣妾的孩子又该如何自处?”   未等其他人说话,林宝瓶已道:“你……沈昭仪你为何这么狠的心?孩子是无辜的,他还那么小,你就救救他好不好?”   沈琬垂下眼帘,态度已经摆明。   太后叹气道:“沈昭仪不愿意就算了,他的命数到了,不能强人所难。”   沈琬想了想,终是不忍道:“陛下也有其他妃嫔,她们或许会愿意。”   “这个孩子生来就孱弱,哀家早先就瞧着养不大,”太后摇了摇头,“他的母亲又是那样的人,本来就不该再继续留着,有让沈昭仪抚养这一说,也只是哀家临时起意,想最后救他的小命一把,既然不成,那便算了,哀家不会再为他花费心思,是他命该如此。”   林宝瓶却抽泣起来:“犯错的是崔氏和孙荷儿,与这个孩子又有什么关系?他既不是自己夭折的,便不能说命数如此啊!”   听她谈及崔氏,太后脸色一沉,斥道:“宝瓶,你不可胡闹!”   林宝瓶抬起一双哭得泪眼婆娑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沈琬,像是在看一个根本不认识的人:“这么小的孩子又能碍着你什么呢?只要你松松口,便是回宫之后把他扔在一边让宫人养也没关系,枉我一直以为你良善!”   沈琬听得一脸无动于衷,她感觉到身边慕容胤的眼风也有意无意从自己身上扫过,但她还是挺直了腰背,一动都没动,丝毫不因林宝瓶的话而感到羞愧难安。   林宝瓶又在太后面前跪下:“太后娘娘,既然沈昭仪不要,那就把大皇子给我罢,我养他!”   “你?”太后竟笑了一下,“你是乐溪郡主,以后还要嫁人的,养他像什么话?而且他毕竟是天家血脉,便是死了也不能流落去别处。”   “赫连琊休杀了我的孩子,原来你们也和他一样,都是一群刽子手,看似冠冕堂皇的理由,其实却是连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孩子都容不下。特别是你沈琬,你见死不救,罪大恶极!”   话音刚落,慕容胤咳了起来,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沈琬去给他抚背,却被慕容胤轻轻拂开。   因林宝瓶的哭诉,场面一时僵持下来,崔朔是老狐狸,本来就不想背负杀害皇子的罪名,只不过是为了崔氏一门而迫不得已,此时见林宝瓶的矛头最终直指沈琬,竟是以为大皇子生死只是沈琬一句话的事,崔朔便乐得缩了头,作壁上观。   沈琬咬咬牙,本想由着林宝瓶发疯算了,但最终还是忍不住道:“郡主你要明白,大皇子的生死,并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的。”   真是可笑至极,慕容胤才是大皇子的父亲,他都没说什么话,却要她来承担。   这时,从始至终一直没有说话的慕容樾却忽然开口道:“无论出于何种情况,大皇子都不能留。”   林宝瓶的脸色白了白:“怎么连你也……”   “孙氏当日事发指证,叛党打的是扶持大皇子上位的主意,大皇子就是叛党的象征,让沈昭仪抚养不过是掩耳盗铃,不除掉大皇子,朝中依然会有人认为崔氏叛党余孽没有完全除尽,崔氏还有所保留,陛下则受崔氏把控,那么人人都可犯上。”   崔朔这才点头:“王爷说得很是。”   “况且陛下春秋鼎盛,何愁没有其他皇子皇女,仅仅一个罪人之后便受此庇护,却不得不令人多想了。”   慕容胤皱眉,片刻之后长叹一声道:“罢了,就听小叔叔的,把他抱下去吧。”   婴儿也仿佛知道了他的父亲已将他放弃,哭得更加厉害。   如此,彻底一锤定音。   沈琬稍稍侧了侧头,慕容樾立在那里,摇晃的烛光将他的侧脸映得晦暗不明,却身姿挺拔,像风雪中的松柏。   沈琬松了一口气。   一时太后还要留慕容胤说些话,便让沈琬先回去。   沈琬出门,夜空中隐隐约约还是能听见一些婴儿号啕大哭的声音。   但沈琬知道不过到天亮,这哭声就会彻底消失。   夜里的风还是有些凉意的,沈琬早已没了睡意,她心里烦闷得很,林宝瓶指责她的话不断萦绕耳边,虽不会觉得愧疚却扰人心志。   如今身边跟着的也只有丹桂,沈琬打发她回去,自己便去了花园散心。   穿过临水长廊便是凉亭,万籁俱寂,月色高悬,沈琬在凉亭中坐下,轻轻地揉着自己的额角。   “怎么,坏事做多了自己也良心不安了?”一道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传来,沈琬没有回头就知道是林宝瓶。   林宝瓶是因为大皇子的死伤心难过,又想起自己的孩子,也耐不住,便来这里散心,正好又和沈琬遇上。   沈琬不想和她起什么争执,她已经坚持了自己想做的事,没有什么好再说的。   她转过头,只见林宝瓶就堵在那里。   见沈琬不说话,林宝瓶又说:“虽然我与你认识的时间不长,可是先前还觉得你性子不错,没想到你竟然那么记仇,不过是先前孙氏得罪过你几回,你就连她的孩子都可以见死不救,你们怎么都能那么狠心呢?”   她挡着沈琬的路,沈琬想过去也过去不了,她现在觉得林宝瓶这个人看起来有时像是失了智,不太正常,也不敢强来。   最后无奈只得叹了口气,与她道:“郡主你先冷静一下。”   “他本来明明可以被救下的……”林宝瓶对沈琬的话置若罔闻,又开始自顾自喃喃起来。   沈琬冷眼看着她,隔了一会儿之后,才淡淡道:“你恨赫连琊休吗?”   林宝瓶一怔,自从她归朝,太后等都在她面前尽量避开这个名字,不让她难受,像对待一个易碎的瓷器一般,小心翼翼地对待着林宝瓶,而此时乍然听到这个名字,林宝瓶的身子晃了晃,月色下的脸格外惨白。   “我当然恨他。”   “赫连琊休害死了你的孩子,如果有一天,他的孩子遇到危险,你救不救?”   林宝瓶显然被问住了,她张了张嘴,最终没有回答沈琬的问题,只是咬牙道:“你不要再惺惺作态了,不会发生这种事,你不必拿没有发生过的事情来问我,你只是为你的狠心找借口,你这些话都只是狡辩,我不想回答你。”   “你非要这样想,那我也没办法,”沈琬轻笑一声,“郡主,你是天之骄女,从小金尊玉贵长大,我知道你遇到过不幸,所以也一直体谅你,但也请你认清楚,这个世上比你艰难的人多得是,不是只有你受过伤害,别人不说也不表现出来,就不代表没有。”   “不是每个人,都能把自己的伤痛摊开来说的。”   林宝瓶再次愣了片刻,不过很快便摇了摇头:“我不想听你的这些鬼话,你何尝不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我只知道我自己痛过,便不能再让别人也承受一样的痛苦。”   “别人?你是说陛下吗?”沈琬道,“可惜你也看见了,陛下并没有为他的孩子争取生机,慕容樾和崔朔怎么说,他都只能照做。”   “罢了罢了,你的心是又冷又硬,我同你不是一路人,看来你觉得除去孙氏和大皇子这两颗眼中钉之后必定是前程似锦了。”   她直直地看着沈琬:“但是举头三尺有神明,你今日做了恶都是会有报应的,你越想什么恐怕就越会事与愿违,你这样的人,怕是以后都不会有孩子,即便是有了也留不住,谁会想要一个恶毒的母亲?”   这无异于是林宝瓶气上心头所吐露出来的诅咒,可沈琬本身却对这诅咒没什么感觉,但听她说到孩子,沈琬的眼中流露出一丝怨毒,但很快被她遮掩去,只是努力地使自己的身子不要颤抖。   很快她便刻意使自己平复下来,像是对林宝瓶的话一点都不介意,笑着道:“没有就没有吧,那也是我的命该如此。”   她说着说着竟笑出了声:“报应不爽,这就是他们的报应。” 第49章第49章   沈琬这一笑,在空阔的月夜下格外明显,还透着些渗人。   林宝瓶原以为沈琬会愤怒甚至会打她,但是她没想过沈琬会是这种反应,一时也被沈琬吓得后退两步。   沈琬便趁此机会从林宝瓶身边离开,疾步而去。   她越走越快,心里像吊着一口气发泄不出来。   沈琬以为自己今夜本应该是极为高兴畅快的,但非但没有如此,大抵是因为林宝瓶的那些话,沈琬一点都不开心。   林宝瓶偏执,她又何尝不是呢?她们两个各执一词,谁都不肯去听谁的。   她也没必要因为一个林宝瓶就改变自己的做法,甚至有愧疚感。   沈琬走着走着,出了小花园之后,终于在一处竹林边停下,葱管似的手指往旁边胡乱地一抓,抓住一根竹子,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风吹过竹林,竹叶沙沙作响,枝头又有寒鸦孤鸣,清冷凄楚。   连皎月也被乌云遮去了。   沈琬一字一字地回味着林宝瓶方才最后的那几句话,竟是摧肝裂胆。   这种痛从心底最深处开始蔓延开来,一直延伸到四肢百骸,无以言说。   一行清泪从沈琬白皙的脸颊边划过,她咬住下唇,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背后有脚步声传来,等沈琬察觉到,已经离她很近。   沈琬唯恐被人看见这副样子难以解释,连忙胡乱想把眼泪擦干净。   “想哭就哭出来吧。”   听见慕容樾的声音,沈琬动作一顿,眼泪更如断了线的珍珠。   其实在沈琬去小花园的路上时,慕容樾就看见她了,然后竟鬼使神差般跟着她。   他一直没敢上前,不让沈琬发现他。   本想就这么离开,但林宝瓶却过去了,慕容樾又有了留下的理由。   虽然离得远,但慕容樾耳力很好,她们的对话一字不落地进了他的耳朵。   当中有几次,慕容樾都听不下去,忍不住要上前去打断林宝瓶。   但最终都被他自己克制住,他几乎是最能理解沈琬所为的人,可是他又以什么身份出现呢?不过是徒增她的烦恼。   沈琬稍稍侧过头,慕容樾没有看清楚,她很快便又转回去,缩了缩背,像一支在风中的嫩芽。   连慕容樾自己都没有反应过来,他的手已经放到了沈琬的背上。   沈琬的背部轻轻一颤,却没有挣脱开来。   她一手捂住自己的胸口,这时终于抬眼去看慕容樾,带着哭腔问道:“我真的很恶毒吗?”   慕容樾顺势往前一步,到了她面前,仍然没松手。   “本王若觉得你恶毒,方才又怎会帮你?”   沈琬使劲点了点头,把握着竹子的手收回来,半途却又抓住了慕容樾的手臂。   慕容樾一手是迎接她的姿态,一手却被她禁锢,不由也心内一动。   他低头,看见沈琬满脸的泪痕,愈发不忍,抚着她后背的手掌微微一用力,沈琬一点抗拒都没有。   半推半就,沈琬被慕容樾拥入怀中。   只有他几次三番地帮她,甚至孤身闯入险境救她,也只有在他面前,沈琬才敢把痛苦表露出来。   他们曾经那样亲密过。   后面所有的痛苦,也自那春风一度的亲密而来。   “乐溪郡主说的话,本王都听见了,你没有错,是她疯了。”他的声音低低的,像是有一种特别的法力,使沈琬平静下来。   虽平静,沈琬却哭得更厉害了。   “她说我留不住它,我怎么会留不住?它都已经会动了,是他们杀了它……”   慕容樾没有说话,却是把她被泪水沾湿的鬓发轻轻拂开。   林宝瓶恶语伤人,不仅是在戳沈琬的心,亦是在戳他的。   没有任何一个父母能忍受得了被人当面诅咒自己的孩子。   算算时间,大皇子这会儿已经死了,如果真的有报应,他同沈琬一起沉沦也罢。   慕容樾用近乎呢喃的声音对沈琬道:“不会的,阿茕,没人能再伤害它。”   沈琬也不知听没听进去,只顾自己哭着,许久后才点了点头。   又过了许久,她才从低泣中轻轻道:“我真的好想它……”   慕容樾重重叹了口气。   “回去之后本王会放个宫女过来,往后在宫里遇到什么事,都不要一个人扛着,明白吗?”   他说话时声音低沉,但等到话说完,沈琬都没有反驳什么,便不自觉地舒展了眉目,眼中带着笑意,只是一时沈琬低着头看不见,他也不敢让她看见他在笑。   **   半月之后,慕容胤等入京回宫。   此番虽然是有惊无险,但宫里已经被叛党洗劫过,满目疮痍,留下来的人死的死散的散,慕容胤的妃嫔本就不多,这下愈发空缺。   崔家出了这样的事,自然也是元气大伤,再不比从前,太后的父亲崔朔年事已高,回来后便一病不起,太后更是无心再顾其他,便把后宫全都交给了沈琬打理。   沈琬不肯对大皇子施以援手,并没有对她造成任何影响,一回京沈琬就理所应当地升了位,封了贤妃,又回到了她本来应该待着的位置。   只是算算时间,原本这个时候摘星台应该已经快要竣工了,沈琬记得她上辈子就是在盛夏之时迁入摘星台的,但如今因崔氏之乱延误,摘星台还只建了一半。   再加上慕容胤如今身边没人,愈发离不开沈琬,沈琬只能暂时陪着慕容胤继续住在长乐宫。   如今孙荷儿已死,就只剩下慕容胤和章氏了。   沈琬身边的宫人也没了大半,她从候府带出来的月华蟾宫倒侥幸还在,过了好几日之后才把人数补齐。   其中有个叫青寒的宫女,年纪稍长些,是慕容樾给沈琬的人,沈琬没有拒绝,但也没和任何人说起,只有她和青寒本人心知肚明。   沈琬等安顿下来之后,头一件事就是请自己的母亲入宫,却将章氏置之不理。   崔若仙见了沈琬安安稳稳地回来,又成了贤妃,终于松了口气。   “阿弥陀佛,你不知道阿娘有多担心,看见你好好的,这下终于可以睡个好觉了。”   母女俩闲话了一会儿家常,崔若仙又道:“京城乱的那几日,家里倒太平。”   沈琬听出崔若仙话里有话,便问:“怎么了?”   “瑜姐儿出了那样的事,虽是那位作祟,但到底不好听,卢姨娘就想赶紧给她说一门亲事,好把她嫁出去,老太太也是这么想的。”   沈琬皱眉:“这也太急了。”   “急也罢缓也罢,瑜姐儿自己却说她不肯嫁人了。”   “是说的人家不合心意?那再等等也无妨,不能强逼着。”沈琬知道沈瑜自幼心气儿也不低,先前要嫁的又是慕容樾,一时钻牛角尖也是正常的。   “这般就好了,”崔若仙说着便摇了摇头,“她就是不肯再嫁人了,说她姨娘和老太太只把她当物件,前几日卢姨娘都求到了我头上,连我去劝了也没用,我瞧着难了。”   上回章如寄陷害沈瑜的事,沈瑜吃了亏,也冷了心肠,沈琬一听,便也立刻理解她犯倔的缘由,卢姨娘先不提,章氏实在令人心寒。   “那便先不提,过些日子再说,”沈琬想了想又道,“不嫁就不嫁,家里也不是养不起。”   崔若仙不置可否,只说:“我本以为今日你会召老太太一同入宫,只叫我倒也好,我先提前和你说了这些事,老太太过几日说不得要入宫求见,阿茕你注意着些。”   沈琬往引枕上一靠:“祖母又要做什么?”   “一则是为了瑜姐儿的事,这事是明的,老太太许是看上了哪户人家,想让你赐婚。”   “还有呢?”   “老太太前几时候找人算了一卦,说你命中有子有女,但眼见着你入宫这么久了也没动静,又急得很,便给你去求了符又求了药,只自己偷偷藏着,不给我瞧见,只说要亲自给你。”   沈琬听后心里有了数,又叮嘱了崔若仙不要过多去搭理侯府那些乌烟瘴气的事,让她先顾好自己的身子,等崔若仙回去之后没几天,章氏果然入宫来见太后。   既然沈琬封妃后只叫了母亲入宫,并没有叫章氏,章氏自然明白她多少有些不愿见她,倒也聪明,不直接求见,反而是先去太后那边。   太后没有不允章氏入宫的道路,等拜见过太后,章氏自然来广阳殿见沈琬。   一见到沈琬,章氏便开门见山道:“娘娘前几日见过你母亲,想必也已经听她说了。”   沈琬看了章氏一眼,道:“本宫不知。”   章氏噎了噎:“倒没什么大事,是瑜姐儿要嫁人了,她先前有过那样的事,家里怕她嫁过去了不好看,特地来求娘娘赐婚。”   一时沈琬听了没有说话,默了半晌之后才说:“祖母看过的人不会错,本宫也乐得给妹妹长这个脸,这样吧,等过些日子让妹妹自己入宫一趟,到时再赐婚。”   “她要在家待嫁,我看不必来了,”章氏急了,知道沈琬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沈瑜如今根本就不要嫁人,一到沈琬面前岂不露馅,“娘娘只要一说,事也就成了。”   “本宫自有自己的主意,”沈琬笑了,“便是求太后娘娘下懿旨都使得。”   这下章氏没话好说了,只能讪讪地应了。   私下却看沈琬看得咬牙切齿,软硬不吃活像她那个蠢了一辈子的娘,沈瑜要嫁人又关她什么事,不过是看在她如今是贤妃,求她给娘家一个脸面,她倒拿乔了。   沈琬又问:“祖母还有什么事吗?”   章氏吞了一口气下去,招手向后面跟着自己的仆妇,仆妇低着头上前来,向章氏递过早就极准备好的一个巴掌大小的绸布包。   章氏当着沈琬的面打开,却没看见沈琬的脸色更加冷淡。   里面有一个一指长的檀木圆盒,另又有丝缎包着的一块四四方方的东西,非常薄。   章氏把那四四方方的东西打开,露出几张符纸。   沈琬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这是老身特意茹素斋戒半月,才去寺庙里求得的,”章氏压低了声音,“娘娘收好了放在枕头下面,等行房之后,赶紧让素娥去寝殿的西南角烧了,然后把所得符灰化在茶水里喝下,自然有好处。”   “祖母也是出身大族,如何会信这等无稽之谈?”沈琬道。   章氏不理会她,继续自顾自说道:“这里一共是四张,每次压一张,分开来放娘娘可明白了?”   沈琬不欲与章氏争辩,一抬手便让丹桂收走符纸。   章氏又指着檀木圆盒道:“这里头的丸药也是老身好不容易才弄来的,你父亲也出了不少力,是可以调养你的身子的,帮助你早日产下龙种。”   沈琬随意糊弄了几句,李屈便进来说是太后传沈琬,章氏见状便只能退下。   章氏一走,沈琬便嗤笑一声,丹桂问道:“娘娘,这些东西怎么办?”   “祖母真是老糊涂,她既看不懂符纸上写的是什么字,万一上面有什么大逆不道的,一旦事发本宫和义恩侯府可都是死罪。”沈琬从丹桂手里拿过符纸,起身亲自在烛台边烧了。   看着四张符纸全部燃成灰烬,沈琬才挑了挑眉,轻轻吹了一口气,连灰烬也散去。   符水和药丸都是给她吃的,看来章氏还真是对慕容胤有信心,但沈琬清楚得很,便是每天一张符纸和一粒丸药地吃下去,也终究是无济于事的。   她原本像把圆盒里的丸药也都碾碎了扬掉,但李屈却道:“娘娘不如先放着,这不比那些符纸,不过是娘娘调理身子使的罢了。”   这时慕容胤那里的小太监忽然来请,说是出了点事,要沈琬立刻过去。 第50章第50章   沈琬不明所以,便跟着走了这一趟。   才走到殿门口,就见两个宫人满头是汗地抬了一个东西出来,上面盖着白布,样子短短的,像是一截树干,看不出到底是什么东西。   沈琬随口问了一句:“这是什么?”   请她过来的几个小太监脸霎时一白,低下头含含糊糊道:“贤妃娘娘请进,进去就知道了。”   沈琬皱眉,心道大抵是慕容胤又在整什么幺蛾子,提了提裙摆便往里面去。   慕容胤正用手撑着头,面前的桌案上放着一样长长的东西,沈琬远远瞥到,只以为是白玉,只是造型奇特,便也没注意。   待到近处,沈琬刚刚在慕容胤面前跪下,正要开口请安,一句“臣妾”却被硬生生吓了回去。   方才她没在意的那两根“白玉”,赫然却是两条白生生的大腿。   沈琬猝不及防,吓得魂魄都快要出窍,一下子委顿在地,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慕容胤抬起眼皮瞥了她一眼,倒没有计较什么,只是让旁边宫人将她扶起。   宫人把沈琬扶到慕容胤身边坐下,沈琬已经慢慢镇静下来,她此时身子有些僵硬,知道应该往慕容胤身边依偎过去,却怎么也做不到,幸好慕容胤将她一揽,放到自己肩膀边靠着。   两条白玉一样的腿就在沈琬面前放着。   “陛下,这是……”沈琬记起刚刚还没入殿时看见的那截树干,想必就是失去了双腿之后的身体。   慕容胤指着桌案上的东西问道:“你看看,可有眼熟?”   沈琬哪里还敢去看,但慕容胤此刻就盯着她的侧脸,沈琬怕自己抗拒的样子会让慕容胤做出什么更加疯狂的事情来,只能逼着自己的目光放到桌案一处。   她似是仔细地看了看,然后才回答道:“臣妾倒不知。”   “嗯。”慕容胤点了点头,又恍然大悟似的道,“你不知道也是正常的,你并没有见过孙荷儿的双腿——这双腿和她的长得很像。”   沈琬这才知道,双腿的主人原本是太后赐给慕容胤的侍寝宫人,正与慕容胤在殿内饮酒作乐,行动上理所应当有出格之举。当时慕容胤却将她大腿一抚,宫人还在娇笑着,慕容胤又把她的衬裙扒下来,使双腿暴露眼前。   下一刻慕容胤就吩咐将这一双玉腿斫下来。   慕容胤道:“真不知道母后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原本最不喜欢孙氏的就是她。朕不想起倒无妨,一看见便又爱又恨,思来想去还是砍下来放着稳妥。”   他抬起指尖,轻轻地捏住沈琬的下巴,把她的脸稍微转得侧过来一些,对着自己。   “阿茕,你说朕到底对她是爱还是恨?朕想不明白,你来教教朕。”   沈琬吓得心都在颤,开始后悔当初为什么要对慕容胤说谎,还把孙荷儿临终前的遗言改了。   慕容胤对孙荷儿是爱是恨,他自己都不知道,她又怎么会知道?   如果一着不慎答错了,那下一个肢体残缺的会不会就是她!   斟酌片刻,沈琬才鼓起勇气慢慢道:“臣妾想,陛下从前还是爱孙氏的。”   慕容胤听了并没有生气,只是又问:“为何?”   “正是因为陛下爱孙氏,所以陛下现在才会如此恨她,甚至恨和她相似的一切,其实陛下自己都说了,又爱又恨不是吗?”   慕容胤一愣,不再说话。   许久后,他将手一挥,道:“看着也是碍眼,来人,把东西拿下去煮了,然后喂狗。再去告诉母后,朕不需要她送来的宫女。”   沈琬几乎想要作呕,但还是忍住了,稍稍陪伴了慕容胤一会儿之后,便借口离开了。   等出了殿门,李屈才敢上来扶着,摸到沈琬的手时,只觉得她双手冰一般的冷。   李屈低头偷偷问道:“娘娘,要不要去禀报太后娘娘?”   沈琬轻轻摇了摇头,想开口说话,却发现自己牙关紧咬,抖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一时走得远些了,她才叮嘱李屈道:“千万不能告诉太后,便是有人来问今日广阳殿发生了何事,你也不能说。”   慕容胤砍的宫人是太后送来的,从他方才的话里,沈琬听出他未免带着些许对太后的怨恨,若这个节骨眼上巴巴去报给太后知道,保不准就会正好惹怒了慕容胤。   再者宫里又有什么事能瞒过太后,她送去的人少了一双腿,想不知道也难。   夜里慕容胤没有让沈琬过去,沈琬倒是松了口气,在偏殿睡下了。   到了天亮,沈琬还没起身,李屈便过来告诉她,昨夜慕容胤让一宫女侍寝,天还没亮起来,原本睡得好好的,却听见里头的宫女尖叫一声,值夜的人连忙去看,她已经被慕容胤杀死在了床上。   果然没过半柱香的时辰,宫人又来问沈琬该怎么办。   沈琬哪知道怎么办,太后那边没动静,她便也装模作样瞒着,左右不是慕容胤出了什么事,只能先把人葬了再说。   此后短短一个月里,广阳殿抬出去的宫人有十数个之多。   这让经历过崔氏之祸而宫人稀少的大齐宫廷雪上加霜。   其中有和孙荷儿长得相像的,也有纯粹为慕容胤侍寝的,沈琬每每一盘算,心里直发寒。   慕容胤根本不能行床笫之事,那么因侍寝而死的人,就有极大可能是知道了慕容胤的秘密,他才把她们杀了。   沈琬为自己感到惴惴不安。   因为她也知道慕容胤这个秘密。   正值入夏暑热,沈琬便干脆借苦夏称病,闭门不出,索性避开慕容胤,免得他想起自己。   青寒大抵是与慕容樾说了,倒是悄悄对她道:“娘娘这样很好。”   沈琬的脸红了红,小声喃喃道:“也不必事事都说。”   青寒笑了:“不是奴婢说的。”   说完便含笑不语。   不是她说的,那自然就是慕容樾问的。   沈琬慢慢把自己埋在被子里,团成一颗球,一张脸红扑扑的。   两人这又算什么呢?   那天晚上她没对着慕容樾哭倒还不要紧,这下反而让他顺理成章放了人过来。   不过,青寒做事稳妥有分寸,沈琬不讨厌青寒也就是了,同样也不排斥青寒和慕容樾的交流。   他想知道就知道吧。   沈琬“病”了好几天,太后听说之后马上便过来看了沈琬一趟。   太后还带了太医过来,沈琬并不担心太医诊出自己是装病,宫妃病了都是有缘由的,太医总要说出个所以然来。   太医诊脉后果然说了一大堆,太后不见得多担心,却是显而易见的失望。   沈琬当然明白她在失望什么。   等太医等都出去,太后便坐到沈琬边上,给她掖了掖被角:“好生养着,年纪轻轻的可不能落下什么病根,哀家还等着你赶紧给哀家生个孙子出来。”   大皇子这一殁,慕容胤又没了子嗣,最急的就是太后。   沈琬心里腹诽,慕容胤什么情况,这位太后娘娘又不是不知道。   再说生下来了也要保住才是,万一再来个去父留子,那又是一场空,当上太皇太后就真的只有颐养天年的份儿了。   沈琬捂住帕子,剧烈地咳了几声,装出一副弱不禁风,心神耗尽的模样,惨白着一张脸道:“臣妾何尝不想有个孩子呢?只可恨这副身子,自从从别院回来之后,便感觉越发不济了,怕是只能生熬着……”   “让太医和宫人都小心伺候,哪有不能好的,你还年轻,别多想才是,”太后叹了口气,握住了沈琬的手,“说来胤儿的身子一多半都是靠着你入宫冲喜这才有今日,你倒不能把自己给折腾坏了。”   “先前幼时倒还好,臣妾只怕像了臣妾的娘,这么不死不活的……”   太后皱了皱眉,立刻打断她:“哪里就像若仙了?你该提着心气儿才是,这些道理不用哀家同你讲吧?”   沈琬低头沉默。   “罢了罢了,眼下说这些倒像是哀家为难你了,既是病了就万事都等病好了再说。”   沈琬轻轻点了点头,她这病可是要装一段时间的,至少要等装到慕容胤疯完,他一日不疯完,她就一日不会好起来,远远避开他。   一时太后还没要起身离开的意思,沈琬看出来她还有其他事,也不多问什么,只静静地等在一边。   过了片刻之后,太后才道:“上回因为大皇子,宝瓶她……你应该也看出来了,戎国的事对宝瓶的刺激仍旧还在,哀家本想再多留她两三年在宫里不急,但如今看来,倒是早些让她走出来的好。”   自从沈琬对大皇子见死不救,林宝瓶在小花园痛斥沈琬之后,两人就断了联系,都当宫里没对方这个人,沈琬也没兴趣去打听乐溪郡主的事,各自关起门来过,虽同在长乐宫,但谁也不碍着谁。   听太后话里有话,沈琬便试探着问道:“那太后娘娘的意思是?”   “她成日茶不思饭不想的,比刚回来那段时日还要消沉,哀家看着总怕她出什么事,反倒有负昌顺大长公主临终前所托。”太后道,“女子一辈子不过为的就是嫁人这件事,等她重新嫁人生子,就能把从前的事情都忘记了。”   闻言,沈琬立刻就顺着太后的意思点了点头:“这个主意倒是不错,只是怕郡主自己不愿意,那赫连氏父子也算是一方之主,不知京城中可有她看得上的。”   “你说的是,不过人选哀家已经有了,他们自小的情分,宝瓶不会那么抗拒。”   沈琬眉梢悄悄一挑,心领神会。   她侧过头,轻轻咳了几声,掩去脸上少许的不自然,转头笑道太后道:“定安王?” 第51章第51章   “都说你蕙质兰心,果然是一点就通。”太后赞许地看着沈琬,“他们两个还是孩子那会儿就很好,慕容樾跟着他父亲入京来见先皇,回去的时候宝瓶也闹着要跟着走,还是昌顺大长公主来了才给劝下的。”   沈琬笑了笑:“那很好,想必郡主自己也是情愿的,只是不知定安王那边如何作想?”   太后道:“宝瓶是三嫁之身,正妃之位怕是会让慕容樾心存芥蒂,结亲不成反而结仇,这反倒对宝瓶不好,只封侧妃也就是了。你觉得哀家想的这门亲事如何?”   林宝瓶在祖母昌顺大长公主身边长大,自小经常随着公主一同入宫,算是太后看着长大的,太后又没有女儿,自是对她厚待许多,更怜她命运坎坷,所以格外谨慎小心。   “太后娘娘想得周到,臣妾自愧不如,”沈琬又咳了几声,有气无力的样子,“郡主和王爷想必都会很高兴。”   上辈子林宝瓶归朝之后,因经的事比这世少得多,所以还更烂漫活泼些,其实当时太后也有过相似的想法,只是沈琬死得早,没看见后事,但大抵慕容樾是没娶林宝瓶的。   娶不娶林宝瓶,是慕容樾自己的事,沈琬反而想看看他会怎么做。   太后看出沈琬精神不济,于是也不再久留,又叮嘱一番,便离开了。   回到寿宁殿,太后闭目歇了一阵,抬手招来心腹尤姑姑。   尤姑姑立在太后面前,一板一眼地汇报了这几日慕容胤的言行举止。   听着儿子出格又荒诞的行径,太后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最终阻止道:“好了不用再说了,哀家心里有数,只要胤儿的身子好,他要杀多少人就由着他去杀吧!”   儿子自幼体弱多病,至今未能亲政,反而大权渐渐旁落到了慕容樾的手中,再下去便是连皇位也岌岌可危,太后恨其不幸,却又无法怒于慕容胤的不争,又可怜儿子什么事都做不了主,转念一想他杀几个宫人倒也能平了那心里的一口气。   尤姑姑拿起一把象牙骨扇,轻轻地给太后扇着风,殿内供着冰块,凉爽舒适。   许久后,太后才睁开眼睛,扫了尤姑姑一眼:“有什么事就说。”   尤姑姑浅笑了笑:“是贤妃娘娘。”   “你以为哀家真的老糊涂了,看不出她装病吗?”太后道,“她那些小心思,怎么瞒得过哀家的眼睛。”   太后顿了顿,又说:“你问清楚了,真的是慕容樾孤身入宫来把她救回去的?”   “不会有错,奴婢的人是信得过的,又怎么敢胡乱攀扯呢?”尤姑姑思忖了一会儿,继续说道,“一开始是章充媛使坏,郡主倒发了善心,不知怎么的贤妃娘娘就说她替郡主留下,然后章充媛就把郡主拉走了。若太后娘娘不信,问郡主也便宜。”   太后摆摆手:“何必如此麻烦?惊动人了倒不好。”   “那么太后娘娘觉得定安王和贤妃娘娘……”尤姑姑抬了抬眼皮,没有说下去。   “方才哀家拿宝瓶和慕容樾的亲事试探她,她面上倒没什么,你也看见了的。”太后冷哼一声:“那慕容樾……”   她说了半截就没下文,继续闭上眼想事情,尤姑姑也不敢打扰她。   等过了一会儿,太后才继续冷冷道:“沈琬从前是个齐全孩子,出身好教养好,服侍陛下也有耐心,孙荷儿生的孩子又算什么,哀家原先还指望着她生下皇子,再抱来身边养的。”   “她原本就和慕容樾有婚约,虽是哀家为了陛下的身子才断了她的姻缘让她进宫,但哀家怎会不知,她和她家里也不想她嫁给慕容樾,这才来了宫里寻求庇护。”   尤姑姑道:“必定是定安王有意撩拨的。”   “他身为男子,长得那一副相貌,公狐狸也勾人,贤妃年轻难免着了道。”太后的手重重一拍身下美人榻,“朝堂之事也就算了,他竟然真的敢染指妃嫔,我儿也仪表堂堂,怎么不如他?”   见太后动怒,尤姑姑连忙道:“只是说定安王特意折回来救了贤妃娘娘,也未必是两个人有什么。”   “当日宫里是什么模样?慕容樾会为了一个宫妃特意回来?哀家也是过来人,他们年轻孩子那点心思,哀家一听就明白了!”   尤姑姑皱了皱眉:“若这么往深里说,贤妃娘娘当初弃定安王转而入宫,或许又有另一番说头了。”   “管他们有什么说头,贤妃有心也好,无意也罢,只要她背叛我儿,哀家就不会让她舒服。”   尤姑姑连连应是。   **   七月初七,七夕这一天,沈琬从长乐宫搬入了摘星台。   摘星台是完完全全按着慕容胤的喜好所修建,甚至是慕容胤登基以来,宫里修建完成的第一个宫苑,对于慕容胤来说的意义非比寻常。   沈琬虽然还在继续称病,但这日却无论如何脱不开,于是在夜里私设了小宴,请慕容胤过来。   慕容胤欣然前往,同时带来了章如寄。   这些日子,因慕容胤一直在打杀近身的宫人,所以宫里人人自危,风声鹤唳,章如寄正是在这个时候趁虚而入的。   别人都怕死,她却只想拼一把,要荣华富贵。   人各有志,沈琬与章如寄早已陌路,听说了也只是一笑置之。   只是没想到今夜她却跟来了。   沈琬原本想着,慕容胤无论如何是要在摘星台留一晚去的,这无疑又增加了她攸关性命的风险,这下倒是好了,章如寄来了,慕容胤夜里约莫是要跟她回去的。   美酒流水似地进了摘星台,慕容胤如今身体渐愈,也愿意多喝几杯。   他要喝多少,章如寄在一边就给他倒,都不用沈琬动手。   章如寄还是从前那样,低眉顺目,一派纯良,很难不让人心生好感。   中途慕容胤也让沈琬喝酒,沈琬推说正生着病,不能喝,章如寄识时务,立刻上来替沈琬喝了酒。   沈琬道了谢,隔不多会儿,章如寄就被慕容胤打翻了酒壶在身上,只得先下去更衣。   一时殿内只有慕容胤和沈琬两人。   摘星台雕梁画栋,却也高寒空旷,夏风袭来,一点暑气都没有。   沈琬起身往外面走,在白玉栏杆前停下。   这里可以眺望正前方所有宫殿,重重如山,又如仙阙。   前世她就是在这里跳下去的。   慕容胤也跟在沈琬后面,他见沈琬的手掠过白玉栏杆,便笑道:“小心跌下去。”   沈琬也笑着回头看他:“这栏杆修的这么低,可不是陛下说会陪在臣妾身边,不会让臣妾跌下去的吗?”   慕容胤将她往后面揽了揽,自己没怎么上前:“怎么?是今天朕带着章充媛来了,你吃醋不开心了?”   沈琬心里暗骂一声,脸上却仍是带笑不说话。   “身子可有好一些?”   “好多了,多谢陛下关心。”沈琬话是这么说着,但一边又继续咳了起来。   慕容胤含着笑看她,忽然把手放了放,将沈琬的纤腰抵靠到栏杆上,自己也跟着过去,与沈琬并肩立着。   沈琬道:“陛下还是进去吧,这里风大,着了寒气就不好了。”   慕容胤侧过头,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之后,说道:“贤妃,你是有福之人,有你在朕又怎会有事?”   说罢,他下一刻便欺身上前,将沈琬圈在怀中,沈琬见他逼过来,下意识地就将后背往后面靠,大半个身子悬在外面,岌岌可危。   慕容胤将她的后背轻轻托住:“你果然在避开朕。”   他抬起沈琬的下巴,沈琬连忙道:“没有,臣妾为什么要避开陛下?”   “收起你的那点小心思,不要想着对朕欲拒还迎,朕不吃那套,”慕容胤紧紧盯着沈琬,却不知沈琬心中松了一口气,“朕知道你与章充媛素来不睦,但她是什么身份,你是什么身份?”   和煦的夜风从沈琬背后吹来,一阵阵的,像是柳枝在抚摸她白嫩纤细的后颈,慕容胤一只手托着沈琬,但沈琬不知道他何时会突然放开。   若是他乍然放开,那么她又会掉下去。   慕容胤的身上有一股淡淡的药香,隽永绵长,但沈琬却觉得有些刺鼻。   她定了定神,咬咬牙,孤注一掷道:“那陛下封臣妾为皇后吧!如此,臣妾便不同章如寄计较。”   闻言,慕容胤的手微微一用力,沈琬探出栏杆外的身子回到安全的地方。   “那就要看你自己了。”   这时章如寄已经换了一身衣裳回来,见沈琬和慕容胤到了外面,正朝他们走来。   沈琬脸上作出一副哀怨的表情,撇过头去不说话。   “陛下和贤妃娘娘怎么在这儿?可真让臣妾好找,莫不是嫌弃臣妾了?”   慕容胤揽过沈琬的肩膀,对那边的章如寄道:“贤妃身子还没大好,我们就饶了她今晚,先回去罢!”   接着他又贴在沈琬耳边道:“下个月是朕的生辰,你要继续赌气也无妨,若是身子好了便过来。”   沈琬看着他和章如寄离去的身影没有出声。   八月初四,慕容胤的生辰,她永远不会忘记,就是这一年的这一日,她被陷害和慕容樾在一起。 第52章第52章   沈琬迁入摘星台未几,章如寄盛宠。   她借病避开慕容胤,乃是因为怕慕容胤忽然迁怒自己,但慕容胤既察觉到她是有意躲避,却理解错了她的意图,以为她是为了和章如寄争宠,所以才故意晾着他。   慕容胤的脾性古怪,沈琬继续称病,他却愈加要宠幸章如寄。   李屈和丹桂等贴身宫人,皆清楚沈琬是故意装病,虽不知为何,但也没有多问,只有青寒问过沈琬一回:“娘娘的身子还没好,下月陛下生辰可要去吗?”   青寒问的,自然也是慕容樾问的。   沈琬没有回答她。   她私心是想着不再去的,倒也彻底断了一笔心事,剪短了牵着纸鸢的线,让纸鸢不见踪影。   但沈琬却怎么都说不出口。   一旦过了这一天,她的孩子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慕容樾呢?他可还会再来?   若他不来,她也不来了。   沈琬多次想问青寒这个问题,但每每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   如此吊着一件事,沈琬反倒果真病了。   她又想着,索性真病了也好,她便有推脱的借口了。   丹桂和素娥很是不解,为何装病都会成真病了,思来想去又怪到章如寄身上,认为沈琬是被她气病的,丹桂成日在沈琬面前指桑骂槐骂章如寄。   每每这时,素娥倒是避开。   沈琬看出不对,便叫李屈去打听打听。   李屈很快回来,对沈琬道:“娘娘,没有什么事,只是章充媛升了位分,如今也是昭仪了。”   沈琬听过便罢,深信不疑,但是入夜又叫来青寒。   她又不是病得脑子不好使了,章如寄升位分这事底下人大抵见她病着确实是刻意瞒着她的,但李屈出去一趟就打听了一个明明大家都知道的事,也太过明显。   而青寒不会骗她。   青寒果然道:“娘娘且先放宽心,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   沈琬已经有了预感,问:“是不是本宫家里出了什么事?”   青寒先给沈琬倒了一杯茶,才在她身边坐下:“是侯府要办喜事,娘娘的庶妹要嫁人了。”   青寒说得很仔细,把沈琬想知道全都告诉她了。   沈瑜先前因被章如寄陷害,亲事受挫,便已经淡了心思,章氏又想尽早把她嫁人,只是上回被沈琬打了回去,便没有下文。   沈琬以为章氏在她这里吃了憋,会缓缓再说,没想到章氏一向说一不二惯了,即便是做了皇妃的孙女,也动摇不了她决定的事。   而恰逢沈琬装病避祸,章如寄又得了宠,章氏便一刻都等不了了。   章如寄从小是在章氏膝下养大的,她一得宠,章家先不提,头一个想到的便是章氏,有什么赏赐都往侯府去了,待章氏竟比沈琬这个嫡亲孙女还要亲厚。   章氏也喜这场面,自是认为除了沈琬之外,也另有人为自己撑腰了。   她刚好新为沈瑜看了一门亲事,是个四十多岁死了两任正室的鳏夫,只是空有个国公的名头,听起来是很不错的。   章氏便把这事与章如寄说了,章如寄哪有不赞同章氏的,自然是哄着章氏,再满口应下,章氏回去就带了陛下新宠的昭仪的指婚。   并且章如寄知道自己的分量不如沈琬,眼下还盘算着要让慕容胤下旨赐婚。   沈瑜得知,对远在宫中的章如寄破口大骂,当晚就要吞金自尽,好在卢姨娘时刻盯着她,这才没让她成功。但卢姨娘自己也不喜欢章氏看中的亲事,便只好再去求章氏。   这回章氏没有再对卢氏宽容,她当即做主休了卢氏,将卢氏退回娘家,连沈夔都没有通知。   卢姨娘自进门开始,在章氏面前得脸了大半辈子,眼见着儿女都大了,正是快要享福的时候,没成想章氏这般翻脸不认人,又羞于被章氏赶走,悲愤之下当着章氏的面,一头撞在了墙上,登时血流如注,在床上挣扎了一晚上,早晨的时候被章氏着人抬着送回了卢家,还没到家便咽了气。   沈瑜本就想寻死,这下母亲一死,更没有求生的意志,章氏怕她再找机会自尽,就让人把她绑了起来,但沈瑜一心求死,竟然开始绝食。   家里折腾得乌烟瘴气,崔若仙再是想避世,也不得不出面调停一二,时值沈夔正与友人寻访名山不在京中,崔若仙欲让人把沈夔赶紧找来,也被章氏拦了下来。   侯府已经有了一个死在半道儿上的贵妾了,章氏又性子强硬,崔若仙实在怕沈瑜也死了,便试着劝说章氏,想着稍微给沈瑜缓缓,再让她慢慢接受也不是不可,但章氏却不肯,认为崔若仙也要忤逆她,再加上先前在沈琬这边受了气,当即就把崔若仙锁在了静影阁,不准她踏出房门一步,也撤去了所有伺候的仆婢,每日只有送饭洒扫的人。   崔若仙身边自有心腹的婢女仆妇,见状便要悄悄去崔家和彭城王府报信,章氏早有预料,等着她们自己上钩便捉住了,直接一顿狠打,再把人丢到了崔若仙面前,鲜血淋漓,只有出气没有进气。   崔若仙本就弱不禁风,每日都用汤药吊着,如何受得了这个,几番刺激下来便病情加重,章氏又把她锁着没去管她,等沈夔回京之后终于发现家里不对劲,见到崔若仙的时候她已经病入膏肓,连沈瑜也昏迷多日。   沈琬听罢,病容越发惨白,忙不迭就拽着青寒问:“那最后呢?我阿娘眼下如何了?”   “沈侯爷归家之后,侯府好是都好了,”青寒看了沈琬一眼,慢慢道,“但是夫人的病本就是沉疴已久,又素来体弱,这么又惊又怕的,听说反反复复总是没好。”   “扶我起来。”   青寒忙道:“早有太医以及宫外的名医替夫人去诊治,娘娘不要焦心。”   沈琬没有说话,青寒见拗不过她,只得给她梳妆打扮。   一路坐辇车到了广阳殿,章如寄果然陪在慕容胤身边,见到她来了,也没有多少惊讶,只是规规矩矩地上前来行礼,依旧是一副低眉顺目的模样。   沈琬越过她,看向慕容胤:“陛下,臣妾有些话要同章昭仪说,陛下可会怪罪臣妾打扰了你们?”   慕容胤摇了摇头,显然不怎么关心她们的事。   沈琬收回目光,眼神落在章如寄的脸上,章如寄的嘴角动了动,正要问沈琬是什么事,忽然脸侧一阵风刮过,沈琬已经抬手给了她一巴掌。   章如寄没有防备,捂着脸看向沈琬,眼中流露出不可置信。   “贤妃娘娘为何动手打人?臣妾……”   她还未说完,沈琬又手起刀落,冲她没有捂住的另一半脸扇了过去。   这一巴掌比上一巴掌还要重,沈琬自己都被震得手掌发麻。   而慕容胤也明显看到了,却没什么表示,正托着头看着她们两个,很是好奇的模样。   章如寄一张俏脸,已经红得和煮熟的虾子一般,只是不知是被沈琬打的,还是羞愤的。   她到底寄人篱下久了,很会能屈能伸,明明是憋了一口气,还是扑通一下在沈琬面前跪下。   “贤妃娘娘打臣妾,那必定是臣妾有做的不对的地方,可是臣妾实在不知道哪来做错了啊!”她哭道。   沈琬冷笑,克制住再赏她几耳光的冲动,章如寄自己做的事情自己心知肚明,被打了倒还装模作样地来问她。   “好一个章昭仪,把本宫家里搅得天翻地覆,真的以为本宫病了就由得你来兴风作浪?”   她今日就是来打她的,就是要当着慕容胤的面给她一点厉害瞧瞧。   章如寄也没料到沈琬会如此直接,她想过沈琬可能会找她麻烦,但私下怎样都好说,只要不闹到慕容胤面前,她以为沈琬自己也会顾忌着些。   她的身子缩了缩,忙道:“没有,那可是义恩侯府,也是养了臣妾的地方,侯爷夫人对臣妾视如己出,从小吃喝用度都和府上小姐们一样,臣妾怎么敢忘恩负义?”   “你也知道本宫的父亲母亲对你好,对你最好的老太太你为何又不提?”沈琬冷冷道,“怕是心虚了不是,老太太你自然不提的,且顺着她来的。”   “老太太抚养臣妾长大,臣妾要尽孝道,只能听她的话。”   “你章家的人是都死绝了,要来我义恩侯府尽孝道?这孝道再尽下去,怕是我们满府都要用命给你铺路了。”   章如寄这下子被沈琬堵得说不出话,再细究下去却也是她藏着心眼儿,被沈琬继续抖落出来,让慕容胤听见了岂不坏事。   “臣妾不敢,这事是臣妾错了……”   她倒聪明,并未向身后的慕容胤寻求帮助。   沈琬道:“你以后要做事,尽可以去章家做,不必来义恩侯府做主,我们侯府给你的恩,也不要你来换。若是再敢插手本宫娘家的家事,本宫定不会饶你。”   章如寄哆哆嗦嗦地点了头,又忍不住哭了出来。   这时,看够了戏的慕容胤起身,慢慢踱着步子走到了沈琬和章如寄身边。   他先是将章如寄扶起,慢悠悠道:“多大点事,就哭哭啼啼的,不知道的以为贤妃欺负你呢!”   说罢,他又放下章如寄,转而对沈琬道:“病了这么久不见好,朕宠幸她你都不理会,原来真碰到你的软肋,你还是会急的。” 第53章第53章   沈琬看着慕容胤这副人畜无害中略带委屈的面容,心里“呸”了一声。   他一口气宠幸十个章如寄都与她无关,再说如何就宠幸了,他能宠幸吗?   不过心里这么想,沈琬嘴上还是道:“难道陛下是臣妾发发脾气就能回来的吗?”   慕容胤歪了歪脑袋,轻笑一声没有说话。   见状,章如寄马上又缠上去,怯懦道:“陛下不要和贤妃娘娘争执,都是臣妾不好,下次臣妾一定不会这么做了。”   沈琬斜睨了她一眼,与慕容胤福了一礼,转身离开。   这时,慕容胤竟上前一步,拉住了沈琬的手:“阿茕,朕有的时候真的搞不懂,你到底对朕是什么感觉?”   他也说不上多喜欢沈琬,但自从孙荷儿死,他的心空了出来,便考虑把一直陪伴着他的沈琬填上去,但沈琬总给他一种若即若离的感觉。   慕容胤不明白,沈琬到底有什么对他若即若离的理由。   就像今日,她演一出大戏,却将他视若无物,只是一个看客。   沈琬回头,垂下眸子:“陛下是皇帝,是臣妾的夫君。”   慕容胤愣了愣,这个答案令他说不出对,也说不出不对。   他只得放开沈琬,眼前的人不是孙荷儿,会肆意对他无限度地索取与胡闹,也不是章如寄,会低眉顺目地乖巧顺从。   她是沈琬。   他好像已经认识她很久很久了,却又好像从没认识她过。   慕容胤记得以前他问过沈琬一个问题,她怕不怕他。   她当时的回答是不怕。   如今看来,她也没有说谎。   彼时她说不怕,他还很高兴,但这也意味着,她不会臣服于他。   他是君王,是她的夫君,她怎么可以不对他臣服?   孙荷儿和大皇子都死了,他知道他所拥有的一切都在慢慢流逝,从前还抱有一丝希望,如今已经彻底不想了。   所以他只能疯狂地折磨着那些可怜的宫人。   已然如此卑微,难道连他的妃嫔也不能俯首称臣吗?   慕容胤笑着摇了摇头。   接着,沈琬被他打得一个趔趄。   章如寄先惊呼出声,眼中掩盖不住的得意。   虽然她也知道慕容胤根本不是为了她打沈琬的,但沈琬前一刻还在教训她,接下来却被慕容胤打,她很开心。   让她惊讶的却是,沈琬被打了之后,只是抚了一下侧脸,什么话都没有说,没有问,也没有苦恼。   仿佛是她已经意料到会如此。   “臣妾告退。”她再度对着慕容胤一福身。   慕容胤摆摆手,自己重新回去了座上,章如寄紧跟其后。   沈琬出去,因脸上有些红肿,便避着人走。   这会儿天倒已经暗下来,不会有什么人看见。   谁知才刚出了长乐宫,沈琬就遇到了前来见慕容胤的慕容樾。   沈琬下意识侧过头去,用手挡了挡脸,又匆匆对着慕容樾一点头,算是见礼。   慕容樾目光敏锐,即便周遭昏暗,但仅仅是借着宫灯的光,他早在原处时就发现了沈琬的脸红了一片。   她面色悻悻,不过也不见得有多难过,慕容樾略一思忖,马上便明白了。   一想到慕容胤那个病秧子还有力气打女人,慕容樾就恨不得把他从皇位上提下来。   眼见着沈琬就要坐着轿辇离去,慕容樾赶紧问道:“娘娘这便回去了?”   沈琬笑了笑:“里头有章昭仪,王爷进去也无妨的。”   “娘娘的身子可有好些?”   “好多了,不劳王爷挂心。”   两个人一来一回,得体无味。   本该就此分别,慕容樾的心里却忽然升起了一团火苗。   他终究没忍住,竟鬼使神差问了一个连日来一直纠缠着他的问题。   “下月初四,陛下生辰开宴,贤妃娘娘可来?”   “本宫身子还未大好,”沈琬的手一紧,修剪得圆润的指甲深深嵌入指腹,“不来。”   慕容樾抬头,她病了多日,整个人拢在轻薄的衣衫中,弱不胜衣,就像一团云雾。   “等王爷迎娶乐溪郡主,本宫自会将贺礼奉上。”   慕容樾下意识要反驳,但沈琬已经扬长而去。   一直等到沈琬的身影不见,慕容樾才转身往长乐宫里面去,一双桃花眼在黑夜中愈发阴沉邪气。   **   沈琬既收拾了章如寄,可侯府毕竟是宫外,她一时也有心无力,鞭长莫及,想管也没有头绪。   从前家里的事除了章氏就是卢姨娘做主,崔若仙不大管,如今卢姨娘人已经没了,崔若仙也病了,府上这一摊事,不就自然而然又落到章氏手里?   即便不是眼下,也是早晚。   沈夔不善于打理家事,更不可能去管理内宅,过不多久说不定又要离开侯府。   可青寒却同沈琬道:“彭城王妃已经为夫人引荐了一位早年出宫的女官,老太太年纪大了,怎么还能胜任侯府这么多事呢?”   “这女官……”   章氏虽表面上对彭城王妃恭敬,但私底下却不屑,认为彭城王府如今只领闲职没有实权,所以对于姨母引荐的女官,沈琬多少还是有些担心,怕压不住章氏。   “娘娘放心。”青寒压低了声音。   沈琬心领神会,点了点头,但很快便低头去拨弄香料,没有再说话。   又过了几日,义恩侯府果然传来消息,崔若仙的病已经不碍事,卢姨娘的后事也与卢家商议妥了,章氏的休书不作数,仍旧让她葬入沈家祖坟,而章氏要说给沈瑜的那门亲事也作罢,沈夔亲自去了对方府上登门道歉。   章如寄被沈琬一而再,再而三教训,大抵也自知暂时不是沈琬的对手,便更加安安分分起来,太后得知沈家的事,也不喜章如寄憋着坏水,去别人家里兴风作浪,便是章如寄去请安,也不乐意见她。   宫中却是又新进了一批舞姬乐伎,都是戎国所进献的贡品,那些女子风情别样,艳丽婉转,与大齐后宫中的很不一样,慕容胤见了很是新鲜,于是常把他们召到广阳殿来。   但戎国也不是无端端向大齐示好称臣的,除了这些活物之外,亦献了许多珍贵的珠宝皮毛,一来是为了前次杀了大齐子民而赔罪,二来便让使臣向慕容胤提出了一个要求,希望乐溪郡主重新嫁回戎国。   林宝瓶好不容易才从赫连琊休手里逃出来,又怎么可能再回去,但赫连琊休怎么说也是一国之君,这次派了使臣过来又满是诚意,大齐不可能直接拂了他的面子。   朝中倒有人想了办法,以礼法为由拒绝,毕竟林宝瓶是戎国先王的遗孀,这无异于是父子聚麀,实在有伤风化,但慕容氏当初也自戎国一带而来,曾经亦有过这种风俗,若用这个理由实在敷衍。   太后没了法子,只得提前先放出风声,林宝瓶和慕容樾青梅竹马,不日就要定亲。   因对方是慕容樾,戎国自然也被震慑住,暂且不再提起林宝瓶的事,只等过了八月初四,慕容胤的寿辰再说。   很快就到了八月初四这天,沈琬已经打定主意不去赴宴,这段日子便一直借病闭门不出。   慕容胤倒是着人来问过一遍,沈琬倒也没说不去,只说看身子会不会再好些。   宫人回去回了话,慕容胤那里也不再有下文,亦没有再来过问。   夜里开宫宴,沈琬披了一件薄衫,趴在摘星台的栏杆上发呆。   丹桂劝她:“娘娘身子都好了,若是想去就去吧,散散心也好,别总是这么闷着。”   沈琬摇了摇头,她没有出去的理由。   她很害怕今天。   不是怕前世的这日被人陷害,而是怕今日过去,有些事情从此灰飞烟灭。   她低头轻叹一声,葱管似的手指来回地摩挲着白玉质地的栏杆。   这里是她跳下去的地方。   丹桂见沈琬不理她,便进去续香,让青寒过来陪着。   青寒过来,她平时沉稳能干,今日倒是对着沈琬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沈琬也抬头看看她:“想说什么就说罢。”   青寒皱了一下眉,忖度片刻后低声道:“王爷今夜也来了。”   “哦。”沈琬淡淡地应了一声。   “娘娘还是……”   “青寒,你到底知道些什么?”   青寒愣了愣,摇头道:“王爷从没有说过什么。”   沈琬笑了,他把青寒弄来她身边,即便什么都不说,知道的人也是知道的。   “本宫不去,赏一会儿月色也就进去歇着了。”   青寒不再说话,她比丹桂安静,又比素娥机灵,静静陪在一边,沈琬也没觉得不自在。   但也不过一会儿,李屈就过来道:“太后娘娘看见娘娘没去,便设了私宴,请娘娘过去。”   沈琬听了,一时竟没有拒绝,但也没有答应。   李屈想了想道:“今日乐溪郡主也没去,说是不乐意见到宫宴上戎国的使臣,太后娘娘这才另开了宴,只有娘娘和郡主,上回因大皇子的事,郡主对娘娘说了不好听的话,太后娘娘让她给娘娘赔礼道歉呢,说是这会儿正等着。”   话是这么说着,但李屈和青寒对视一眼,心里都清楚沈琬怕是不会去。   没想到沈琬却起身道:“为本宫更衣梳妆。” 第54章第54章   太后给沈琬和林宝瓶的私宴就设在摘星台附近,沈琬过去的时候,林宝瓶已经在那里独自喝酒。   林宝瓶见到沈琬,便冲着她擎起酒杯,笑了笑。   沈琬过去坐下,宫人便开始上菜,一时等菜都上齐了,宫人便都退了出去,只剩二人的贴身宫人。   林宝瓶道:“你们都出去,我要给贤妃赔罪,你们看不得。”   沈琬也不怕她,便让丹桂他们都下去。   人一走空,林宝瓶却并不说话,只是一杯又一杯接着喝酒。   沈琬坐在一边,连筷子都不动。   许久过后,林宝瓶才笑道:“怕我在酒菜里下毒毒死你,所以什么都不敢动?”   还未等沈琬回答,她便继续道:“你放心,这桌宴席是太后娘娘命人置办下的,我才不会害你。”   沈琬也笑着道:“郡主多心了。”   林宝瓶看似身份尊贵,其实也不过是个到处飘零的可怜人,丧子之痛令她偶有疯癫,倒也在情理之中。   既是太后给了这个机会牵线搭桥,沈琬便不会继续抓着不放,毕竟林宝瓶从没有在实质上伤害过她。   “我可不会多心。”林宝瓶终于放下酒杯,夹了箸头春细细嚼了。   沈琬便也跟着夹了一筷子,鹌鹑肉丁被切成筷子头一般的大小,烤得外酥里嫩,一口咬下去直冒油,肉质细腻鲜嫩,汁水充盈。   林宝瓶这才道:“那次的事情是我不对,后面还说了那样的话,太后后来也和我说了,其实她虽心疼大皇子,但私心下也知道大皇子不该活,便是定安王和崔朔也是那个意思,死了比活着省事。”   她顿了顿,说:“你若是不原谅我,那也是我该的,是我恶语伤人在先,那事不该怪你。”   沈琬道:“郡主还提那个做什么,我都忘了。”   林宝瓶轻声应了一声,不再说什么,又继续喝起酒来。   沈琬倒看不下去,劝道:“酒喝多了也伤身。”   “我自小酒量不错,早就想喝个够了,平时总有人劝着,今晚你别管我。”   沈琬看着林宝瓶又灌了一壶酒下去,神色看起来却清醒着,眼中却盈着一汪泪。   “我真的想我的孩子,所以才受不了其他孩子受苦,我也知道我不该这样……”   沈琬默了默:“郡主应该想开些,倘或果断时日嫁人了,也就好了。”   “我不会嫁的,”林宝瓶苦笑一声,“我根本就没有从过去走出来,我对慕容樾也不是男女之情,等戎国的人一走,我会去和太后说清楚。”   沈琬不置可否,林宝瓶斜眼扫了扫她,伸手为她斟了一杯酒。   她道:“你喝了这酒,我们两个就算和解了。”   一时只剩树梢风动,却丝毫没有吹散暑热,反而带来些许闷热的潮气。   沈琬低头掩唇轻咳了两下,问道:“我不喝可以吗?”   林宝瓶看着她,没有说话。   沈琬便拿起酒杯,放到鼻尖闻了闻,酒香醇厚甘冽,一闻便知是宫中珍藏多年的美酒。   林宝瓶放在桌面上的手指动了动。   但旋即,沈琬的手看似一抖,酒杯便倾斜过去,琥珀色的酒液立时洒了出来。   沈琬神色平静地将酒杯重新放回去,笑道:“酒洒了。”   明明看出沈琬是故意的,但林宝瓶也没有不快,闻言便点了点头,又去拿酒壶。   沈琬轻轻叹了一口气。   那酒液就要再次从壶嘴中倾泻而出,但沈琬却没有看见,因为就在下一刻,林宝瓶的手一偏,酒壶就被她甩到了一旁的地上。   清清脆脆一声响,犹如玉碎。   林宝瓶盯着那不大的一滩子酒液看了一会儿,挑眉道:“你走罢。”   沈琬起身,稍稍朝着林宝瓶福了一福:“多谢郡主。”   “酒里被下了药,不过不是我下的,是太后娘娘,此番是我对不住她。”林宝瓶道,“她不知道从哪里得知了当日宫变,是定安王孤身入宫将你救出来,便怀疑你与他有染。陛下秉性孱弱不堪,太后娘娘作为母亲,自然是有一片拳拳爱子之心,她不能允许任何人伤害背叛陛下。”   一语未毕,她朝外面望了望,继续道:“既然动不了定安王,太后娘娘便只能动你,她到底对你还是有些不忍的,所以不会要了你的性命,眼下戎国使臣也在,亦参与了今晚的宫宴,太后安排的便是戎国的人,我这样说你可懂了?”   沈琬面色倒看不出什么,只是静静地听着,但是掩在广袖下的手指,却自林宝瓶解释开始,便止不住地颤抖着,她将两只手紧紧绞在一起,企图镇静下来,却于事无补。   她想过林宝瓶这场是鸿门宴,但没想到前世今生,即便前因后果不同,她还是差点没逃过这一遭,甚至险些更糟糕。   既是太后安排的,便早就替她决定了结局,要么是死,要么被赐给戎国的人,最后被带去戎国。   见她不说话,又不见惊恐的模样,林宝瓶以为沈琬是怀疑她,便解释道;“我曾经在戎国时,也遭人强迫过,说我懦弱也好,假慈悲也好,我不想看见同样的事情再度发生在我的面前,方才即便你没有打翻那杯酒,我也不会让你喝下去。”   沈琬垂眸掩去眼中神色,道:“我没有不信郡主。”   林宝瓶点点头:“罢,罢,左右你信不信都与我无关。”   说着,她再度看了看门那边,然后走到左侧花窗边,推开窗子,向着沈琬指了指外面。   “宫人都在外面,从正门出去就会被太后的人发现,路上出了事更糟,你从这里走。”   林宝瓶拽了沈琬一把,沈琬便借着力,从花窗翻到了外面。   “你是聪明人,接下去的路该怎么走,就要靠你自己去想了,我没有其他法子,只能帮你到这里。”   沈琬身后是一片幽深的竹林,寂寂寥寥,不知出口在何处,仿佛中间还有无数鬼魅在等着她。   她朝着林宝瓶笑了笑:“谢谢。”   她的笑容在黑暗中隐隐约约,仿佛又什么极高兴的事,林宝瓶看得愣了愣。   等林宝瓶回过神,却见沈琬已经提起裙摆往竹林中而去。   **   沈琬并没有回摘星台,也没有去广阳殿。   她心里很是清楚,这次是太后动手,就算是林宝瓶发了她一次,她也躲不过第二次,早晚有一天,太后会像除去孙荷儿和大皇子那样除去她。   不过这第一次没成,太后或许会怀疑林宝瓶同她说了什么,同时也会忌惮慕容樾知道,便会暂缓动手。   这片竹林很长,沈琬一时也说不清到底是在宫中哪个方位,她才刚刚病愈,稍稍跑了几步,便停下来,大口地喘着气。   她到底该去哪里?   夜色中的竹林可怖,但也给了沈琬足够的安全感,像是被一块绸布紧紧包裹着,所有人都看不见她,她亦看不见所有人。   若是可以,她希望自己能够一辈子都待在这里,不要再出去。   沈琬抽了一下鼻子,即便是在黑暗中,她也忍不住死死咬住了自己的下唇。   一边是来源于心内的害怕,一边又是不可遏制的希望如春天的嫩芽般丛生,水火相交。   她抓着竹子的手往下一滑,修长圆滑的指甲在竹身上划出一声刺耳的响声,继续往前走去。   很快,眼前密密匝匝的竹叶剥离开来,沈琬从竹林出来。   她抬头望了望夜空,一弯上弦月颤颤地挂在空中,只等午夜便会落下。   宫里的一切沈琬都已经很熟悉,凭着感觉,她躲开宫人,去了那里。   她不知道他还会不会再来。   这里是一处早就废弃不用的宫室,早些年住着一位太妃,太妃的儿子当年与年幼的慕容胤争夺皇位,最后被太后诛杀,太妃从此便被囚禁于此。   后来太妃自尽身亡,一直到尸身爬满了蛆虫才被人发现后,这里便被彻底荒废掉,无人踏足。   上辈子也就是在这里,她和慕容樾开始了纠缠。   沈琬推门进去,“吱呀”一声响,里面扑面而来暗沉之气,仿佛空气中还有尸体腐烂的味道。   一阵风吹来,远处有雷声闷闷地响着。   沈琬赶紧入内,关上房门,里面没有蜡烛,她身上也没带火折子,室内陈设已经破败,里边只看得见孤零零摆了一张床,柜子东倒西歪着。   沈琬扶起一把倒在地上的椅子坐下,一时心绪难安。   明明是她自己亲口说的,她不会赴宴。   此时酒过三巡,慕容樾早就喝醉了也不一定。   不知道他的酒量怎么样。   沈琬悠悠地叹了一口气,这里过分寂静,与宫里俨然是两个世界,这一声叹又不知惊动了暗处何物,仿佛是一只定在窗外养神的猫,凄厉地尖叫一声,蹿到不知道哪里去了。   被那只野猫一吓,沈琬一下子站起身,心扑腾扑腾剧烈跳着,她觉得自己此刻就和那只猫一般,吓一吓就能蹿出去老远。   好不容易等平复下来,沈琬正要继续坐下,却蓦地看见关着的门动了。   她浑身一凛,往后退了两步。 第55章第55章   自浓黑如墨的暗处,沈琬看见了慕容樾向她走来。   她忽然舒出一口气,但是轻轻的,不愿让对方察觉。   慕容樾转身把门带上,却没有继续走过来。   “你……你怎么来了?”沈琬的牙轻轻咬了咬下唇。   “路过门口,看见院子里有一只猫蹿出来,便进来看看。”他淡淡道。   沈琬低下头,她问的明明是他为什么要来这里,她告诉他不会赴宴,他来这里又和那猫有什么关系。   沈琬秀气玲珑的脚尖动了动,裙裾翩翩旖旎。   她走到了慕容樾面前。   “帮我。”   慕容樾抬手,将她不知为何散落下来的鬓发拂起,看着她那张白净精致的脸。   沈琬扯了扯他的衣袖。   下一刻,她便感觉整个人天旋地转,已被慕容樾抱了起来。   她连忙环住他的脖颈,又听他问:“不会后悔?”   沈琬摇摇头。   此回她算是听天由命,但最终还是到了这里。   既然太后对她做下这样的事,还不如直接坐实了。   她还想要那个孩子。   废弃已久的床榻或许也曾是温床软枕,堆金积玉,但如今已经蒙了厚厚一层灰尘。   沈琬被放在上面,只来得及将双手脱出广袖外衫,他便已压了上来。   她原本还想说话,此刻也招架不住,只化作了喉间一声嘤咛。   ……   云雨过后,沈琬倦倦地窝在慕容樾的臂弯之中,发现外面不知何时已经下起了雨,淅淅沥沥的。   她慢慢把气儿喘匀,对慕容樾道:“太后已经怀疑我们了。”   然后大致把方才林宝瓶说的又和慕容樾说了一遍。   慕容樾听后只“嗯”了一声,便不再有下文,也不知道听进去了没。   隔了一小会儿,见他没动静,沈琬便忍不住戳了戳他的胳膊,他身上不似慕容胤那般白瘦,却是精壮有力,然而穿起衣服又是瘦条条的,身姿玉立。   慕容樾这才道:“我会安排好的。”   沈琬又不放心地问:“那待会儿……”   慕容樾轻笑出声:“我来前就安排好了,他眼下应该已经在摘星台了。”   外面的雨渐渐小起来,时候不早了,沈琬想了想,撑起身子朝着慕容樾的耳尖用嘴轻轻一碰。   “你觉得如何?”她声如蚊呐。   “你比上次熟练多了。”黑暗中,慕容樾一双桃花眼含笑看着她,潋滟冶丽。   沈琬打了他一下,花拳绣腿的一点力气都没有。   她说:“我要回去了。”   若有镜子,她知道自己此刻的模样定然不大能出去见人的,衣裳上沾染了积久的尘埃,发髻散落,面色潮红。   “青寒在外面,她拿了披风,你出去之后穿上,她认得路,会避开人。”   “你什么时候让她来的?”   慕容樾笑了笑,没有说话。   沈琬恍然大悟,他今晚会过来,想必早就做好了完全的准备。   她起身拢了拢衣裳,便打算离开,慕容樾却拉住她。   沈琬回头,只见他赤/裸着姣好的上身,其实连下面也只是搭了一件外衣而已,她的脸一热,立刻低下头去。   “一切都有本王,你回去之后不要多想,好好养身子。”   沈琬的脸一时更红,好在黑暗中也看不出什么,只是小鸡逐米似的点点头,又说了一遍:“我回去了。”   慕容樾这才放开她。   青寒果然已经在外面等她,看沈琬这副样子,既不惊讶也不多问,只是赶紧给沈琬披上披风,从头到脚裹了个严实。   如慕容樾所说的那样,青寒很快把她带回了摘星台。   李屈一见到她,便忙上来说:“陛下来了,许是有些醉了。”   沈琬指了青寒:“服侍本宫梳洗沐浴。”   因只有青寒一个人伺候,一番折腾下来,已是许久之后,沈琬回到寝殿,发现慕容胤正背对着外面躺在一张小榻上,也不知睡了还是没睡。   沈琬的步子一顿,还是有些害怕。   青寒朝着那边斜斜眼,小声说:“娘娘赶紧去吧。”   沈琬搭着青寒的手过去,青寒上前将慕容胤一摇,慕容胤便木偶一般地翻过身来。   他倒还半睁着眼,只是目光茫然,看看推他的青寒,又看看立在一边的沈琬,最后抓了沈琬的手道:“你回来了?”   小榻边挂着一丛珠帘,青寒退出去,放下了珠帘,又熄了外面的灯。   “娘娘放心,奴婢就在这里守着。”   昏暗中,沈琬往慕容胤身上摸了摸,那里已经罕见的膨胀饱满起来。   但慕容胤的意识却丝毫不清醒。   沈琬将慕容胤的衣物褪去,他也只是呻吟了三两声,浑身无力一般,没有其他大的动作。   沈琬放下心,慕容樾也不知让人对慕容胤做了什么,看来这一关好过。   接着沈琬俯身上去,上半身压着慕容胤,实则腰部以下却是坐在榻边,只是扭了个身。   慕容胤笑了笑,将沈琬往自己怀里搂。   沈琬轻轻道:“陛下别急,臣妾来帮你。”   说完,右手已经悄悄往下探去。   慕容胤神志不清,以为得逞,又疏解了,整个人更加云里雾里。   沈琬一边鼓捣,一边还将慕容胤和慕容樾做了比较,果然是慕容胤远远不及慕容樾。   又思及方才的鱼水之欢,脸上便带了羞怯的笑意,更加觉得慕容胤讨厌。   这边结束得也快,沈琬觉出手中粘腻都没有多少,也觉得好笑。   这慕容胤果然不成,大皇子没了之后,他想再要皇子,便是把全大齐的女子都叫进宫怕也是难的。   她直起身子对青寒道:“叫水吧。”   一时她又把自己身上的寝衣解散了许多,进来的宫人自然以为事情已成,丹桂和素娥脸上更是高兴。   丹桂服侍沈琬清理了身子,还笑说:“这下好了,夫人和老太太都该放心了。”   沈琬笑而不语,转头回去睡觉,慕容胤已经在床上睡了,沈琬过去在他身边躺下,这回离得远远的,贴着床沿,一点都不想靠近。   **   长乐宫。   林宝瓶跪在太后面前。   太后一向很怜爱林宝瓶,一句重话都不说的,这次却是动了怒。   “不过就是让你喂她一口酒吃,怎么这都没做到?反而让她跑了,还躲过了所有人?”太后冷着脸看着林宝瓶,“宝瓶,你是故意的?”   林宝瓶不语,只往地上磕了一个头。   “哐当”一声,太后打翻了桌案上的茶水:“林宝瓶,你自幼失去双亲,哀家从来待你不薄,此番也为了你更是没有答应戎国的要求,执意让你留在大齐,哀家就让你替我做那么一件事,你都要和哀家对着干吗?”   林宝瓶道:“太后娘娘许是一开始就找错了人,我实在不能这么做。”   “不能?”太后冷笑,“你怕是又想起你的过往来了是不是?宝瓶,你这个样子还要不要继续活下去?大皇子死你肝肠寸断,像死了自己的儿子,沈琬出事你像哀家要来害你似的,人人都像你这般沉溺于个人情爱,大齐就亡了!”   林宝瓶垂下眸子,她本来不想与太后对上,但听到这里还是忍不住问道:“我实在不明白,太后为什么非要与贤妃过不去呢?她只是一个困于深宫的妃嫔,什么事都干不了,太后不喜欢她,不理不见就是,为什么非要让戎国的人去玷污她呢?”   “你懂什么?”   “定安王也不是那种会觊觎宫妃的人,那日不过是他见没接到人,有负太后所托,这才冒险前去救贤妃的。”   “所以你就放了她?”   “我让她避过人,回摘星台了。”   太后冷哼一声,让宫人扶起了林宝瓶。   “眼下胤儿就在摘星台,他都多久不去了,倒是便宜了她!”   “太后娘娘罚我吧!”林宝瓶想了想道,“是我没有办好事情。”   “胤儿从出生开始就身子弱,哀家一向疼他,这事或许也是哀家太过武断偏激了。但是哀家的爱子心切,你总感受得到吧?”   林宝瓶点了点头。   “就听你的,暂且先放过贤妃,看她日后如何,若还是不安分守己,便再处置。”   “宝瓶替贤妃谢过太后娘娘。”   话是这么说,但太后心理又多想了许多,沈琬平时深入简出,身边跟着许许多多宫人,要再找机会就难了,而且也显得刻意,她已经解决了孙荷儿和大皇子,若再收拾了沈琬让儿子知道,母子之间怕是再难回去。   况且如果真的如她猜想的那样,慕容樾和沈琬不清不楚,那么此番已经打草惊蛇,她怕再动手会彻底惹怒慕容樾。   太后想了一阵儿,抬起头看看林宝瓶,道:“你是哀家看着长大的,哀家不舍得罚你。”   林宝瓶刚要谢恩,却听她又继续道:“戎国这么回去,赫连琊休心里必定恼怒,你便写封信去,言辞要婉转巧妙,能将他安抚住,写完哀家会看过。”   林宝瓶脸色一白,她此生最恨最怕的人就是赫连琊休,又怎能对他曲意逢迎?   “太后娘娘,我……”   “宝瓶,要听话,否则戎国那里要如何,哀家和陛下也护不住你,懂吗?” 第56章第56章   沈琬第二日醒得早,天才刚泛起鱼肚白,她就悠悠醒转,身边是慕容胤清浅的呼吸声,沈琬看都不看一眼,又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过去一点。   她也不叫人进来服侍,只一个人枕着手臂偷偷想心事。   喜悦之余,还是有些患得患失。   她的孩子真的会回来吗?   如果到头来是一场空,沈琬想都不敢想,她只知道自己无法接受。   而从理智上来说,她也确实是赶紧有个孩子比较好。   太后对她已经有了疑心,怀了身孕就能暂时做护身符,虽说太后最后对大皇子还是下了狠心,与儿子比起来孙子不算什么,但她毕竟比孙荷儿要强的多,不至于此。   正这样胡思乱想着,身边的慕容胤忽然动了动,沈琬警觉起来,见慕容胤有醒来的迹象,马上便闭上了双眼。   然后她忖度着时间差不多,一个翻身就滚进了慕容胤怀里。   慕容胤刚刚迷迷糊糊醒来,见到的就是“熟睡”中的沈琬,在睡梦中都不忘寻求他的庇护。   她的脸庞好像还带着些潮红,天真娇憨,慕容胤便将她轻轻抱住。   思及昨夜那缠绵,慕容胤便愈发心绪激动,忍不住小心翼翼点了点沈琬的鼻尖。   沈琬好像被他吵到一般,皱了皱眉,慢慢睁开眼睛。   她睡得懵懂的样子,看见面前的慕容胤还愣了愣,然后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脸一红,就要往外面逃。   慕容胤此刻怎会容许她逃开,于是将她抱得更紧。   “逃到哪里去?都是朕的人了,”他摸摸沈琬的脸蛋,“陪朕再睡一会儿。”   沈琬羞得说不出话来的样子,脸上却含着笑,一脸羞怯。   亦有嘲讽。   **   此后慕容胤接连来了好几日,一副真的要与沈琬厮守的模样。   但沈琬心里门儿清他是怎么回事,果然没了药,即便慕容胤有那个心也一次都没能成事。   慕容胤败了几次性,渐渐也就不来了。   听李屈说是章如寄见沈琬重新得宠,自然怕自己失宠,使了其他计策一直诱着慕容胤。   她看似是温顺,事事顺着慕容胤的,慕容胤自然也喜欢往她那里去。   沈琬为了不引起太后注意,更加小心行事,只是太后自从上回失败,一时也找不到机会对沈琬动手,也疑心自己是不是太过敏感武断,便也暂且放下。   沈琬身子好了之后,仍旧是每日都会向太后晨昏定省,宫里的人都知道她这会儿就是在太后身边,若是太后真的要害她,那就堵不住悠悠之口了。   太后待沈琬还是如往常那般,连沈琬也摸不清她到底是一笔勾销了还是伺机而动,便更加警觉,走到哪里都必定带一堆宫人。   不过很快,太后就没心情顾得上其他了,因为慕容胤被朝臣谏言,在后宫行事过于荒/淫无道。   章如寄什么事都哄着慕容胤,又要顺着他,自然是从没有规劝什么的,慕容胤行事竟比孙荷儿在时还要荒谬可怖。   前一刻还好好的,后一刻就把宫人绑起来扔进了兽笼,然后把门锁死,任凭宫人被笼子的野兽撕碎。   沈琬是很清楚的,上辈子慕容胤从没有这般过,大抵是孙荷儿一直活生生在他身边。   太后知道自己这回怕是管不住儿子胡闹了,听说私下还找过慕容樾一回,想来是想让慕容樾出面约束慕容胤,但被慕容樾拒绝了。   这夜沈琬刚喝完一盏牛乳燕窝羹,便打算歇了,听着李屈在一边告诉她,慕容胤今日又弄死了几个宫人,太监宫女都有,其状惨不忍睹。   丹桂忍不住道:“章昭仪怎么这般,她就不怕最后算账算到她身上。”   “她?”沈琬轻轻哼了一声,讥嘲道,“她是知道在这宫里没什么能让她依靠的,章家也早就没落了,唯一能靠着的就是陛下,自然是陛下说什么做什么她都会拍手称好。”   “从前孙庶人在时,倒也……”   “孙荷儿怕是比她要顾忌太后。”   一时众人皆是无话,各人有各人的心事,沈琬自不必说,其他几个宫人都听了李屈方才的话直胆寒,生怕下一个被慕容胤弄死的人就是自己。   这时素娥进来,她看见大家都没说话倒是一愣,往日沈琬这里还算热闹,不过她很快就对沈琬道:“娘娘,奴婢刚刚远远看见太后身边的尤姑姑往这里来了。”   夜已渐深,尤姑姑是太后身边得力的女官,连沈琬也跟着直了直身子,连忙让他们为自己更衣梳头。   此时太后让尤姑姑过来,肯定不会有好事。   等见到了尤姑姑,尤姑姑恭恭敬敬对着沈琬行了一礼,沈琬便让人赐座,她果然道:“倒是打扰贤妃娘娘了,只是是太后娘娘让奴婢过来看看贤妃娘娘的身子如何了,近来可有好些?想来贤妃娘娘这病,过了夏天也就好了。”   她把话都说全了,沈琬一时也辨无可辨,便干脆点了点头。   “多谢太后娘娘关心。”   “今日的事,想必贤妃娘娘您也听说了。”尤姑姑笑着看了沈琬一眼。   沈琬也笑道:“这倒不知道,本宫如今不大往外面走动,怕过了病气给别人。”   于是,沈琬强忍着恶心,又听尤姑姑把慕容胤对宫人们干的好事又说了一遍。   她方一说完,沈琬便马上接着道:“也不知章昭仪在做什么,竟不知规劝陛下。”   尤姑姑轻轻咳了一声,说:“正是如此,太后娘娘眼下正发火,想着陛下对娘娘一向爱重,若是能得娘娘一劝……”   沈琬摇头,面色露出些苍白,对着尤姑姑道:“从前的孙庶人,如今的章昭仪,哪个不比本宫强?本宫也看开了,这一辈子便这样罢。”   “娘娘可不能这样,上月初陛下不是还临幸了您吗?”尤姑姑压低声音,“陛下待娘娘还是不一样的。”   若换了一个帝王,临幸宫妃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但这事放到慕容胤身上,也难怪尤姑姑这么说。   沈琬笑了笑,没有说话。   “娘娘以后是有大造化的,别人说的话,陛下未必肯听,但是只要娘娘说了,陛下就肯定能听进去一二,万不会对着娘娘怎么着的。”   “那尤姑姑是要本宫如何?”   尤姑姑自己轻轻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巴:“瞧奴婢这张嘴,越来越糊涂,连话都传不清了,惹得娘娘厌烦,奴婢又怎么敢指使娘娘呢?是太后娘娘让奴婢过来,眼下时候还早,娘娘就去广阳殿这一趟,劝劝陛下罢!”   闻言,沈琬低头微微一笑,原来在这里等着她。   必定是太后知道她和慕容胤有了夫妻之实,自己不愿露面做恶人,便让她来做,若能劝住最好,若劝不住慕容胤也把她砍了,又算是解了太后一个心结。   “好吧,本宫就听太后娘娘的话,走这一遭。”   一路行至广阳殿,这里果然与沈琬在时大不相同。   殿内不断有丝竹管弦之音传来,还有女子们的阵阵笑死。   沈琬入内,首先便是一阵热浪扑面而来,她几乎要以为里面着了火。   再定睛一看,只见殿内架了一口大锅,下面熊熊燃烧着柴火,锅中之物已沸腾,旁边是围着跳舞的舞姬。   沈琬只看了一眼,便大约猜出里面不会是什么好东西。   慕容胤见到她,便道:“阿茕过来,坐到朕的身边。”   沈琬欣然前往,走前却对身边跟着的尤姑姑道:“尤姑姑,本宫已经有了快两个月的身孕,这里这些是什么想必你也知道,若你不想本宫出事,便赶紧把太后娘娘请过来。”   就在她话音刚落的刹那,沈琬看见尤姑姑的眼睛一下子瞪大。   身边的李屈丹桂等也都听见了,皆是一脸惊讶。   尤姑姑回过神,连忙转身就走。她到底是太后身边的女官,慕容胤看她突然离开倒也没有为难她,只是朝着沈琬又招了招手。   沈琬慢慢走过去,章如寄给她让出位置。   方一落座,慕容胤便将她搂过,指指那口大锅:“阿茕知道那里是什么吗?”   “臣妾不知。”   “如寄,你来告诉贤妃。”   章如寄抬眼笑道:“是美人腿,陛下看到有舞姬双腿白嫩细滑,便想尝尝是什么味道。”   说话间,已经有宫人往浓汤里加盐。   “阿茕来得正是时候,”慕容胤笑道,“炖了一下午,总算可以吃了。”   沈琬在心里暗骂太后和慕容胤,一个变态,一个明知道这里情况还把她拖下水。   任何有良知的人,面对此情此景都是看不下去的。   那边宫人已经开始舀汤分肉,一股不知名的味道更加涌散道袍殿内。   章如寄从宫人手里把第一碗汤端到慕容胤面前,慕容胤搅了几下,抬头一饮而尽,喝完连声赞叹:“不愧是美人腿,果然鲜美,以后还要再来!”   章如寄应和着慕容胤说了几句,又转头对沈琬道:“这等好东西,贤妃娘娘不想尝尝吗?”   沈琬笑了。   章如寄知道以她的性格,不会去吃这么丧尽天良的东西,甚至会劝着慕容胤也别吃,便有意挑衅。   但章如寄这次猜错了,她需要的只是拖延时间,便是拖完了时间太后真的不来,她同样有办法,慕容胤总不至于看着他的孩子还在娘胎中就沾染腌臜。 第57章第57章   沈琬不理章如寄,只对慕容胤道:“臣妾方才进来时就闻到了,果然很香,原来竟是这个法子,只是……”   她拿起汤勺,随手在汤里划了几下:“虽要保持原汁原味,但里面的料太少,到底腥了。”   慕容胤听了,倒是饶有兴致地问:“那依你看该如何?”   “这不简单?”汤勺“哐当”一声被沈琬撂下,沉在奶白的肉汤里,“加葱姜蒜,八角、茴香、桂皮,还有不好的道理吗?”   她说完,似有若无地笑着扫了章如寄一眼,似是在挑衅她的无知。   章如寄娇俏的脸孔一红,低下头去。   慕容胤干这样的事,她哪有不怕的?只不过为了讨他欢心,强撑着罢了,哪会管得了这么多,他说把腿炖了,那便直接架锅加水,这种罔顾人伦的东西,烧得再好又如何?   本是她挑衅沈琬,没想到到头来却成了她被沈琬挑衅。   果然慕容胤听了沈琬的话,皱眉道:“也是,怎么没人提醒朕?”   “怕是章昭仪一时没顾上。”   章如寄忍了忍,又怕慕容胤问罪,连忙辩解道:“臣妾就是知道才不语的,这么好的东西,难道不是原汁原味才好?加了那么多东西,反而坏了本来的味道。”   慕容胤直接把方才欲给沈琬那碗塞给了章如寄:“想起来是又腥又酸了,美人腿不过如此,你喝了再说好喝也不迟。”   章如寄不敢迟疑,将肉汤一饮而尽,只因为手抖而洒了一两滴在手指上,也被她偷偷揩去。   “臣妾喝了,贤妃娘娘不喝说不过去吧?”她咬咬牙,“明日按着贤妃娘娘说的再做一遍,到时再请贤妃过来喝汤!”   “混账东西!你在说什么!”   章如寄话音未落,却听太后震怒的声音传来。   太后在尤姑姑等的陪伴下,已经快步走到慕容胤三人面前,随之身后亦有人将殿内的大锅撤去。   太后一个眼风扫到尤姑姑脸上,尤姑姑二话不说,抬手就给了章如寄一个巴掌。   太后怒道:“贤妃刚有了身孕,你真是好大的胆子!”   沈琬低头挑唇浅浅一笑,抬眼间看到了章如寄眼中的震惊与恐惧。   另一边厢,慕容胤已握住了沈琬的手,惊喜道:“你……是真的?”   沈琬觉得有点恶心,装作害羞地一边点点头,一边想把手从慕容胤手中抽走,未果。   她只好道:“原本今天臣妾是想亲自过来告诉陛下这个好消息的,但也一直没机会说。”   “方才可有吓到你?”   沈琬摇头。   太后听了,本该带着章如寄下去避开,此时却又道:“陛下,不是哀家说你,如今都是要做父亲的人了,怎么还可以像个小孩子一样?这些腌臜东西吓到了贤妃和她肚子里的孩子可怎么好?”   丝毫不说是她把沈琬叫过来规劝的。   慕容胤听了,却是脸色一变。   他脸上的喜悦还未褪去,却成了冷笑:“母后难道忘了,朕已经有过大皇子了,朕怎么会不知道分寸?”   “哀家说了几遍,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眼下只顾着贤妃母子才是正经,”太后皱眉,“提那起子事也没个忌讳,真是胡闹!”   慕容胤点点头,放开沈琬的手,起身站起来对着太后。   “不好就不要,母后一向如此。当日是大皇子,日后不满了也有可能是贤妃母子,再下去,母后是不是连朕也要换了?”   “你!你是哀家亲生的骨肉,哀家为何……”   “让朕想想,能让母后继续荣华富贵的都有谁?崔家?崔家已经不成气候了。慕容樾?”慕容胤眼睛一眯,喃喃道,“他或许还真的会放过母后你这个深宫妇人。”   “越说越不像话!”   “朕说错了吗?从小到大,朕一直都知道,母后要的只是尊荣,其他的都不在乎,甚至连朕都要排在后面。”   他抬手就把桌案上盛过肉汤的碗狠狠往地上摔去。   清脆一声响,沈琬护住肚子,不动声色地往后面退了几步,看着眼前的好戏。   “朕天生孱弱,没有一个人认为朕适合做皇帝,连崔家当年的意思也是如此,怕未及他们掌控朝政朕就驾崩。是你提前动手,暗中鸩杀了朕的一位皇兄,崔家计划被你破坏,迫于无奈只好将错就错扶持朕登基。”   “这还不够,你又将朕成年的几位兄长全部赶尽杀绝,是为了朕的皇位坐得稳当,还是为了你自己?”   “好,好,原来你就是这么看哀家的!”太后气得脸色发白,却仍强撑着。   她看见捂着脸的章如寄,顿时有了发作对象:“陛下从前都是好好的,都是这个妖女入宫之后才变得。来人!把她给哀家拖下去乱棍打死!”   慕容胤先前对章如寄还不甚在意,闻言却立刻挡在她身边:“谁敢!”   太后见果真无人敢上前,竟自己上去想拉扯章如寄。   沈琬又默默往后面退了一些。   撕扯间,太后脚下一滑,原来是地上碎碗里溅出来的肉汤油渍被她踩到,还没来得及站稳,慕容胤却错手将她一推。   太后往后仰倒,尤姑姑等伸手不及,只能眼睁睁看她重重的一声闷响,后脑磕在桌案边上。   “母后!”慕容胤这才放开章如寄,连忙上前查看。   太后后脑处已血流如注。   沈琬这时也跟着上前,却见太后已是一脸青色,不省人事。   **   寿安殿。   太后已经被抬回寝殿多时,此刻由太医们接连诊治过,正向沈琬禀报。   推倒太后的慕容胤反而没有跟着过来寿安殿,沈琬听后,只让太医再往慕容胤那里跑一趟说个分明。   她复又进入寝殿内,里头林宝瓶正陪着。   眼下太后昏迷着,一时用不到服侍的人,怕人一多都挤着,反而憋闷,林宝瓶早就把宫人都赶出去了。   见到沈琬坐下,她问:“太医怎么说?”   沈琬摇摇头。   “磕的位置不好,里面也有瘀血,若能熬过今夜,太后性命倒是无虞,只是很难再醒过来了。”   说到这里,连沈琬自己也唏嘘不已,太后的年纪还不算大,身体也一向康健,宫里多数事都是她做主,对沈琬好过,也对沈琬猜疑过下过狠手,但再厉害的人也是一样脆弱,只是一推,便是一只脚踏入了鬼门关。   林宝瓶大抵已经有了心理准备,闻言也没说什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俄而,林宝瓶道:“我要走了。”   沈琬一愣:“走?”   林宝瓶自小跟着昌顺大长公主长大,后大长公主薨逝,她又没其他亲人,一直是在宫里跟着太后一起住,直到被送去戎国和亲。   她根本就没其他地方可去。   “是,我要走了。”林宝瓶又重复了一遍,轻声叹道,“赫连琊休向大齐求和,承诺在自己有生之年都会向大齐俯首称臣,但是条件是我。”   沈琬不由地紧了紧手臂上挽着的浅碧色披帛,问道:“太后和陛下说什么了没有?”   林宝瓶苦笑着指了指床榻上不省人事的太后:“太后知道了或许会拦着,我明白她还是真心想我好的,但是若是同大齐的江山比起来,区区一个我又算得了什么?”   沈琬一时哑然,林宝瓶到底并非太后亲女,戎国自大齐建朝以来,一直可以说是大齐的心腹大患,此番能用一个女子去摆平,莫说是乐溪郡主,便是公主也只能肯了。   但林宝瓶对戎国和赫连琊休的恐惧显而易见,这无异于是将她再度推入深渊。   “那……”沈琬蹙了蹙眉,“定安王那边是什么意思?”   “若我想留下,他是不会让我去的,”林宝瓶忽然迟疑了一下,抬头看了看沈琬,又垂下眸子,低声道,“但我是自己要走。”   “留在大齐,我固然会按照太后从前的安排,嫁一个合适的郎君,平平淡淡过一辈子就很好,我也曾经很向往这样的日子,与夫君举案齐眉,子孙绕膝。以我的身份,连柴米油盐都不必愁,最大的烦恼或许也只是今天夫君新纳了一个妾侍。”   “但经历过的一切都无法再改变,我夜里醒来,还是不甘心。我吃过的那些苦,为何要我就这样咽下?”   沈琬心里一动,却张了张嘴,没有说出话。   她当初会选择入宫,又何尝不是不甘心呢?   即便知道这条路从始至终都不会很好走,但她还是走下去了。   “我很怕赫连琊休,但如果我不去面对他,他就永远会成为我一辈子的梦魇,我穷尽一生都无法克服的弱点,直到我老去、死去。所以……和他的纠葛,我想自己去面对,去解决,哪怕最后是死路一条,我死的时候也是没有恐惧和遗憾的。”   她朝着沈琬眨了眨眼睛,显出一点少女的活泼来:“或许他喜欢我,也或许只是想占有我,但如果我运气好,我就能报仇了。”   沈琬知道林宝瓶的去意已决,已经不用再多言,只问:“什么时候动身?”   “半月之后。”   沈琬笑了笑,对林宝瓶道:“一路顺风。” 第58章第58章   半月之后,乐溪郡主林宝瓶在归朝之后,再次被送往戎国和亲。   只是从前是嫁给老戎王,如今却是嫁给新一任的戎王。   坊间亦有不少百姓对她指指点点的,认为定安王分明有能力镇压戎国,大齐并没有非要林宝瓶和亲不可,而林宝瓶却自请二嫁,无异于是以家国大义为幌子,实则行父子聚麀之举,不洁不堪。   但林宝瓶连赫连琊休都不怕,自然更不怕这些离她甚远的流言蜚语。   同她来时一样,送她前往戎国也是慕容樾。   此番慕容樾前去戎国,亦要准备和赫连琊休的和谈事宜,会在那里停留许久,甚至等诸事谈妥之后,也要继续留在边关一段时间,以防赫连琊休出尔反尔,趁虚而入打得大齐措手不及。   沈琬没有把怀孕的事告诉他,反正他心里肯定早就知道了,而沈琬在宫里也已经母凭子贵成了贵妃,亦是等于昭告天下。   这次连慕容胤自己都不会有任何怀疑,这个孩子就是他的。   大抵是因为已经失去了大皇子,慕容胤对沈琬肚子里的孩子极为看重,甚至以摘星台楼高不安全为由,重新把沈琬接回了广阳殿,并让她长期居于主殿。   沈琬思及上辈子摘星台留给自己的一些不好的印象,她自己是没事,但如今有了孩子她还是忌讳的,于是也立刻搬了出来,安安心心在广阳殿养胎。   太后的病势沉重,没有丝毫苏醒的迹象,朝臣们亦早已听闻当日广阳殿所发生的事,但惧怕于慕容胤行事乖戾,慕容樾又不在京城,也只能装作不知,任由慕容胤顺水推舟,把错都推到了章如寄身上。   章如寄顶撞太后,致使太后病危,于是被一贬再贬,降为了选侍,禁足于寝殿内。   章家怕受到牵连,便想跟着章氏入宫来向沈琬求情,沈琬一概不见。   一直到胎稳之后,沈琬才向慕容胤提出要回义恩侯府省亲,慕容胤为让她欢心,自然同意。   沈琬回家是有事要做,自然不欲大张旗鼓,只传话让家里稍作准备即可。   如今义恩侯府因卢氏死,沈瑜闭门不出,更加冷清下来。   章氏见到贵为贵妃的孙女倒是喜不自胜,只是她从前一向刻板又规矩大,沈琬一向同她不亲近,见到也只是淡淡。   沈琬只把母亲崔若仙叫来身边说话,末了却道:“祖母年纪大了,该颐养天年了。”   章氏脸色一变:“是。”   “家里如今内宅事务是谁管着?”她问。   崔若仙道:“是老太太。”   沈琬点点头:“祖母这么多年辛苦了,今日开始便由母亲来管罢。”   “这……”章氏一惊,“娘娘的母亲身子弱,又对这些不甚熟悉……”   沈琬不理,只转头对崔若仙道:“母亲若有不懂的,本宫自会叫人过来,再说母亲也是出自大族,岂能连管家都不会了?”   章氏一脸铁青,眼看着大势已去,可却无力回天。   沈琬又叫来沈瑜到跟前,她如今倒是穿着素服,头上只有一根银簪,许是为亲娘服丧。   沈瑜见了沈琬,果然咬咬牙跪下求道:“贵妃娘娘,我想出家清修。”   连沈琬也被吓了一跳。   章氏碍着沈琬在,敢怒不敢言,小声斥道:“在娘娘面前胡说什么?家里怎么亏待你了?”   又对沈琬道:“娘娘不可听她胡言乱语,义恩侯府岂有让女儿去出家的道理,只求娘娘看在这是亲妹的份上,为她指一门好亲事。”   沈琬想了想,问沈瑜:“你真的不想嫁人了?”   沈瑜摇摇头,看着章氏的眼中有怨恨。   沈琬了然:“外头的寺庙倒不知底细,去了本宫怕妹妹受委屈,找个合适的地方修家庙就是。”   到时候沈瑜想还俗也方便。   章氏气得差点厥过去,却拿如今的沈琬一点办法都没有。   沈琬眼下已有四个多月身孕,坐了会儿便撑不住,就让人都下去,只留崔若仙陪着说一会儿体己话,正说着,隔了一会儿,却见沈夔又去而复返。   见沈琬正和崔若仙在说话,沈夔倒是在帘子外面站了一会儿,等了一阵工夫。   一时崔若仙看了外面一眼,便问:“侯爷有何事?”   沈夔便回道:“娘娘,臣可否进来再详说?”   “父亲不必拘礼。”   沈夔进来之后,先看了看崔若仙,似有意让她出去,但到底没开口。   他将一个红漆螺钿小木盒递给沈琬,沈琬皱了皱眉。   沈夔道:“听说近来陛下还是……”   “父亲,”沈琬连忙打断他,虽然身边再无其他人,但毕竟隔墙有耳,沈夔洒脱惯了,她不可不防,“父亲想说什么?”   被沈琬这么一提醒,沈夔倒是停了下来,思忖片刻之后才继续道:“这是五石散。”   沈琬一惊,先转头对崔若仙道:“阿娘先出去罢。”   崔若仙向来烂漫澄澈,她不想自己的母亲沾染到这些事情,无知才是最安全的。   等崔若仙出去之后,她才轻声道:“爹爹要做什么?”   “这东西对陛下有益无害,能强身健体,服用之后通体舒适。”   沈琬接过来,打开看了一眼,复又合上。   “若是陛下用了之后有什么三长两短,整个义恩侯府都逃不过!”她道。   “爹爹不会害你,”沈琬道,“每日或者隔个三两日给陛下服用,决计不会有事,爹爹向你保证。”   沈琬想了想,便把东西收下,却问:“爹爹哪里得来的?”   “从前寻访名山的时候得的。”   “是谁给爹爹的?”   沈夔笑道:“忘了,没人给我。”   沈琬沉思片刻,便点了点头,装作答应:“那女儿找机会让陛下服下。”   “陛下许是因为自幼体弱,如今暴戾疯狂,正是要服用五石散,以毒攻毒发散出来才好,倒不必担心。”   “我自是相信爹爹的,”沈琬笑了,不敢让沈夔看出有异,“太后眼下也那样,是该想个法子了。”   沈夔是她的父亲,她当然相信沈夔,可她却信不过沈夔身边的人,至少把五石散给沈夔的人,绝对是包藏祸心。   但沈夔的性子至真至纯,若她再继续追问下去,便有可能打草惊蛇,被对方察觉就不妙了。   眼下慕容樾离京,沈夔身边到底是谁要毒杀慕容胤?   有了沈夔这一出,沈琬也久留不下去,很快便动身往宫里去。   路上的时候青寒便对沈琬道:“娘娘不可真的把五石散给陛下服用。”   也难怪沈琬疑心隔墙有耳,至少那边一举一动,青寒是知道的。   沈琬斜在引枕上,笑道:“慕容樾就那么信不过本宫?”   青寒一愣,连忙跪下赔罪:“奴婢不是那个意思……”   “好了,本宫只不过是开个玩笑,赶紧起来。”沈琬一边说着,一边摸了摸已经有了一些弧度的小腹。   幕后的那个人终于是坐不住,自己先出手了。   如果此时慕容胤骤然死去,首当其冲的无疑就是她肚子里的孩子,轻则为傀儡,重则消失。   她还没那么傻。   沈琬笑着冲青寒扬了扬装有五石散的盒子,问她:“慕容樾知道是谁吗?”   青寒连忙摇头道:“若已然查清楚,必定早就说与娘娘听了,只是王爷离京前已略有眉目,倒不敢贸然说出来让娘娘担惊受怕。”   沈琬便不再问下去,今日这一趟也算是有所收获,前世沈夔这边就不对劲,如今有了五石散这条线,只会更容易查。   *   回了广阳殿,慕容胤早就在等着沈琬。   已经入冬,天也暗得早,殿内暖烘烘的,像春天一般,沈琬脱了大氅,换上家常衣裳之后就到赶紧榻上休息。   慕容胤也过来,贴到她身边,沉声问:“怎么去了那么久?”   沈琬撅了撅嘴:“臣妾很久没有回过娘家了。”   “以后不许你再去了。”   沈琬低下头,装作生气不理慕容胤。   慕容胤道:“朕陪你去。”   沈琬叹了一口气,说:“从前也没见得很想家,如今臣妾有了自己的孩子,倒是想起父亲母亲来,若日后咱们的孩子长大了,也离家了,臣妾……”   “孩子还没生,你就想这个做什么?”慕容胤笑了,“它是龙子凤孙,又能离家去哪儿?左不过是像朕一样,一辈子被困在宫里。”   沈琬听得心里发寒,连忙岔开话题:“如果生个公主,倒不必像其他女子一般随着夫婿嫁到别处。”   慕容胤轻轻“嗯”了一声,忽然把手放到了沈琬的肚子上面。   他的手掌冰凉,沈琬感受到寒意,虽心知慕容胤不会伤害这个他自以为是自己的孩子,但还是下意识一动都不敢动。   许是感觉到了她的紧绷,慕容胤很快就把手放下来,问:“你很害怕?”   沈琬摇摇头,脸也红了红:“不是,只是……”   慕容胤会意,知道她是不好意思,只是笑了笑。   “它怎么不动?”慕容胤又问。   沈琬道:“还太小,应该要再过一段时日吧!”   她当然知道大概什么时候才会动,但她就是不想和慕容胤说,不想他再来摸。   慕容胤点点头,继而牵起沈琬的手:“起来用晚膳。”   沈琬松了一口气。 第59章第59章   五石散出现不久后,慕容樾那边果然很快就查清楚了。   大抵是怕沈琬多心,与慕容樾之间有了嫌隙,青寒一得知消息,马上就告诉给了沈琬,一刻都不敢耽误。   原来那个幕后之人竟然是广瑞王慕容檀。   沈琬知道时确实是有那么一点震惊的,她甚至怀疑过会不会是自己的姨父彭城王,或是其他什么人,都从没想过会是慕容檀。   慕容檀与慕容樾同辈,年岁上却相差甚远,反而是慕容樾和子侄辈的慕容胤年龄相仿。   慕容檀从年轻时开始便是闲云野鹤一般的人物,否则和沈夔也相处不到一起,没想到竟然也在暗地里筹谋多年,大概是见到子弱母壮,无能之人都能坐上皇位,自然也是不甘心就这样庸庸碌碌一世的。   说到底什么寄情山水,什么闲云野鹤,也只不过是壮志未酬的无奈之举。   但是慕容檀一向在京中,不比慕容樾天高皇帝远,自己手上有兵马,慕容檀是处处受到掣肘的,他只能各方挑唆窜谋,行的是阴招,眼下慕容樾远在戎国,崔家又一蹶不振,正是他的好机会。   只要慕容胤一死,他立刻就能趁虚而入,继而上位,到时即便是慕容樾也鞭长莫及。   这样一来,上辈子的事情也已经分明了,最后在义恩侯府借沈夔之手毒死慕容樾的不是慕容檀还能是谁?   慕容檀定然是告诉沈夔,她是因慕容樾而冤死的,沈夔这才愿意下手害死慕容樾。   慕容胤和慕容樾都死了,就算那时的大皇子还在,又有什么用?   再想想她当初入宫,果然也是有慕容檀一份功劳在的。   还有孙荷儿,那时沈琬就觉得孙荷儿在别院就要毒死慕容胤的行为诡异,如今想来确实不是崔氏急,而是慕容檀急。   孙荷儿是慕容檀的人,这样就解释得通了。   他怕慕容樾在铲除崔氏叛党之后权势进一步稳固,才急着要赶紧杀死慕容胤,好将朝堂重新洗牌,毕竟孙荷儿是他的人,他完全可以控制孙荷儿和她的孩子。   只不过孙荷儿事情败露,只好嫁祸给崔氏,强说是崔氏叛党致使。   这些事情沈琬仔细想就立刻想明白了,想必慕容樾也已经清楚。   为了加以验证,沈琬又故意去问沈夔拿了几次五石散,沈夔没有怀疑,自然是要多少给多少,却不知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落入了其他人眼中。   因五石散药效不强不明显,不是十天半月就能致死的,所以就算沈琬实则根本没给慕容胤下药,慕容檀那边也没有怀疑什么。   日子很快就转过年去,开春的时候林宝瓶与赫连琊休大婚,慕容樾在戎国的事宜也差不多谈妥,便传了信儿来,说是不日就会归朝。   沈琬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却忽然被告知慕容樾刚刚动身回了大齐的当天夜里,赫连琊休便陈兵大齐与戎国交界处,并亲手射杀了大齐一个前来问询的来使。   于是慕容樾便立刻调转头去,带兵再次前往。   赫连琊休虽阴险狡诈,但也不可能这么快就出尔反尔,再加上林宝瓶主动和亲,两国刚结了秦晋之好,又刚刚和谈过两不侵犯,完全没必要在此时,慕容樾还没走远的时候就发难。   答案落在有心人眼里便呼之欲出,是有人故意要拖住慕容樾,必是许了重利给赫连琊休,他才有此举动。   果然两边胶着了十日左右,便在边境彻底开战。   如此,慕容樾回京的日子竟成了遥遥无期。   慕容樾几次说要回来,最后都因赫连琊休阻挠而未能成功,再加上此时离开,无异于拱手把大齐边境领土相让。   沈琬看着手头越来越多的五石散,也自是心焦不已。   和赫连琊休勾结的明显就是慕容檀,一旦这边慕容胤驾崩,慕容檀夺权掌权,远在边关打仗的慕容樾自然腹背受敌,虽有兵马也是独木难支。   慕容檀现在就是想拖着慕容樾不让他回来,再等沈琬用五石散毒死慕容胤。   等日子一长,慕容胤还没有死,他难免就要用其他方法了。   而沈琬也临近生产,若生个女儿还好,若是产下皇子,那便又多了一个变数。   慕容胤很是重视沈琬肚子里的孩子,他从未亲政过,对外面这些风起云涌的事都基本一无所知,也没兴趣了解,只安心做自己的皇帝享乐,如今也没有太后管着他了,只有对这个孩子算是真心喜爱。   每日除了和宫人们寻欢作乐,倒还必定要来沈琬这里点卯,看看她和孩子怎么样了。   沈琬根本不想看见他,又有自己担心的事,他走之后必定要伤神一会儿。   其他人不知她为何如此心绪不宁,也只有青寒能稍稍说上几句话。   青寒告诉沈琬,她这边的人都已经是慕容樾安排好了的,从守卫到宫人都不会有异心,侍从更是换了慕容樾的心腹上去,都是训练有素的,一旦有人对沈琬母子不利,便会当即扑杀。   沈琬略放了心,又暗笑自己是白操心,却又忍不住问青寒:“他什么时候回来?”   青寒只是摇头,也不知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   到了五月底,沈琬顺利产下一个小皇子。   生产过程中一直风平浪静,一切顺当。   沈琬生下孩子之后,强撑着看了他一眼,这才安心昏死过去。   又做了很多梦,都是掺了两辈子的事的,也没怎么歇好。   再次醒来已经是半夜,宫人们又笑着和她道喜。   沈琬用了点吃食,因为浑身脱力,想再继续休息,可是终究没忍住,还是让人抱了孩子过来看。   孩子刚被乳母喂过奶,这会儿睡得正香。   青寒抱着孩子到沈琬面前,笑道:“娘娘看看,长得像谁?”   沈琬仔细端详了一会儿,孩子还太小,其实她也说不上来像谁,只是细看还没睁开的眼睛,形状似是像了慕容樾的。   她忍不住从青寒手里把孩子接过,自己抱在怀里。   这个孩子前世和她一起吃了不少苦,连天日都没来得及见,这一世一定会平平安安地长大。   沈琬又朝着青寒使了个眼色,青寒浅笑着点了点头。   看来慕容樾已经知道了。   希望他能及时赶回来,尽早见到他们的孩子。   因沈琬身子还虚,乳母很快又把孩子抱下去,让沈琬休息。   丹桂忍不住笑说:“娘娘没看见,陛下当时不知怎样高兴,连夜让人拟了名字上来,听说眼下还在挑着呢!”   沈琬笑了笑,没有说什么,重新躺下睡了。   这回倒比先前睡得安稳,只是醒来时是早晨,慕容胤正在她身边。   沈琬恨不得自己没醒来。   慕容胤要把孩子抱过来,沈琬却道:“这会儿他正睡着,一个奶娃娃有什么好看的?陛下只关心孩子,想来是不在乎臣妾了。”   好不容易得了皇子,慕容胤此刻是沈琬说什么就是什么,只好作罢。   他接着便握起沈琬的手道:“朕想好了,等我们的皇儿一满月,朕就立你为皇后。”   沈琬一脸感动得说不出话来的样子。   继而慕容胤把她搂进怀里。   “阿茕,朕今后一定改好了,一心一意只对你。”   沈琬头皮一阵阵发麻,正绞尽脑汁想着如何应对,青寒却疾步进来。   见青寒神色不对,沈琬以为是慕容樾出了什么事,顾不得什么便从慕容胤怀中出来。   青寒皱了皱眉,道:“陛下,贤妃娘娘,沈侯爷来了,说是来看娘娘和小皇子的。”   沈琬一惊,这于礼并不合,她又没什么大碍,沈夔为何如此急着进宫?要入宫也应该是崔若仙才是。   慕容胤却道:“义恩侯上奏说想来看看女儿,是朕准的。”   一时沈夔入内,沈琬面前挡了屏风。   沈夔先是看了看孩子,又问了沈琬几句话,都是些家常琐事,让她好好保养。   沈琬的心愈发沉下去。   果然沈夔对慕容胤道:“请陛下屏退左右,臣有事向陛下禀告。”   沈琬道:“这不妥,父亲有什么事非要在这里说?”   屏风后沈夔的神色看不分明,只听他小声道:“事关定安王。”   慕容胤一听便立刻应下。   等人都退出去,慕容胤走到屏风外,沈琬咬咬牙,想跟着出去,好歹能见机行事。   只是她刚刚生产完,浑身一点力都没有,又无人在身边,起身走路都慢。   外面沈夔压低了声音在说什么,沈琬也听不清楚。   好不容易走到屏风处,沈琬探头看去,只见二人皆是背对着屏风站着,沈夔拱着手,有点卑躬屈膝的模样。   沈琬刚想再上前去,把慕容胤引开,却见沈夔原本拱在衣袖中的手突然高高擎起。   寒光一闪,沈琬这才看见他手上拿的是匕首。   原来沈夔竟然是要在光天化日之下,她的寝宫内,刺杀慕容胤!   这是死罪,更是牵连九族的,沈琬做梦都没想到,沈夔竟然会这么做,慕容檀是如何哄他的?   若是让沈夔在此时杀了慕容胤,后果不堪设想,沈琬想都没想,扑身上前去夺匕首。   沈夔见女儿出来,虽仍是一心要杀慕容胤,却不肯伤了女儿,连忙收手。   顷刻间,慕容胤已经反应过来,后退几步:“你……”   又高声唤人进来。   沈夔长叹一声,扔掉匕首,只对沈琬道:“我的傻女儿,他有什么好,值得你救他?不如让爹爹杀了他,小皇子做了皇帝才好。”   沈琬的眼泪夺眶而出,她心里很清楚,沈夔今日出不去了。   侍卫宫人等已经一拥而入,沈夔说:“等慕容樾一回来,定是会杀了他们父子,自己做皇帝的,你为何连这个都看不透?”   沈琬只是摇头,她不知该怎么和沈夔说,又恨慕容檀蛊惑沈夔做下这种傻事。   沈夔一生洒脱,惟愿和三两好友一起喝酒论道,原根本不懂这些。   是他最信任的朋友,把他拖入这个漩涡之中,慕容檀自己隐于幕后,却定然是告诉沈夔,慕容樾会杀了慕容胤和小皇子,只有先杀了慕容胤,趁慕容樾来不及回来先立小皇子为帝,慕容檀掌握朝堂,才有可能保下小皇子。 第60章第60章   慕容胤已经冷笑着重新走过来。   他一把扯开沈琬,沈琬跌倒在地,眼睁睁地看着慕容胤从侍卫那里抽出佩剑,指向沈夔。   “要杀朕?”   沈夔跪下:“求陛下饶了贤妃娘娘,她什么都不知道。”   “说,是谁让你来的?”   这回沈夔只是闭目不语。   慕容胤岂会有什么好耐性,他回头看了沈琬一眼。   沈琬顾不得其他,便是有宫人搀扶也站不起来,几乎是爬到了慕容胤腿旁。   慕容胤低头看着她笑了笑,然后一剑捅穿了沈夔的喉咙。   “爹爹!”沈琬哭着扑到沈夔身上。   沈夔已经开始失去意识,但是看见女儿还是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脸。   “慕容樾……”他吐出了这三个字。   临死前都对慕容檀深信不疑,临死前都担心女儿和外孙的安危。   但是沈琬却在他将死之时都无法告知真相。   她看着沈夔没了气息,一双眼都没有合上。   青寒丹桂等已经上前来把她拉开,沈琬失了魂一般,任由他们摆布。   “扶贤妃去休息。”慕容胤道。   等把沈琬扶上床榻,丹桂正要给她盖上被褥,却忽然看到什么,惊呼道:“这是什么?娘娘怎么会流那么多血?”   再去看沈琬,已经面色惨白,不省人事。   “不好了!娘娘血崩了!”   **   沈琬梦见了自己小时候,沈夔归家,带着她偷偷溜出去集市上买东西。   集市上有很多东西,吃的玩的,都是沈琬从来没见过的。   她看见很多孩子都骑在父亲的肩上,便也闹着沈夔要玩。   沈夔一听,立刻答应。   她一边在父亲的肩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新奇事物,一边让父亲买这买那。   最后回府,要小厮来搬才拿得回去。   她记得沈夔给她买过一串糖葫芦,她从没吃过的,慢慢地吃着回了家,本来是想好好品尝的,可是却被章氏看见,以闺秀贵女不能吃这种市井之物为理由扔了。   可后来沈夔还是会偷偷买来给她,让她和其他孩子一样。   长大了,糖葫芦没了,父亲也没了。   沈琬从梦里醒来,满脸都是汗。   丹桂见她醒来,哭得更厉害:“娘娘可算醒了,再不醒就不好了。”   当时沈琬亲眼看到沈夔被杀,所受到的刺激太大,竟然引起产后血崩,情况危急。   等她醒来,其实已经是事发三日后。   沈琬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一点力气都没有。   丹桂继续哭道:“娘娘千万保养好自己,别想旁的,现在有了小皇子,可要为他想想。”   青寒上前,拦住丹桂,自己给沈琬掖了掖被子,然后道:“娘娘不必担心,慕容檀已经伏诛。”   沈琬一直无神的眼睛这才亮了亮,才不过三日,慕容檀竟然已经死了。   慕容胤没这个能力,连崔氏也未必有,能如此果决又有能力的算来算去就只有一个人。   “他……回来了?”   青寒让丹桂先下去端饭食,才对沈琬点点头:“王爷料到要出事,所以已经冒着风险回京,只差一步……”   她叹了口气:“若是再早一刻,沈侯爷就不会死。”   见沈琬没说话,只是呆呆地望着床帐,青寒心下不忍:“其实王爷已经来看过娘娘了,只是娘娘没醒,他也不能久留。眼下正在和陛下说事,想来待会儿会来的。”   沈琬听了这话,果真没有再闭眼睡觉。   一直等到半夜,青寒正要劝她休息,却听见一阵极轻微的脚步声。   青寒连忙退下,慕容樾已经行至床边。   沈琬眼角划过一滴泪,咬着唇小声地啜泣起来。   慕容樾垂下眼,将她被泪水沾在脸颊旁的发丝撩开。   他坐到她身边,轻轻抬起她的一半身子,让她靠在自己身上。   就像上辈子她死时,他把她的身子抬起一样。   沈琬这才哭出声。   “我爹爹死了……他为什么会死的……”   “我不想他死,可是慕容胤立刻就把他杀了……”   “为什么……为什么已经改变了这么多,我爹爹却死了?慕容樾你告诉我,是不是一切都不要变才是对的?”   原本被新生生命带来的喜悦,彻底被死亡击碎,沈琬有一种无力感。   慕容樾许久没有说话,正当沈琬认为等不到他的答案时,他说道:“其实我一直没告诉过你一件事,上辈子你死后,你的母亲崔氏也自尽身亡了。”   这固然不是一个能够安慰到沈琬的理由,有些事情不可预知无法避免,但对于已知的事,积极永远是对的。   至少崔氏这辈子可以安然无恙。   他又说:“我把罪全扣到了慕容檀头上,只说是他逼迫威胁沈侯爷,沈侯爷才不得不这么做,陛下就算要找你们侯府算账,也没有办法。”   “我阿娘她……”   “她很好,”慕容樾斩钉截铁道,“她与沈侯爷夫妻情分早已尽了,伤心也不过片刻,如今她是义恩侯府真正当家做主的夫人了。”   “还有你爹爹,我已命人为他下葬,虽仓促但也体面,世人只知他是急病而亡,并不知其他。”   沈琬愣了愣,说道:“谢谢你。”   “谢?”慕容樾皱了皱眉,“你我之间还用说这个字?”   沈琬脸一红,这才想起两人已经有了一个孩子。   她问:“你看过了吗?”   慕容樾点点头。才来时看过一眼,皱巴巴的不太好看,但是他不会和沈琬说这话。   “长得像你。”沈琬说。   慕容樾将她搂得更紧:“戎国战事吃紧,若不是慕容檀,你此番也不会如此凶险,也罢,既然回来了,就废了慕容胤再走。”   他才进京城,就听说沈夔刺杀慕容胤,沈琬见到父亲被杀引发血崩,一时肝胆俱裂,这几日夜里也时常过来陪着沈琬,又怪自己迟了一步。   沈琬却说:“不行。”   “怎么不行?”   “你废了慕容胤,是自己做皇帝?”   “那边还有烂摊子,先回去打赫连琊休。”   “那就是要立我们儿子了。”   慕容樾挑眉。   沈琬接着道:“等你回来了要做皇帝,你要废了你儿子?”   慕容樾笑了:“那我不做皇帝了。”   “不行。”   “又不行?”   “他才那么大,日后定然是你辅佐,这样的关系,君臣之间最容易互相猜忌。”   “我猜忌他干嘛?”慕容樾想起见到的那个奶娃娃,摇了摇头。   “他会猜忌你,”沈琬抬头看了慕容樾一眼,“要么你压倒他,他像慕容胤一样郁郁寡欢最后丧心病狂,要么他青出于蓝最后把你杀了。”   慕容樾:“……”   “而且……”   “而且什么?”   “我还是想你做皇帝。”   如今她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慕容樾当初也有遗憾,她又何尝不知慕容樾明明可以轻而易举就废了慕容胤,却迟迟不动手。   他在等待一个合适机会,不要像上辈子那样仓促,那样被人骂大逆不道。   即使过了两世,他骨子里依旧是那个温良端方的慕容樾。   这一次,她不想拖累慕容樾,现在废了慕容胤的时间还未成熟。   而眼下需要的只是等待,等待他打一个胜仗归来,等待他众望所归。   她可以陪着他等。   “你受得了慕容胤?”   “只要你能回来。”   **   三年后,赫连琊休战败而亡,大齐大胜,定安王慕容樾凯旋而归。   而在这三年里,慕容胤行事越来越残暴无度,导致民间怨声四起,作乱者众多。与他相对的,便是慕容樾护国有功,又斩杀赫连琊休,使戎国永远对大齐俯首称臣,朝臣们不想在一个暴君的统治之下,百姓亦希望有一位明君。   太后薨逝,崔氏既知大势已去,便在慕容樾回来之前,联合其他世家,以不孝不仁之名囚禁慕容胤,却尊慕容樾为摄政王。   等慕容樾回朝那日,慕容胤暴毙于长乐宫广阳殿,在此时他身边只有一个章如寄相陪,随后章如寄也跟着吊死在了广阳殿。   沈琬手上牵着小皇子,被太监引着进到殿内。   她已有许久不来这里,这些年一直带着孩子住在摘星台,一进入里面,便觉得里面气闷非常,许是被囚禁了一段日子没见天日,这里早就不复当年富丽堂皇,而是阴暗压抑,又有些难闻的味道。   沈琬先让人开了窗子通风,立在那里不继续往前。   给她带路的小太监道:“陛下的尸首已经收殓好了。”   慕容胤怎么死的,是宫里上下心知肚明的事,但是可惜无人在意,一个皇帝的死,竟是没有人害怕。在太后当年被慕容胤推倒昏迷之后,他便连这座原本只属于他的皇宫的掌控权也渐渐地失去了。   沈琬轻蔑地笑了一声,拉起儿子继续往里走。   倒是边上的宫人都小心翼翼地看着她。   那时沈夔刺杀慕容胤,慕容胤就对沈琬立刻冷了下来,原先她产下皇子之后,情浓之时所说要立她为后的承诺,也化为云烟,再没有提起过,所以她这么多年一直只是贵妃,仅仅维持着表面的荣宠。   这三年来,小皇子越长越大,却一点也看不出长得像慕容胤,反而隐隐有些慕容樾的影子,特别是那一双眼睛,宫人们不敢说,但慕容胤也不是看不出来,只是不知是害怕慕容樾还是出于自欺欺人,他一直没有说什么。   倒是沈琬知道,他一直试图和其他女子生出皇子,但宫里也仅仅只有这一个孩子。   越往里走,里面的宫人便越少,因为慕容胤喜怒无常,对宫人们百般凌虐,如今他落得这个下场,宫人们厌恶还来不及,自是有多远避开多远,不往上再踢两脚便算是忠厚。   沈琬远远看见床榻上放着两具尸体,横七竖八的,只是上面草草蒙了块染血的白布,实在不能说是收殓了。   她摸了摸儿子的发顶,问:“烨儿害怕吗?”   三岁大的慕容烨抬头看了看自家母妃,摇摇头:“小爷爷呢?”   “想是已经在路上了,他过一会儿就到了。”   “父皇死了,小爷爷会杀了我吗?”慕容烨问是这么问,但话语间却也没见有多少惧意。   三年里,慕容樾征战在外,也不是完全不回来,战事不吃紧的时候,他会回来京城,有时甚至会停留一些时日,只是与沈琬母子见面的机会到底是少,慕容烨在宫宴上见过他几回,只知道他对自己很温柔。   沈琬笑了:“那就要看你乖不乖了。”   当然如果慕容樾已经变了心,那么直接把他们母子杀了,也是有可能的。   她远远地停住,看着尸体皱了皱眉,对慕容烨道:“我们就别过去了,让你父皇好好上路。”   慕容烨似懂非懂,父亲死了似乎是一件很让人悲伤的人,但慕容胤对他来说也仅仅就是“父亲”这两个字,慕容胤成日沉迷寻欢作乐,并不管他,父子二人并不亲近,而沈琬的脸上也一点都看不出悲伤的神色,慕容烨就更加悲伤不起来了。   沈琬召来一个宫人,说:“你们先守着这里,自有人会来料理,本宫过于伤心,实在撑不住了。”   宫人看着沈琬带着孩子一点都不慌乱,甚至连装都不想装一下,气定神闲得很,心中便愈发笃定,对沈琬倒比从前更为恭敬,连忙就要把她送出去。   这时青寒匆匆进来,在沈琬耳边说了一句话,沈琬便对慕容烨说:“走,去见你小爷爷。”   她的步子有点快,慕容烨人小腿短,几乎是被她拖着走。   才出了殿门,便看见有一个高大的身影,自玉阶上向她走来。   沈琬的脚步忽然顿住,牵着孩子的手紧了紧。   她不想走了,这三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这最后的一小段路,便让她任性一回,让他过来。   可谁知慕容烨却一下子挣脱沈琬的手,蹭蹭蹭跑到慕容樾面前跪下。   他使劲揉了揉眼睛,带着哭腔嚎道:“小爷爷你杀了我吧,放了我母妃,我不想我母妃陪着我和父皇死!”   沈琬愣住,连忙上前去拉他,但是慕容烨就和一个秤砣一样,死沉死沉地拉不起来。   慕容烨还意图把她往下拉:“母妃,你也求求小爷爷罢!”   一边说一边朝着她挤眉弄眼。   沈琬没办法,孩子的想法是没错,如果他是慕容胤的亲生儿子,那慕容樾很有可能会杀了他,但是他不是,慕容樾才是他的亲生父亲。   最后被慕容烨缠得没办法,沈琬眼珠子一转,索性真的跟着跪了下来:“求摄政王救救我们母子……”   跪到一半被慕容樾捞了起来,只有慕容烨还在地上抽噎着叫“小爷爷”,一边又偷偷觑着慕容樾的一举一动。   慕容樾往他腿上轻轻踢了一脚,看向沈琬:“这孩子到底像谁?”   沈琬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慕容烨道:“反正我不像我父皇!小爷爷能不能不杀我?”   沈琬忍不住把他往前一推,对慕容樾道:“这是你儿子。”   慕容樾挑了挑眉:“我知道。”   这时哭声突然停下,慕容烨一脸疑惑地抬起头,显然他们所说有点超出一个三岁孩子的理解范畴。   这回沈琬终于把慕容烨从地上拖了起来,小声提醒他:“快叫爹。”   慕容烨张了张嘴,没有出声。   慕容樾正想说先算了,却听慕容烨清清脆脆叫了一声:“父皇!”   沈琬:“这孩子到底像谁……”   倒是知道慕容樾称帝是民心所向,众望所归。   一家三口还没热络起来,此时一个宫人却抱着一个婴儿过来,到了慕容樾跟前。   沈琬眼睛一下子瞪大。   慕容樾还上前摸了摸婴儿的小脸。   沈琬鼻子一酸,这原也顾不得慕容樾,他一个人在外面三年,难免的事。   她咬咬牙,问道:“这孩子的母亲现在何处?”   慕容樾道:“死了。”   “好,好……”沈琬忍不住还是道,“你背着我,到底是做了那样的事。”   慕容烨又哭起来。   沈琬忽然赌气起来:“我们母子身份未明,摄政王还是把我们打发走了的好。”   慕容樾却笑起来,笑出了声。   “本王都没说什么,你着什么急?”   和别的女人孩子都有了,她能不急?   “这是林宝瓶的女儿。”慕容樾沉声道。   沈琬一时愣住,喜的是慕容樾没有做对不起她的事,但悲的却是林宝瓶。   她以为赫连琊休死了,林宝瓶能回来。   “她这几年几次三番想杀赫连琊休却未果,生生把自己熬死了,孩子我带回来,对外就说是我的女儿。”   沈琬点点头,过去看孩子,这孩子实在瘦小,比慕容烨出生时差得远。   “仿佛先前谁说过我命里有儿有女,想来就是这孩子……”沈琬喃喃道。   “那不成。”   “怎么不成?”   慕容樾看着她不说话。   沈琬红了红脸,指了指慕容烨,小声说:“不要胡说,孩子在这里。”   慕容樾点头:“那今晚。”   沈琬最终是先捂住慕容烨耳朵,打趣道:“慕容胤尸骨未寒,你就要占了他的未亡人?”   “那又如何?”慕容樾欺近一步,“你早晚是我的皇后。”   沈琬一时笑着垂眸,却被慕容樾搂进怀里,两人□□还有一个慕容烨,仍旧被沈琬捂着耳朵。   周遭宫人来来往往,见此情景都不敢说什么,有的却还笑起来。   春山如笑,柳亸莺娇。   (全文完) =已完结=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02.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